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承諾
一生的承諾
梁孟偉
梁柏臺,浙江省新昌縣查林村人,1921年3月新婚七天后離開家鄉(xiāng),被黨派赴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結束后在俄羅斯遠東長期從事華工工作。1931年回國后擔任人民政權第一位司法部長、檢察長。1935年3月,率中央政府辦事處部分人員在突圍中不幸負傷被捕,不久被敵“鏟共團”殺害,時年36歲。
梁柏臺是我的祖輩,他的元配陳蓮珠,姐姐梁小芬。一個“夫不回家,我不改嫁”,一個“弟不回家,姐不出嫁”,兩人相濡以沫,信守諾言,一直等到1973年和1977年離開這個世界……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浙東新昌,一個叫查林村的地方。這里山環(huán)水繞,風景秀麗,已有1600多年歷史,聚居著四百多戶人家。
小姑家在村西的大道地,我們那里把天井稱作道地。大道地中央有口水井,因為井水冬暖夏涼,所以總是門庭若市。母親也常常肩挑手提著蔬菜衣被,前往大道地洗洗汰汰,幼小的我常跟著媽媽上小姑家玩。(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道地中一戶朝西的人家,墻上掛著一個大鏡框,鏡框里一張黑白大照片。照片里的男人很年輕,白皙皮膚,細長眼睛,梳著分頭,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微微笑著,親切自然。
這戶人家的門口,進進出出著兩位老太。媽媽悄悄告訴我,高瘦的叫梁小芬,按輩份我應尊稱小芬姑婆;較胖的叫陳蓮珠,我應該尊稱柏臺婆婆。
兩位婆婆裹著小腳,梳著盤頭。小芬姑婆臉上已長起老年斑,灰白的頭發(fā),高高的顴骨,細細的眼睛,講話聲音快而尖。柏臺婆婆滿頭銀絲,面色紅潤,目若朗星,說話聲音平而緩。
年幼好奇,自然要問長問短;小時好動,整個道地跑來跑去。
“柏臺婆,照片里的人是誰?”一天,我指著大鏡框里的男人問。
“梁柏臺!”柏臺婆笑著望望照片又看看我。
“梁柏臺是誰呀?”我歪著頭問。
“按輩份你要叫爺爺!叫柏臺爺爺?!卑嘏_婆柔聲相告。
“那柏臺爺爺在哪里呢?”我天真地繼續(xù)追問。
“在很遠的地方……”柏臺婆沒有說完,就忙別的事去了。
這年冬天,我上梁柏臺家玩,這時柏臺爺爺?shù)氖乱阎獋€大概,于是又向兩位老人問起了梁柏臺:“柏臺爺爺結婚七天后就走了,你們吵架了嗎?”柏臺婆笑笑說,“他在上海外國語學社讀書時,就和劉少奇、任弼時、蕭勁光等人約好,要去蘇聯(lián)留學。臨行前,我倆拜堂成親。結婚當晚,他就和我約定,七天后要離開,最多三年就會回來。我說,只要你好,再多三年也無妨。想不到一等這么多年?!卑嘏_婆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漣漪。
小芬姑婆插話道:“你柏臺爺爺1921年3月3日,農(nóng)歷正月廿四結的婚;3月10日,農(nóng)歷二月初一離開家。這一天早晨我送他到大嶺腳(查林通往新昌的一條山路)。你柏臺爺爺拉住我的手說,‘大姐,我這一走,父母和蓮珠托付給你了?!艺f,‘柏臺,你放心走吧!弟不回家,姐不出嫁。’他接過我塞給的兩個銀角子,開始向大嶺頭攀登。他沒走多遠,又回身向我揮揮手,說了句,‘待世界大同之日回家團聚。’”兩位老人的敘述,如淙淙溪水,流過我幼小的心坎。
第二年夏天,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坐在大道地井邊納涼。月光照著鄉(xiāng)親們的滄桑的臉龐,也照著兩位老人的滿頭白發(fā)。我突然問小芬姑婆,為什么不把柏臺爺爺叫回來。小芬姑婆用芭蕉扇拍拍我的屁股說:“寫了好多封信到蘇聯(lián),告訴你柏臺爺爺,村里他的親朋好友,誰誰發(fā)了財,誰誰做了官,家中生活怎么怎么艱難。你柏臺爺爺回信說,要我們別仰慕人家的富貴,他最不喜歡提錢財兩字。就是你柏臺爺爺?shù)?a target="_blank">爸爸去世,他也沒有時間趕回來?!?/p>
