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沒有兒女也沒有家人，除了那只和他形影不離的“四眼”狗兒以外。其實，老楊十八歲時就娶了個媳婦，不幸他媳婦剛產(chǎn)下一個嬰兒就離世了，悲慘的是嬰兒還活不過一個月就跟隨母親去了。更悲慘的是在同一個月里老楊唯一的親人——爸爸，也相繼去世。但是沒有人看到老楊流過淚，也許他已經(jīng)沒有淚可以流了，或許像有人說的那樣老楊這個人根本就沒有眼淚。我卻相信老楊只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的淚而已。只是從那以后，村口的二胡曲子里面多了催人淚下、割腸刮肚的悲哀，因為這就是老楊拉的二胡。不久老楊身邊就多了“四眼”，沒有人知道“四眼”從哪里來的，見到時就是那樣大了，老楊也沒有跟誰談過“四眼”的來歷，雖然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想恐怕老楊也不知道“四眼”的來歷吧。

有一次，鬧荒了好幾年，村里有的人搬遷了，有的人逃離了，留下來的人家除了人，其他雞鴨牛馬等牲口誰都沒有養(yǎng)，有一兩家拉家產(chǎn)養(yǎng)了幾只，到頭來全都喂了黃土，因為沒有吃的只有眼睜睜的看著被活活餓死，那時大家都覺得養(yǎng)是一種對生命的摧殘，所以還是不養(yǎng)的好。只有老楊還養(yǎng)著“四眼”，他和“四眼”同樣形影不離，只是不論人還是狗都消瘦了很多，“四眼”身上的肋骨有幾根一看就可以清晰的數(shù)出來，老楊一身破舊的棉襖挎著一只二胡，一雙深深陷入骨骼的眼睛炯炯有神，唯有這點讓人相信這是一雙活人的眼睛。一人一狗一前一后走在荒涼的山道上，不得不讓人心驚：一陣風就會把他們卷走。令人佩服的是，他們不但沒有被風雨卷走，歷經(jīng)多少日夜，走過多少荒涼，他們依然沒有倒下?？湛盏纳焦?，荒涼的村落。河流干涸，樹林枯死，蟲草不生，鳥不拉屎。留下的村民每天都會不約而同的聽老楊拉二胡，只有這個聲音能帶給大家歡樂，帶來希望，也只有這個聲音證實著大家還活著。晚風吹動著流云，原野流淌著季節(jié)的血液，遙遠的天邊一輪紅日被大地無情的拽下，留給人間一片漆黑，“四眼”對著夜空滑落的星星發(fā)狂的驚叫，不知道是對黎明的呼喚，還是對過往的哀訴？使得本來就荒涼的村落更凄涼，讓人逼得發(fā)慌也有人默默的落淚。這時有人提出把“四眼”殺了，原因有二：一是，“四眼”時常驚叫把人半夜驚醒難以安睡；二是，“四眼”可以給村里多少補充點食物。經(jīng)過多次爭討大伙一致以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投票方式?jīng)Q定“四眼”的生死?！八难邸彪m然僥幸以一票之多逃過了一劫，卻躲不過想殺它為快的人暗中偷襲石子和棍棒。老楊時常被“四眼”的叫聲驚醒，那是“四眼”被打后撕心的哀嚎。每當老楊給傷痕累累的“四眼”包扎傷口，撫摸著它瘦骨如柴的身軀時，總是默默的看著遠方，沒有人知道他想什么，能看多遠，更沒有人看到是什么打濕了這個男人的眼眶。后來，老楊帶著“四眼”住進自己的臥室，“四眼”總算躲過了壞人的殘害。有個潑婦經(jīng)常罵老楊：“老不死的東西，把野狗當活寶，看誰給你送終?！蹦切﹦e人罵不出的臟話她都罵了。老楊總是吹著口哨逗逗“四眼”慢慢走開，當作什么也沒有聽見。村里人實在看不過去了，有人插嘴：“你又是什么東西，老楊你也管？你嫁給老楊不就兒孫滿堂了，不過得問問老楊要不要你？”