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文博

媽媽出院后，弟弟妹妹不愁沒人照顧了，他向舅舅借了二十元錢，跟同村的一位年長的大哥坐長途車去他們地區(qū)所在市找活干。雖說已是三月中旬了，但那天天氣很陰冷，母親含淚送他離開。經(jīng)過縣城的時候，他抬眼向?qū)W校的方向望去，一種悲壯的情緒涌上心頭。想起逝去的爺爺一直指望從小成績優(yōu)異的大孫子考上大學(xué)，成為一個吃國家飯的人。可是今天他將徹底離開學(xué)校，告別同學(xué)，告別從小照顧他的好同桌了。自此也是告別他的少年時代，責(zé)任……責(zé)任！他只能用這個詞來安慰自己。眼淚在眼圈打轉(zhuǎn),他強忍著，男兒有淚不輕彈。生活中總是有意外，許多人生中看似必須實現(xiàn)的目標和想法，經(jīng)常會因為一些變故，讓你改道。

他們找到一個剛蓋好樓房正做內(nèi)粉的工地，工地上分大工，小工。能粉墻有技術(shù)的人才能當大工，大工按粉的平方面算錢。九十年代初，一個大工從早干到黑，一天下來能掙二十到三十元，小工一天固定十元。小工主要是負責(zé)給大工供料。他剛?cè)ブ荒墚斝」?。那時候工地上的攪拌機很少，小工的活主要是用篩子過濾土沙，然后摻入一定量的水泥。用鐵锨在地上把它們挖成圈狀，中間慢慢加水，再用鐵锨不斷從外圍向里翻動混合均勻，軟硬度合適后停止加水。然后一锨锨鏟到小推車上，運到樓房外面的起吊機上，上到干活的樓層，再倒在樓層地上用鐵锨翻翻，鏟滿泥盆，端到大工干活的位置。稚氣未過的他，一去就是和大人們干一樣的活，剛開始他真的熬不住，幾天下來，手上磨得全是血泡。離開了父母，沒人心疼他的。他和的水泥沙灰，總是滿足不了要求，到地方大工還得指揮他再弄弄。有時候推小推車還沒到地方，一不小心，小推車轅就翹起，后身著地，和好的灰漿掉在半路。工頭看到就會破口大罵，他忍受著。繁重的勞動也讓他的飯量增大好多，一頓飯要吃四個蒸饃，晚上一倒床就睡。他們就睡在工地樓里用磚頭和木板拼成的通鋪，大家擠在一起。晚上鼾聲起伏，勞累讓他們睡的很香。他們的小工頭是個將近一米八的大個子，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脾氣很壞動不動就訓(xùn)人。一次明明是大工技術(shù)不過關(guān)，有個屋頂剛粉好沒幾天就空鼓了，要返工，大工推卸責(zé)任賴他和的灰有問題。這個小工頭手指著他，用粗俗的臟話罵他，好長時間一直不停，他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掄起鐵锨就要拍人，大個子蒙了，跑著躲閃著，他連追幾個樓層，同村的大哥和他的一個工友高學(xué)強跑上去緊緊抱住了他。他怒喊著，腿還在亂踢，揚言要弄死人家。大個的工頭耷拉著腦袋，蔫了下來。高學(xué)強是個比他大兩歲的男孩，和他鄰縣，據(jù)說因為在高中多次打架被學(xué)校開除，被父母一怒之下送到了工地，平時就和他同病相憐，受人欺負，事后對他伸出大拇指：“伙計牛！”

這次他震懾住了這個大個工頭，工友們對他客氣多了。一般大工干活累，停下來抽煙休息的時候，小工也會跟著稍微喘息一會。他不歇，常常拿起人家的工具，在大工指導(dǎo)下，幫他們干。左手拿灰板盛滿灰，右手用灰刀頂部鏟一點，使勁抹在墻上試著刮。就這樣，不斷的嘗試，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摸索，粉墻面已經(jīng)沒有任何問題，夏收回家再返回工地沒多久，粉頂?shù)幕钏矊W(xué)會了，到這年年底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合格的技術(shù)大工了。

年后，大家趕到市里，又聚在一起，結(jié)果帶他們干活的工頭家里有事沒來，沒有頭了。高學(xué)強笑著提議：“永超，我看你人機靈，有膽識，你帶著我們找活吧，跟著你不怕要不來錢?！逼渌び岩搽S聲附和著，讓他和大工頭談，他們覺得他有頭腦，人正直，愿意跟著他干。就這樣他一下子竟然成了小工頭。