后來我才得知,梁柏臺也有過回國后幫助妻子走上革命道路的設想,但一次廣州之行差點被捕徹底斷絕了這樣的念頭。梁柏臺知道自己所從事的革命事業(yè),不但自己有隨時犧牲的可能,甚至還有滅門九族的危險。后經(jīng)組織批準,在海參崴與周月林結成革命伴侶。并寫信回家向陳蓮珠提出離婚。收信后的陳蓮珠,只說了八個字:“夫不回家,決不改嫁!”就一直侍奉公婆,陪伴小芬,等著柏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先輩的英雄事跡,如潤物無聲的春雨,滋潤著少年的情懷;如暖人心懷的艷陽,朗照著青春的天空。
家鄉(xiāng)是純樸的,兩位老人是純樸的,純樸得如同家鄉(xiāng)的泥土。從來不曾夸夸其談丈夫兄弟的光輝業(yè)績,從來沒有狐假虎威高人一等的神氣表情,以致村里人大都不知道梁柏臺在蘇聯(lián)干什么工作,更不知道梁柏臺在蘇維埃政府曾身居要職。小芬姑婆穿著土布舊衣,柏臺婆穿著陰丹士林,都腰系圍裙,細腳伶仃,整天忙里忙外。有時看見兩位老人抬著一個糞桶,挪著兩雙小腳,到自留地里鋤草施肥。
直到1955年,她倆才得知梁柏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犧牲……
梁柏臺的父親梁開錢早在1925年就離開了人世,等不來兒子柏臺“少則二年多則三年就要回返”的承諾。遺下三個女人艱難度日,生活酸辛可想而知。農(nóng)村家庭沒有男人,就等于沒有了支柱。常年的重擔誰來挑?天大的事情誰來擔?三個女人的肩膀實在太纖弱,三個女人的小腳實在太纖細,三個女人的地位實在太卑微,一些外族外姓根本瞧不起,就是個別本族無賴也常來欺侮。母親胡玉蘭帶著滿腔的幽怨和期待,于1946年8月19日喊著“柏臺”“柏臺”的名字離開了世界。梁小芬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后,把梁柏臺讀書時的課本、作文、日記、信稿和簿冊及學習用品100余件,連同自己的無限思念,珍藏進一個竹制的書箱。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梁小芬與陳蓮珠得知后興奮不已,徹夜難眠。她倆一次次佇立村口橋頭,站在公路旁邊,迎送著一支支解放軍部隊,希望隊伍中突然走出一身戎裝的梁柏臺,揮著手微笑著向他們奔來。梁小芬一次次清理著弟弟的物品,等待著愛弟的歸來;陳蓮珠則一次次對鏡自照著容顏,想象著梁柏臺又將會是怎樣。
1950年2月17日(大年初一),政府首次派人來到梁柏臺老家,送來慰問糧,掛上“光榮”匾,還貼上了年畫春聯(lián)。到了1953年,梁柏臺一直沒有消息,到底算“烈屬”還是“軍屬”?那年開始建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國家機關干部實行工資制,梁柏臺的優(yōu)撫待遇也被取消。陳蓮珠和梁小芬開始尋找梁柏臺,和他第二任妻子周月林及他們的子女。先給毛澤東主席寫信,不久收到了中組部的回信,回答是“不詳該同志下落”。(原件存中共新昌縣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
梁小芬又找到新昌縣委辦公室,請求組織出面幫助尋找梁柏臺、周月林及其子女的下落。1955年8月上旬,新昌縣委辦收到中共中央辦公廳的回信:“我們從檔案中查到,梁柏臺、周月林都到蘇聯(lián)學習過,都在1934年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上當選為蘇維埃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梁柏臺擔任過蘇維埃中央司法人民委員,已犧牲,但關于他的情況我處無材料,以后有材料,可續(xù)告。周月林在一九三五年三月在福建被國民黨軍隊俘虜,以后下落不明?!保ㄔ嬷泄残虏h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