這時潑婦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著眾人把場子繞幾個圈圈，恨不得把說話人揪出來掌嘴，只恨自己分不清那個假聲是哪個該殺的發(fā)出。老楊開始聽到“孫子”心里有點痛，后來他就只逗著“四眼”玩，還會情不自禁的發(fā)笑，也怪不得有人說老楊有點像瘋子。災荒難熬，歲月是把殺人的刀，老楊平時吃得苦家里又只有他一個人，糧食之類積蓄的不少，他并拿出來分給村里沒有東西吃的人。有人說老楊是大好人，也有人大罵：“自家瘦骨如柴，都快餓死了，還把吃的分給別人，肯定腦子不正常。”第五年終于下雨了，苦日子總算熬出了頭。幾年沒有耕種的田地，一經(jīng)耕耘家家都豐收。令人咬牙切齒的是，村里不斷發(fā)生偷盜事件，小到偷鍋碗瓢盆，大則偷糧食偷錢。唯獨老楊家沒有被偷過，于是有人懷疑到老楊頭上暗地里叫罵，膽大的干脆當面破口大罵：“老不死的東西了，還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不得好死”“無人送終”等等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更甚者祖宗也罵了。村長總是義憤填膺的制止：“鬧災荒時，如果沒有老楊的幫助，大伙不可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別做忘恩負義的小人，丟自個村人的臉。”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老楊家沒有丟東西，都是“四眼”的功勞，它日夜看守誰都無法靠近老楊家?！八难邸币矠榇顺粤瞬簧侔抵幸u擊的石子和棍棒。

有一個夜晚，老楊帶著“四眼”去上墳很晚才回家，半路上“四眼”變得異乎尋常，東嗅嗅西聞聞，四處亂竄。老楊跟著“四眼”到處尋走，走著走著“四眼”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用前爪輕輕的拍著老楊的小腿，老楊立即明白“四眼”在向他示意有危險務必小心謹慎。老楊放輕腳步慢慢蹲下順著“四眼”盯住的方向望去，不由吃了一驚：有人牽著一頭水牛在向他們走近。借著微弱的星光老楊一眼就認出那頭水牛正是他們村剛從很遠的地方買回來耕地用的，是全村的鮮血和希望，是大伙東湊西補籌的錢買回來的。老楊越看越心驚，牽牛的人正是隔壁村的惡霸王二，鬧饑荒前他就在幾個村子間與那些游手好閑的年輕人稱兄道弟，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后來發(fā)展到明爭明搶，大家都恨死王二，背地里叫罵的不少卻沒有一個人敢真的和王二他們作對。好幾年沒有見到這個人了，他怎么突然又出現(xiàn)？就在這時，“四眼”猛沖過去對著王二就咬，王二被突如其來的事下了一跳，隨即順手在地面撿了根柴棒握在手中，雙眼卻沒有離開“四眼”。老楊走出來站在“四眼”前面說道：“王二，你放下牛，我們就當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蓖醵舷麓蛄恐蠗钫f：“老子還以為是山賊，原來是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老子警告你，老楊你乖乖的給老子讓路老子可以放你條生路，否則休怪老子心狠手辣。”說著把柴棒橫檔在前面?！八难邸眳s不停的對著王二狂吠，王二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地面摸了顆石頭向“四眼”打去罵道：“狗日的，看你還給老子叫?！?“四眼”雖然急速躲閃但還是給打中了右腿失聲慘叫，叫聲回蕩山谷令人毛骨悚然。