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花 火
古莊
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一種寧靜而又孤獨的綻放,沒有聲音,沒有預兆,甚至沒有一絲心里的漣漪。——題記
春天結束的時候,沿著公路往北走,穿過闊大的鐵路橋洞,來到了小學的門口。門的兩側,水泥墻面上刷了石灰,上面用紅色的漆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就是這里了——在陽光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正鼓搗著一個木匣子,前面,一張白布前放著一張板凳,人們坐在板凳上,神情端正而又吉祥,在中年人的啟發(fā)下,他們抬頭、側臉、微笑,然后“喀嚓”,這個人對著一個架子上的四方盒子往下看,然后說:好了。好了。然后我們開始了。開始,就意味著以一種特有的姿態(tài)站立或者蹲下,面朝陽光,綻放笑容,用那個中年人的話說:要感覺到幸福!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幸福的概念。那就想著甜甜的味道。什么東西甜?白糖、蜂蜜、西瓜或者一毛錢一棒的糖稀,我們大多知道這最后的東西是什么味道,所以就笑了,向著陽光,呆起臉,煞白的顏色就定格在臉上,有一個家伙,嘴里露出來的,是一邊一個的虎牙,那個樣子,就仿佛是被某種東西擊中后腦勺后呈現出的短暫白癡特征。在那里,我們都是九歲,永遠的,被固定在一張四寸的照片上。
我學會了微笑,并且在獨處的時候將這微笑一直保持在臉上。這是一張照片所帶來的欣喜,如果一個人在九歲的時候才能第一次發(fā)現自己的形象會定格在一張帶有奇特味道的硬紙上,這種欣喜一定并不為過,所以我把它放在口袋里,然后又塞到書包里,然后是書桌的抽屜里,到最后又放在手心里。
那上面,五月的天空湛藍寧靜。寧靜的,還有我們四個人不再飄動的衣服的下擺,而在這之前,有的正敞著懷,而我腰上的那條綠帆布腰帶已經發(fā)白破損了,照片卻將這一切都遮掩了,只留下四張向著前面微笑且滿臉稚氣的面孔,還有身后已經展開綠葉的幾棵小楊樹,但我知道,在這小小寂靜定格的四周,當時正發(fā)生著以下事情——一隊鴨子慢慢扭著身子走過公路下到了池塘里,彈棉花的人在遠處弄出了“嘣嘣”聲,上課的鈴聲已經敲了起來。所以,從那個盒子里看,我們一定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它的限定,就像我們來之前一樣,那個盒子里面對的,仍然是一個空曠的校園,還有楊樹和磚墻的房屋。(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知道了我的形象,就是從這張照片開始的。之前,大家看鏡子,從鏡子里能看到自己的臉,這多半是因為要查找些什么,比如灰塵、泥巴或者其他要解決的問題,如果一個人沒有什么事情自己拿著小鏡子照自己的臉,被發(fā)現了多半會聽到不懷好意的竊笑。吃、吃、吃。就是這樣。吃、吃、吃。發(fā)出這種聲音的人,會把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彎著腰,我們有時會在一個人的婚禮上爭先恐后地往一個大梳妝鏡里看,那最前面的人,就往往是這樣的姿態(tài):吃、吃、吃。好象是發(fā)現了什么秘密。
一個人看到另外一個人這樣關注自己的面孔,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但是看到別人定格在相片上的形象卻會羨慕無比,這或許是因為,一張已經固定了的畫面,更為穩(wěn)重,更有內容,也更讓人發(fā)生聯想。比如,在我第一次照這張照片之前,我對所有書本或者別人相框的那些影像都充滿向往,我想要知道的,是他們當時在哪里?那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在想什么?永恒的定格里,充滿了太多的疑惑和未知。未知,對我來說,是一個新鮮的世界。
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定格。也就意味著我有了向別人展示一個未知的可能。這樣,我把這張照片放在書包里或者揣在口袋里的時候,我就有了一種將自己作為一種未來的遺留向別人展示的驕傲: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看大家追一個破皮球,我待在陽光下目睹遠處的樹木成蔭,我跟在羊群的身后寂靜而幸福,我奔跑在胡同里能聽見外部世界的壯闊和呼嘯。我試圖再一次地微笑,就像在照片中的那樣,想著一毛錢一棒的糖稀,放在了嘴里,然后,把嘴角慢慢地挑上去。我試圖再一次微笑,直到,我的面前,站著我同班里那個叫胡方建的胖子。
這就意味著,我在得到這張照片不久后,有了一次背景,有了一個定格的延伸,意味著我將被從這種寧靜中拉出來,摔倒在地上。這之前,因為家里賣油條,吃得太胖的胡方建將我本家的一個姐姐推倒在了地上,有更多強壯的身影站在那里,卻沒有人挪過來,把這兩個糾纏的影子拉開——是我最后站了出來。而我站出來最后的結局,是胡方建的食指離我的鼻子只有一公分,他說了三個字:你等著!