1955年12月中旬的一天,當梁小芬和陳蓮珠聽完新昌縣委辦回復的信函,兩位女人呆呆地坐著,泥塑木雕一般。雖然早就有過傳聞,終究未被證實。而現(xiàn)在,最后一盞希望的燈,已被現(xiàn)實吹滅;最后一片信念的帆,已被無情吞沒。她們滄桑的臉上流下兩行熱淚,然后轉為輕輕地抽泣,開始時如琴弦凝澀,如幽咽泉流,繼而像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那種肝腸寸斷的嚎啕大哭,那種撕心裂肺的聲聲呼號,石人也會掉淚,鐵人也會動容。梁小芬任憑涕泗滂沱,聲聲呼喚著“柏臺、柏臺”的名字;陳蓮珠則捂著手絹,更多的是哀哀而哭。哭吧哭吧,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辛酸,太多的期待,都付與這淚珠一串串。1956年,新昌縣委派人來查林村進一步了解情況,并給陳蓮珠落實了烈屬待遇。
等到1957年,新昌縣人民政府頒發(fā)的革命烈屬證也已兩年,算命先生說梁柏臺“59歲的命數(shù)”這一年也已期滿。已經(jīng)66歲的梁小芬和61歲的陳蓮珠含淚理出梁柏臺穿過的衣衫,裝進一具小小的薄棺,一路哭喊,聲聲呼喚,“柏臺,歸來!柏臺,歸來!”直抬到橫巖頭等的安山下葬,陳蓮珠則在梁柏臺的衣冠冢旁,營建了自己的壽壙。生不能同床,死求能同穴;生不能白頭到老,死求相愛到永遠。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已是海軍軍官的董岐山在蘇聯(lián)圣彼德堡學習,1956年7月回到查林探望父母。一天梁小芬和陳蓮珠來到他家中,陳蓮珠告訴董歧山,梁柏臺在蘇聯(lián)還有兩個小孩,一個叫沙沙,一個叫娜佳?!氨M管孩子不是我生的,總算也是梁家的后代呀……”陳蓮珠和梁小芬懇求董岐山幫她們尋找一下蘇聯(lián)兩個孩子的下落。望著陳蓮珠、梁小芬淚眼婆娑的悲傷表情,董岐山母親沒等兒子開口,就“應該,應該”地滿口應承。董歧山心中暗暗叫苦,蘇聯(lián)這么大,當時通訊又不發(fā)達,何況“沙沙、娜佳”這些小名,同國內(nèi)的“阿明、阿毛”乳名一樣,任何院落都能聽到這樣的呼喚,要尋找他們簡直是大海撈針。可面對老人那種執(zhí)著的精神,迫使董岐山第一次用善意的謊言承諾,回蘇聯(lián)后一定幫她們找尋。休假期滿回到圣彼德堡,董岐山雖然托人多方打聽,但梁柏臺兩個小孩還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這成為董歧山后來的一塊心病。(董岐山:《緬懷一位革命先輩》,新昌縣新四軍歷史研究會會刊《沃洲春雷》2010年第2期總第28期。)
為繼梁家香火,陳蓮珠將年幼喪母的侄兒梁志洪收為嗣子。1959年12月,16歲的梁志洪聽說有個叫王明的人長期住在蘇聯(lián),于是給他寫了一封信,試圖打聽梁柏臺子女的下落。想不到時隔三個多月后竟收到了王明的親筆回信。這封署名為陳紹禹的回信也不詳知梁柏臺回國以后的情況,更不要說梁柏臺留在國外的子女。但他建議可以去信“中共中央辦公廳楊主任尚昆同志和林老伯渠、吳玉章等同志?!保ㄔ嬷泄残虏h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
梁志洪又以梁小芬的名義給林伯渠、吳玉章、許之楨等人去信,咨詢梁柏臺3個子女(其中一個系梁柏臺與周月林回國后在瑞金所生,紅軍長征送人后染病夭亡)的下落。不久,梁小芬又收到中央組織部辦公室的回信:“至于梁柏臺同志三個孩子的下落,我部已給有關單位去函設法查找,但恐短時間不易查到。一旦查有結果就立即去信告訴你。”(原件存中共新昌縣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除了中組部的復信,梁小芬陸續(xù)收到許之楨、吳玉章、林伯渠的回信,但都不知梁柏臺周月林子女的下落。
直到周月林平反昭雪定居新昌,也一直尋找著當年留蘇的一對兒女,仍至死都未曾找到,那又是后話。
由于家中沒有壯男,培養(yǎng)了梁小芬頂天立地的性格,說話辦事風風火火干脆利落。她能端著百斤麥籮上樓,挑著人糞豬欄下田。一次她到溪對面馬路邊上買菜缸,賣缸人看她身材瘦弱、細腳伶仃的樣子,說她能把缸背走就白送。梁小芬二話沒說,扛起一口大缸就走,走過長長木橋時小腳一步不顫,背到家里一次沒歇,看得大家目瞪口呆。梁小芬背回家后,又返身送去了買缸錢,賣缸人再三推辭,梁小芬正色說,“玩笑歸玩笑,買缸歸買缸,不然我梁小芬成了貪小之人。”梁小芬堅決地留下了買缸錢。