很快他在這個行業(yè)里有了名氣，大工頭覺得他能鎮(zhèn)住人，帶人干活麻利，保證質(zhì)量不誤工，也樂意把活包給他。內(nèi)粉，貼瓷磚，挖管道，他攬的活越來越多。干完活大工頭也盡量不拖他們的款，知道王永超是個不好若的主。他對工友們也很仗義，從不克扣他們一分錢，寧愿自己吃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對于他的輟學(xué)，她怎么也想不通，從小這么聰明的伙伴就這樣告別了讀書生涯。說好的一起考交大，以前她曾多次想象過和他一起進入象牙塔的美好情景。童年建立起來的友誼，如同親人一般，她為他惋惜，為他不平，常常暗自落淚。她的性格變化很大，活潑開朗的美麗女孩變得寡言了，學(xué)校的文娛活動也不參加了。她常常在教室里發(fā)呆，想他這會在干什么……他會淡忘她嗎？女孩的心思……她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上課也不主動回答問題了。這學(xué)期期中考試，她破天荒第一次沒有進入前十名。班長郭浩宇想幫助她學(xué)習(xí)，和她坐到了一起，可她就是不理人家班長。看著郁悶的她，班長只有干著急，沒有辦法。她的媽媽對她也是無可奈何，她回到家，媽媽想找她聊聊，她一聲不吭，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關(guān)緊門，不讓媽媽進來。

高考終于來臨了，好在她還有驚無險的通過了預(yù)選，那時候高中學(xué)生參加高考，要提前參加預(yù)選考試，大部分的學(xué)生，都被擋在了這一關(guān)。高考成績出來了，她沒有實現(xiàn)交大夢，只考上了地區(qū)市的文理學(xué)院，報的是她的特長-英語專業(yè)。對她給予厚望的父母，臉上掛滿失望，她卻很興奮。秘密不說大家也知道，他在那里。班長郭浩宇考取了上海的名牌大學(xué)，心有不甘的走了。

到了市里的大學(xué)報到，通過老家的同學(xué)，她很快打聽到他所在的工地。那是個初秋周六的早晨，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讓人感覺很舒適。她的心情像鳥兒一樣歡快輕盈，她找到他的時候，當時他正在一個房間背身給墻刮呢子，她想起他把她推出家門的情景，抬腳就踹他的屁股。他回轉(zhuǎn)身想罵人，結(jié)果卻看到她，一下子驚呆了。她看著他，他又長高了好多，比她高了快一頭，變成了一個肩寬體闊的小伙子。他身上穿的衣服濺滿泥灰，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嘩嘩直流。他不知所措，還是高學(xué)強過來奪過他干活的工具，他才反應(yīng)過來，讓她等一下，趕快跑去住處換了衣服，帶她出了工地。他在前面走著，她在后面跟著，他們都有些傷感，一路無語。他剛回頭看她，她一下子就撲到他的懷里。

他的頭一下子就蒙了，他們已經(jīng)不小了，大家都長大了，小時候是很單純的友誼。這一刻她知道，她早已愛上了他。他急忙躲開，她現(xiàn)在可是大學(xué)生，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們來到一家他經(jīng)常去的扯面館，要了一大一小兩碗油潑扯面，他常吃的解餓的美食，拼了一盤涼菜，給自己要個啤酒，給她要了個冰峰汽水。她看著他發(fā)笑，他竟然不好意思看她，只能埋頭吃面，她故意學(xué)著他的樣子，大口吞咽起來。她在想他這一年半的生活該有多苦，眼睛濕潤了。

這次重逢后每到周末，她就跑到他的工地，給他洗衣服，給他帶水果，工友們也跟著沾光。在工友們的起哄下，他意識到，他的心里對她不光是感激了，他深深的愛上了她，他們是在相戀。他心里既激動又感到傷感。記得還在上高中的時候，她經(jīng)常把她爸爸訂的參考消息報，半月談，瞭望周刊這些雜志拿給他看，和他討論改革開放，國際焦點事件。她說自己以后，想當一個出色的外交官。受她的鼓勵，他當時也熱血沸騰，希望以后自己做個出色的科研人員?，F(xiàn)在她離夢想還有可能，他的夢……

他們現(xiàn)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怎么可能？她早就看出他的顧慮，坦白的告訴他，她愛他義無反顧。愛情對于年輕人是多么的美好。一切的生活磨難，對于熱戀的人們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當年輕人心中有愛，他們就會時常臉上掛著笑容；當他們心有所屬，他們的奮斗就更加有目標，有動力。愛能讓沙漠出現(xiàn)綠洲，讓荒原開出生命之花。他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書工程造價預(yù)算，晚上開始翻閱起來。

大一的一年，她感覺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時光。終于大大方方和心愛的人好上了。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她的人生該由她做主。這件事情暫時還不能告訴父母，等她畢業(yè)再說。

