最后一匹棗騮馬
東永學(xué)(土族)
回到老家,馬槽里不見一根草,馬槽跟也不見一疙瘩馬糞,我猜想大哥賣掉了家里最后一匹馬。
這是一匹棗騮馬,它是阿爸臨走的時候叮囑不能賣掉的最后一匹馬,阿爸去世的時候這匹馬只有一歲多,現(xiàn)在有十三歲了,正在盛年,但也有了被賣掉的命運。
看不到棗騮馬,看著馬槽跟的干凈,我想到了一句老話:兒子大了,老子罷了?!獮槭裁磿肫疬@句話呢?是在抱怨嗎?
機械化的實現(xiàn),解放了人們很多的時間和精力,置辦了手扶拖拉機等一些機械化的勞動工具,就不要馬驢這些牲畜了,這些牲畜需要豆料、草料、水,需要精心地伺候,冬天還需要一個窩棚,生病了也需要一點藥錢。當(dāng)下的人們喜歡簡單和快捷,如此,這些動物的悲劇時代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就開始了,那時候平川地區(qū)的人們生活比較富裕,最早開始淘汰牲畜,機械化勞作的時髦和便捷越來越吸引著大家,山里的姑娘因為川里的條件好也一個個嫁到了川里,而平川地區(qū)的牛馬開始走向屠宰場。
那時候,生活在腦山地區(qū),條件限制,人人家家都需要牛馬幫忙耕作拉運,牛馬也在山里人的眼里金貴。那時候,家里可謂牛馬成群,三四匹馬,七八頭牛,兩百多只羊。阿爸一天的日子就是放羊擋牛伺候馬;阿媽的工作就是把馬糞羊糞曬干一部分堆到草房里,到了冬天它們就是一家人的溫暖;還有牛糞要專門做成牛糞餅,這是冬天的燃料。那時候家里條件雖有好轉(zhuǎn),但高原的冬天長,花錢要買的煤能省就省,于是冬天走進家門,一股淡淡的牛羊糞燃燒的味道彌漫在院子里;至今只要聞到牛馬糞燃燒的味道,心生一種親切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話題扯遠了。我把拿著的東西放下,坐到炕沿上,嫂子倒給一杯茶的時候,我還是第一時間明知故問:棗騮馬呢?
嫂子聽到我問棗騮馬,眼睛一紅,說:你大哥賣給馬販子了,現(xiàn)在可能叫那些人宰了,進了一些人的肚子里。
想不到賣掉棗騮馬一事讓嫂子對那些馬販子和大哥耿耿于懷,她也在心疼著棗騮馬。
土族人的先輩是馬背民族,很早的時候,我們的生活里馬不光是拉車犁地的牲畜,更早的那個金戈鐵馬的時代里,馬是我們的腿,是并肩戰(zhàn)斗的兄弟,或者說是馳騁風(fēng)云的翅膀。就因為這個,我們的祖訓(xùn)里有不吃馬肉的禁忌,哪一個土族人偷吃了馬肉,會得到大家的唾棄;如果一匹馬老了,不能賣掉,要放生到大山里。
記得小時候,我家的一匹白馬很老了,干不動活,吃草也有些困難了。一天,我和爺爺把這匹老馬半扶半拉地送進了大山里,這是感恩和回歸自然的一種儀式。
至今,我難忘一路上爺爺念著祈禱經(jīng),把老白馬送到有茂盛的草的地方,老馬艱難地啃著青草的時候,爺爺坐在草地上一直在念經(jīng),臨到離開哽咽著說:老伙伴,能吃一點草就吃點,吃不了就到神佛保佑的香巴拉去,那里沒有痛苦,沒有勞累。
馬在土族人的民族歷史發(fā)展中占據(jù)著很重要的地位,不說別的,就我們在兒女的婚嫁,節(jié)日喜慶中都會演唱自己的贊歌,我們的贊歌里有不少贊頌馬的豐功偉績的唱詞——
赤列布神山山頂上,
吉祥神馬在奔騰,
這是什東拉欠桑賜與的馬;
赤列布神山山坡上,
吉祥神牛在狂奔,
這是哇仁欠桑賜與的牛;
赤列布神山山底下,
吉祥神羊在撒歡,
這是秀魯日堅桑賜與的羊。
幾十年過去,我們丟掉了很多祖訓(xùn)族規(guī)。一匹馬老了,你沒有回到自然懷抱里的權(quán)力,干不動活,那就把你賣給馬販子,送進屠宰場,最后成為食肉者的美味。
這里我不責(zé)怪販馬者和吃馬肉的人,抱怨大哥似乎也無濟于事,大家都這樣做,大哥也就不會傻到把一匹馬送進大山,讓別人牽去賣錢,或者宰著吃肉。
那么看到空落落的馬棚,看不到棗騮馬時,心里那一種空曠的難受來之哪里呢?