與梁小芬相反,陳蓮珠的性格更多的是溫良恭儉讓,烹得一桌好飯菜,做得一手好針線,還養(yǎng)得一年好蠶繭。用梁志洪的話說,大媽燒出的飯,即使沒有菜,也會吃三碗。這對姑嫂,一個主外,一個主內(nèi),把一戶人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一點不賴。
鄉(xiāng)親敬重柏臺為革命光榮獻身,更同情兩位堅強的女人,凡有什么重活都爭相幫著她們。梁小芬和陳蓮珠屬于查林村第十生產(chǎn)隊,當時每家的口糧豬食都分在山上地邊,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梁煥千等人,主動承擔起了幫挑回家的重任。兩位女人也知恩圖報,梁煥千家或者其它鄰居借錢應急,陳蓮珠二話不說,從箱底里取出送給所借之人。江南的夏天說變就變,大道地人就不用擔心,因為梁小芬與陳蓮珠總會趕在大雨之前,把各戶曬在窗口或道地上的糧食衣被統(tǒng)統(tǒng)收回。到了晚年,兩位女人雖然每月有幾元撫恤金,但仍堅持參加勞動,飼蠶、養(yǎng)豬、種菜,樣樣都干。
1973年11月的一天,陳蓮珠端著一畚斗玉米上樓安放,不料一腳踏空滾了下來,端著不放的畚角抵破了脾臟,梁志洪連忙把老人送到了縣級醫(yī)院。從昏迷中醒來的陳蓮珠微笑著告訴梁志洪,自己夢到與梁柏臺新婚的洞房花燭之夜,夢到新婚期間梁柏臺教自己識文斷字的情景,夢到梁柏臺帶著她來到陌生的國家蘇聯(lián)……彌留之際,她終于回到了老家,抬進門時看到梁柏臺的遺像,那無神的雙眼一下子煥發(fā)出奇異的光彩。她示意取下梁柏臺的遺像,一個已是人老珠黃、病入膏肓,一個是西裝革履、英俊瀟灑,她把遺像緊緊抱在懷里,幾滴混濁的老淚涌出了眼角。這是與梁柏臺時隔53年后的再一次擁抱。陳蓮珠,新婚七天,獨守53年,于1973年12月5日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遺愿,永遠地躺在了自己夫君的身邊,享年77歲。
相依為命相伴一生的弟媳先自己而去,梁小芬自然悲痛萬分,但性格剛烈的她說了一句,“閻王殿報到總有個遲來晚到!”“我也會馬上跟來,生不能等來弟弟柏臺,死了一定能在天上相見。”1977年9月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樣,坐在椅子上吃中飯,突然頭一歪就不省人事,她的生命恰似她的個性,一個星期后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去世前,老人示意帶上梁柏臺穿過的幾件衣衫,這樣她就會感覺到與愛弟永遠相伴。信守著一句“弟不回家,姐不出嫁” 57年的梁小芬,1977年9月27日離開人間,享年86歲。
兩個女人用柔弱的肩膀支撐起一個家庭,珍藏著一份信念。如果說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的仁人志士值得大書特書,那么那些默默無聞為之奉獻為之犧牲的千萬家庭,難道不可歌可泣,讓人肅然起敬?
用世俗的標準衡量,她們肯定算不上英雄,兩位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婦女。一個獨守空房53年,一個信守承諾57年,就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生于斯,死于斯,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簡單平凡的人生。然而在她們簡單的履歷中,卻濃縮著作為女兒與媳婦、妻子與姐姐等多重角色的人生責任,也包含著一個東方女性真善美的動人故事。
她們沒有驚天動地轟轟烈烈,像泥土小草那樣默默無言!
她們沒有縱橫激蕩波瀾壯闊,像巖溪山泉那樣毫不起眼!
她們沒有豪邁動聽的只語片言,只是絮叨每天的柴米油鹽!
她們不曾侈談崇高的理想信念,只用一生信守一個曾經(jīng)的諾言!
陳蓮珠和梁小芬,她倆告訴我們什么叫平凡,什么叫偉大!
她們看起來那樣普通,其實也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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