這年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回家，父親也回來了，他給父親算了一下他這兩年多掙的錢，父親很驚訝。父子合計了一下家里的積蓄，決定蓋新房，他們把土坯蓋的舊廈房拆了，重新蓋成了墻全用磚砌，屋頂鋪上大紅瓦，在當時很時尚的新房。村里人都認為他有能耐，平時在村里無所事事的幾個年輕人的長輩找他，讓他帶著他們出去掙錢。在村里一直低頭走路的父親，出門腰板也直起來了。人家見了他的父親，老遠就打招呼，遞煙，父親感覺沾了兒子的光，非常自豪。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大二剛開學(xué)不久，她的父母就得到他們相戀的消息，她的父親大發(fā)雷霆，打電話，讓她周末必須回來。

該來的終究來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無所畏懼。她感覺愛是一種信念，能為她注入無窮的力量。愛是可以讓常人認為不可思議的事情變?yōu)楝F(xiàn)實的，她要堅定信念，讓父母接受他。父母給她講了一天一夜的道理，說他們現(xiàn)在不可能走到一起，在一起也不會幸福，她以后的婚配必須家長做主。她什么都聽不進去，就是一句話，這輩子就是認定他，非他不嫁，他們肯定會幸福的。父親氣的要動手打她，被媽媽死死拽住了。

我們的小姑娘怎么也沒有想到，在她回家的同時，她爸爸的秘書，一個口才很好的叔叔，去了他們的城市，在工地找到了他，把他約喊出來，問他知道圓孔方木的成語意思不，告訴他，真的為她好的話，就離開她，不要耽誤她，需要什么幫助可以提。說客走后，他發(fā)現(xiàn)工地周圍出現(xiàn)了幾個陌生的壯漢，老是盯著他看。第二天下午提前下工，他去她們的學(xué)校找她，想和她商議一下。然而平時很和藹的門衛(wèi)大爺攔住他，不讓他進去了。大爺沉著臉說：“小伙了別讓我為難了，這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交代的，你不能進去了，走吧。”

他站在校門口不動，希望等她出來的時候能看到她。那幾個在工地盯著他看的人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有個臉上有疤的家伙沖他的臉就是一拳，接著有人用腳踹他的腿，他一下子被擊倒。那個臉上有疤的惡漢警告他：“以后，再找劉艷麗，打斷你的腿，你們家人也別想好過?！比缓笏麄儞P長而去。他好久才掙扎著起來，回到工地。

他幾天都沒干活，躺在床上茶飯不思。他想到他和她相差確實太遠了，沒有他，她應(yīng)該會有更好的前程，而且他也不能連累家人。他用打火機點燃他買的工程造價預(yù)算的書，看著它燒成灰燼。他心里有了決定，只能走了，要不她會找他的，他立刻給高學(xué)強，交代好工地的事情，讓他帶好大家。第二天，他獨自去了省城。他只告訴工友們他必須走，去哪里也沒有告訴他們。

她返校后終于熬到了周末，她興沖沖跑到工地，一下子傻眼了，大家說他走了。她問他們，什么都問不出來，她嚎聲大哭，嚇壞了大家，大家勸她說一有消息，第一時間去學(xué)校告訴她，她只能回到學(xué)校。每隔一段時間挑個周末，她就坐車趕回，去他家里打探，他的父母是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具體在哪里，看著急的要哭的她不知所措，這么好的姑娘，他兒子怎么回事，父母也猜到了大概，肯定是人家家里不愿意。這小子應(yīng)該給人家孩子說清楚，怎么能不辭而別。

這年臨過年的時候，她去他們家看到了她根本想不到的事情。他的母親正在廚房里忙碌著，身邊還有一個很乖巧的感覺比自己小幾歲的農(nóng)村女孩，她仔細端詳不是他的妹妹。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剛出鍋，女孩用盤子給她端上來幾個包子羞澀的說：“來，姐姐，趁熱吃”。她驚訝問，“姨，她是？”。她媽媽低著頭，回答：“這是給永超轉(zhuǎn)的媳婦，前段時間剛招貼（關(guān)中方言訂婚）?！彼幌伦芋@呆了！眼前一黑，差點站立不住。她放下給他父母買下的禮物，打起精神，找個借口說有事，急匆匆就跑出她們的家門，此刻的她，感覺萬念俱灰，她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就……她恨死了他，如果他在跟前，她會掐死他。

他知道她多次來家里找他的事情，和父母，舅舅商議后，覺得不能耽誤她，得盡快像不上學(xué)的同齡人一樣找個女孩，讓她死心。這就是剛才一幕的原因。他知道她會恨他，但是長遠來講，對她絕對是好事，他心里就是這樣認為的，必須這樣把事做絕。而且，他早點結(jié)婚，也能減輕父母的負擔。父親這幾年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母親太辛苦。

本章節(jié)完工于2017-01-16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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