老楊一怒之下?lián)湎蛲醵ぷ∷牟鳖i不放，老楊并不在乎王二劈在他頭上的柴棒分成了多少節(jié)，早就忘記了疼痛。如果老楊還年輕幾歲，憑著他高大的身子應該可以和王二搏斗幾個來回，可惜老楊年邁力衰，加上這幾年饑荒身體欠佳，王二反轉(zhuǎn)一扭倒過來扭住了老楊的脖子，王二乘勢用拴牛的繩索勒住老楊的手和脖子，同時掄起手中的半截柴棍奮力向老楊胸口插去。“四眼”突然縱越過去死死咬住王二手中的柴棍，任憑王二怎么抽打，甚至把“四眼”舉到半空中甩圈子，“四眼”還是死死的咬住柴棒，任口中的鮮血順著棍子流到王二的手心。眼看無法甩掉“四眼”，王二頓起殺念，他用力甩借力一鄭，連棒帶狗被甩出十多米遠。騰出右手，用牛繩綁住手腕再用力勒住老楊的脖子，想這樣勒死老楊。就在這時，水牛突然亂蹦亂跳起來，水牛這一拉返到拉開了王二勒住老楊的繩子，卻死死的綁住了王二的雙手，水牛像著了魔似地往山上逃竄，王二也被水牛拖著消失在夜色中。老楊掙扎著爬起來，去抱住還在草叢中掙扎的“四眼”，“四眼”右腿已被打斷，口中流血不止。老楊緊緊的抱著“四眼”，撕開自己的衣服給“四眼”包扎傷口，如果沒有“四眼”也許老楊已經(jīng)永遠的躺在了這個山梁上，在黑夜中沒有人看清他此刻的面色，也沒有人知道老楊有沒有掉淚。老楊抱著“四眼”來到村里敲開了村長的房門把事情經(jīng)過說與村長。村長立即召集村中的年壯男人，踏著夜色搜尋水牛和王二的下落。眾人尋了一天一夜連水牛和王二的半點影子都沒有見到，這時有人指指點點說：“是老楊偷了水牛，故意制造的騙局。王二多年不見了，說不定早死了。不然誰沒有碰見，就偏偏給老楊撞見”。老楊無奈只有領(lǐng)著帶傷的“四眼”跟著眾人翻山越嶺，去尋找水牛。多虧了“四眼”靈驗的鼻子，它的帶路下在一個深谷里發(fā)現(xiàn)了王二的尸體，全身到處是被劃破的傷口，頭被撞得腦漿迸了出來，慘不忍睹。原來廝斗那天，王二想勒死老楊把他綁得越緊返到把自己綁得越緊，被水牛拖著在山上打滾，身體被劃破，后來一頭撞在石頭上就一命歸西了。眾人在“四眼”的帶路下又尋了三天三夜，終于把水牛找到。經(jīng)過這事后，以前對老楊友好的人變得更友好了，罵老楊和“四眼”的人不但主動道歉也變得友好了。那年，“四眼”第一次啃了村里人給她的骨頭，足足啃了三天三夜。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四眼”的好，紛紛建議養(yǎng)狗，在村民們的祝福與祈禱下，老楊帶著“四眼”踏上了借狗種的道路。

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因為連年饑荒，方圓百里沒有人養(yǎng)什么牲口，何況是養(yǎng)狗。大伙習慣了聽二胡，習慣了半夜“四眼”對黎明的呼喚，老楊和“四眼”走后村里冷冷清清的，這時才發(fā)現(xiàn)少了老楊和“四眼”總感覺缺了點什么。一直到夏季的一個夜晚，大家吃完晚飯，乘涼的乘涼，閑聊的閑聊，睡得早的已經(jīng)上了床。一輪明月從東山冉冉升起，漆黑的山巒在月光籠罩下一片寂靜。忽然，一聲二胡從村口劃破夜空傳入每個人的耳里，隨之的是幾聲犬吠。好些人聞聲都跑到村口迎接。確實是有點想見老楊和“四眼”了，更多的是急切想知道老楊是否借到狗種。當大家看到的只有老楊和“四眼”時，微笑著的臉頓時塔拉下來。有人開始議論“當時就不應該同意讓老楊去”“老楊狗種沒有借到，卻誤了農(nóng)事，大伙還得給他湊糧食。老楊本就是不安什么好心”。也有人抱不平“老楊任勞任怨的幫助咱們村，不管有沒有借到狗種，都是大家的恩人”。兩個月后，“四眼”產(chǎn)下了六只可愛的小狗崽，大家才知道誤會了老楊。