那份遙遠的情愫一定還在——
我們是馬背民族,想當(dāng)年我們的生活里離不開駿馬,至今我們的贊歌里有很多駿馬在馳騁;我們的傳奇里如果有英雄要出場,首先出來的一定是一個揚鬃威目的駿馬頭,高舉馬頭之上的是一把寶劍或者一月彎刀。
曾經(jīng),我們的姑娘要出嫁,一定是騎著一匹馬,這匹馬還不能是閹割過或有殘疾,這是一種美好的祝愿,表達一個民族對吉祥的一份渴望。白胡子的阿爹說:騎著一匹馬出嫁是一種榮耀,家境好的娘家人能陪嫁一匹騍馬,幾頭牛,一些羊,那出嫁的新娘就會在婆家得到因有的尊重,娘舅們來到姑娘家也就會得到最高的禮遇,會得到贊歌的迎接,會喝上最醇香的青稞酒。
二十年前,土族人送親的隊伍是幾十個人,每人一匹馬,一伙人唱著酒歌,簇擁著新嫁娘一路高歌而去,這場面仿佛古代將士的出征。也許,土族人留下這樣一種習(xí)俗,就是為了緬懷和記憶。
然而,首先是手扶拖拉機開進來了,速度和便捷,或者伺候的方便,耕地拉東西手扶拖拉機代替了馬,更不要說韌勁十足但性子緩慢的牛。就是出嫁姑娘也不騎馬了,幾十匹馬幾十個人的有著出征的影子的吃宴席的熱鬧、威武場面不見了,幾輛手扶拖拉機冒著黑煙拉著一伙人轟隆隆而去,我們知道又一個姑娘出嫁了。
如今,新嫁娘都坐上了小轎車,喜客也是大巴車接送。
棗騮馬賣了。
我很長時間沒有回家,回家遇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有些不想待在老家住一晚上了。一會兒,大哥放羊回來,我們聊什么呢?父母離開我們十幾年了,父親留給我們的四合院改頭換面了,這是生活的需要,也是形勢的逼迫?,F(xiàn)在生活條件改善了,木格窗子換成玻璃的,松木的雕花房子封閉起來,這些都是生存環(huán)境的要求,或者是生活質(zhì)量的提高都行。說到棗騮馬,我們會不會??????
有了便捷的機械工具,不需要的一匹馬一頭驢,一定要拉到屠宰場嗎?現(xiàn)在有多少好吃的東西,缺一種馬肉驢肉就不行嗎?這是我的傻乎乎的也是空洞的發(fā)問。
愣神當(dāng)中,作為寵物的一只小白狗在門檻外撒嬌地叫著,嫂子把小白狗抱進來,給它半截火腿腸,小白狗發(fā)著嗚嗚聲吃火腿腸,一邊搖動著感激的尾巴。
家在大山深處,因為很多人家不養(yǎng)馬牛羊了,到處是草。為啥不能把一匹馬當(dāng)成寵物養(yǎng)起來呢?夏天一根長繩一個木橛子就可以把一匹馬固定在一個草灘里,要不割草喂養(yǎng);冬天放養(yǎng)到大自然里,做這點事也不要花費太多的氣力。
想著把一匹馬當(dāng)寵物豢養(yǎng),我似乎看到成千上萬雙憤怒的眼睛,那是一群馬對我的怒視。寵物,應(yīng)該是一條哈巴狗一只波斯貓,有錢人可以養(yǎng)一只藏獒。一匹馬怎能當(dāng)寵物豢養(yǎng),它需要的是草原,馳騁,最起碼有一身行頭幫人們勞作。
村子里馬越來越少的時候,我從棗騮馬的眼睛里讀出了一份孤獨,特別是剩下它一個的時候,它的嘶鳴多么壓抑和悲涼。作為一匹騍馬,它有生兒育女的一種資格和權(quán)力,但只剩下一匹馬的時候,連本能的東西都成為了一種奢侈品。
孤獨,這東西即輕又重,能找到很多宣泄口的人都難以承受,況乎一匹不能說話的馬。也許,走向屠宰場是一種解脫?!
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嫂子給我倒上了熬茶,端上了焜鍋饃。喝一口稍有苦澀的熬茶,就著吃一口帶著清香的焜鍋饃,心里又有了一份久別的溫暖。這時候大哥趕著羊進門了,把羊趕進溫室羊圈里,大哥走到馬槽邊,看著空空的馬槽,他蹲在了馬槽沿上,放下牧羊鞭,拿出一根紙煙點燃,他的手撫摸著馬槽沿上那根扣著的半圓的木頭,那木頭被馬脖子摩挲得光滑油亮。
透過玻璃窗子,我看著五十多歲的大哥有些佝僂的腰身,蹲在馬槽沿上,雖然手上的旱煙鍋換成了一根紙煙,神情姿勢像極了二三十年前的父親。我突然間原諒了大哥,有些事情本來就有很復(fù)雜的成因,一字不識的大哥他能怎么做呢?蹲在馬槽上,大哥肯定也在懷念著棗騮馬,一定還想到了阿爸阿媽。
明天,應(yīng)該把馬槽也拆掉,這樣心里的那份疼找不到那個刺激點,一種新生活也就會隨時而來,慣性而去。
棗騮馬沒有了,我的手機里有幾張棗騮馬的照片;一些東西消失了,連一點影子都沒辦法留下。
棗騮馬,回到草原上去了,或者回到了屬于它的戰(zhàn)場上??????
作者簡介:
東永學(xué),土族,青海人,系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二屆少數(shù)民族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400多篇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華夏散文》、《中華散文》、《西藏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青海湖》等省內(nèi)外各類報刊上;有作品入選20多種文學(xué)作品選;出版?zhèn)€人文集《土族》等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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