老楊少言寡語，做事從來不解釋，這樣的遭遇不只一次，他還是若無其事的逗逗“四眼”忙自個的活。“四眼”和她的狗崽成了全村的活寶，“四眼”時常都有啃不完的骨頭，身子變得越來越結(jié)實，只是被王二打斷的腿無法恢復原樣，走路難免一拐一跛。家家戶戶都爭相飼養(yǎng)小狗崽，最終以抽簽決定飼養(yǎng)權(quán)。狗崽滿月后，抽中簽的人家分別領(lǐng)養(yǎng)了六只狗崽。幾年后，全村每戶人家都分到了自家的狗，田間小道又恢復了以往雞犬相聞的氣息，再以沒有發(fā)生偷盜之類的事。后來，村民殺狗，老楊沒有去吃，“四眼”也為此絕食了好幾天。其他狗卻你爭我奪的啃著骨頭，甚至為爭得骨頭大打出手咬個你死我活。他們并不知道吃的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姐妹的肉骨。不久集市上有人開了狗湯鍋店，養(yǎng)狗的人越來越多吃狗肉的人也越來越多，狗生意越做越興旺，方圓百里幾十個村都共同參與發(fā)展狗市場。幾年后，公路修進了村使得村落更加熱鬧非凡。不少人蓋起了新樓房，有幾家買了新車。很少有人想到老楊和“四眼”，村口的二胡再也沒有人聽。大家看電視的看電視，串門的串門，年輕的唱歌跳舞，戀人幽會的幽會。不論老楊的二胡如何悠揚，如何凄哀，還是只有“四眼”和山川在默默的傾聽。好在，偶爾有幾個老人聽著聽著會掉眼淚，有時也會有戀人相互依偎著靜靜的聆聽。村長和幾個上了年紀的人都勸老楊找個老伴，并幫忙去臨近的村里相好介紹，但都被老楊一一回絕了。老楊在忙農(nóng)活之余經(jīng)常去給老爸老媽還有他的妻兒上墳，并坐在墳邊拉著哀傷的二胡，“四眼”蹲在老楊身邊靜靜的聽著，似乎能聽懂老楊的曲子，不時伸舌頭舔舔老楊的手腳。有人不耐煩“糟老頭，難道還能把死人拉成活人”“人憨到癡，只會守候著死人。介紹那么多好老伴他一個都不要”。

有一年，村口發(fā)現(xiàn)一個被遺棄的女嬰，兩三天過去了都沒有人抱走。最后被老楊撞到，他并把嬰兒抱回家撫養(yǎng)。在老楊辛辛苦苦的撫養(yǎng)下，孩子長得很漂亮，不但乖巧而且非常孝順，學習又是出類拔萃。村里都說老楊占了大便宜，老天賜給他這么好的孩子，開始后悔當初沒有把嬰兒抱回家自個養(yǎng)，老楊也打從心底樂滋滋的。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孩子初一那年發(fā)生車禍慘遭生亡。從那以后老楊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村口的二胡人們聽不出是悲是喜?！?a target="_blank">爸爸，等女兒長大了，要帶著爸爸去大城市。老師說，那里有寬闊的道路，有高大的樓房，有很多的新衣服，還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我們帶著“四眼”一起去，好不好？”老楊忘不了女兒騎在自己脖子上揪著他的耳朵調(diào)皮的嚷嚷。女兒離世的第三年，老楊也離開了人世。有人說老楊是氣死的，有的說老楊是病死的，也有的說老楊根本就是喝農(nóng)藥死的。只剩下“四眼”孤零零的日夜守護在老楊墳邊?！八难邸辈怀圆缓鹊脑诶蠗顗炦呎刈o了七天七夜，也死在了老楊墳頭邊。人們鑒于“四眼”曾經(jīng)給村里引過狗種，也是敬于“四眼”對老楊的忠心，并把“四眼”埋在了老楊墳邊，立了個墓碑“忠義犬“四眼”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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