這三個字,我以前常常聽到。比如,我叫一個伙伴一起去玩,他會說這三個字,我去鄰居家借東西,也會聽到這三個字。而胡方建的這三個字非常冰冷,有種復雜而氣勢逼人的意味,結果,他就真的站在他家的屋山頭上在等著我了,沒有等我反應過來,我眼里的東西就都倒了一個個兒,最后,他一下子坐在了我身上,我的臉,一側緊貼著地面,呼吸艱難。
我知道,就像現在我更知道的一樣,這是當時我站出來的代價。一個人,在某些時刻,被某種意識支配,沖動地站出來去把自己的影子挪移到一個地方后,總會要付出一種代價,而那個時候,我付出的代價,就是臉貼在了地上,身體上面坐著一個胖子,衣服上全是土,被踢的幾個地方開始隱隱做疼。
那一刻,就是我呼吸困難的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可能是在摔倒的時候從兜里跌飛出來的,它就像我一樣,靜靜地躺在離我四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我甚至還能隱約看到上面我一動不動的面容,那樣沉著地,看著我吃力地喘息——趴在地上的我在看著照片中的我,照片中的我在看著趴在地上的我。多么有趣的場景!多么燦爛的陽光!多么親切的泥土!
當然,我的照片沒有丟。當然,這是在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是人群在嘆息和嘲笑中離開的時候,我的手里還有那張照片,一切的延伸,就這樣發(fā)生了,我在一場單純的戰(zhàn)斗中,會被人們認定為一個懦夫,一個笨蛋,一個無能的家伙,他們會在以后的敘述中這樣說:這家伙,真無能,讓胡方建一下就撂倒了。是的,撂倒了。
當夜晚來臨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屈辱。我?guī)е耷婚_始對媽媽訴說,當時,媽媽正在一臺縫紉機前忙碌,“突突”的聲音不絕于耳,這中間,夾雜著我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還有媽媽沒有抬頭偶爾發(fā)出的“恩恩”聲。也不過如此了。
現在,我知道了,正像我在深夜里的寫作一樣,其實,那時的訴說,本身就是一種傷痕。訴說與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傷痕。
所以,我不訴說。有很多年,我都會在適當的時候保持沉默而拒絕訴說。我是一個內向的孩子。就像父親在來的客人面前撫著我的頭皮所說的那樣:這孩子!害羞。然后,就是我的離開,從有燈火的堂屋,我走到了外面,在月亮皎潔的院子里,我抬起頭,往上看,身后和遠處的聲音,漸消于無。
我在那個時候,開始往更高的天空仰望。星光,或者月亮,寂靜或者皎潔,這些純凈的氣息,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被我融化或者吸收,那個時候,我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兩邊是小型的石獅子,我坐在中間,成為黑暗中的一個小黑點,以至于客人從家里出來時叫一聲:這孩子!嚇死我了。
嚇死我了!這讓我獲得了一種欣喜。我只不過是一個小不點,小得不能再小了,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我只是在看月亮——他們從燈光里走來,和我在黑暗中相遇,而這些從光明中走過來的人,卻說出了這么一句話:嚇死我了!我感覺非常有趣。我習慣在黑暗中靜坐,在那里,我能感受到來自于上面和周圍的寂靜和黑暗的溫暖,以至于這種感受慢慢成為我要進入的一個方向,一個習慣——我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守著自己的世界,我自己的世界。
其實,在這之前,我曾經做過一次爭執(zhí):父親騎車到姥姥家,一輛大輪的自行車,帶著母親,就只能帶兩個孩子,而我們是哥仨,這就是個問題。老二留下!這是結論。我抗議的聲音就開始尖銳,但是結局是,我的屁股上留下了父親的腳印。所以,我知道了,有些事情根本就不要去爭取,爭取也沒有用。所以,我不爭。我只守著自己的世界。
那個時候,我看到人們在陽光下走動。這是我逐漸熟悉起來的世界,他們走在街道上,走在田野里,走在樹蔭下,扛著農具或者背著糞萁子,這些東西,就像是從他們身上長出來一個觸手或者殼,而它們又是人們勤勞的象征,比如,一個人扛著一架閃光的犁耙走過去,旁邊的人就會說:呵呵!真勤快呀!呵呵!這個勤快的人也回答說:呵呵!
這是人們交流的一種方式。有的時候,我會看到兩個背著糞萁子的人,站在一個墻角前拉呱拉上一晌午,我就覺得他們就是兩個背著殼的蝸牛,從不同的方向過來,碰到了,就會很親密地接觸上一會子,神情飛揚有時又很神秘。那個時候,我根本就聽不懂人們說些什么,他們的話題,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枯燥而單調,但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大人們,會常年累月地說這些廢話。
在酷熱的中午,我把眼睛盯在樹上,我在尋找一只蟬或者一只星斑天牛,對于我的耳朵來說,蟬的叫聲,鳥雀的鳴響,甚至一枚樹葉輕輕墜地的微動,都是極有情趣的享受,那個時候,我的內心充滿了欣喜,充滿了只有孩子才會有的豐富的內質,當清風緩慢地吹襲,我的每個毛孔都綻放在了陽光下,我會保持著那張相片才會出現的笑容,對著綠意盎然的樹木,對著趴在那上面的昆蟲和在空中飛掠過的鳥雀。
所以,在那里,我從來就沒有體會到過孤獨——就像是我成為一個成年人以后,在一處土坡前呆坐著時一樣,人們會把這稱為孤獨或者寂寞——我只是覺得,一切就應該是這樣,一切都是本來的樣子,陽光會灑下來,風會吹動樹葉,雨從天際的高處急速地降落,而我,就是被這一切包圍的一個活著的人,身外的響動和內心的響動都是一樣的,除了,那些人們喧囂的聲音以外。
這就注定,人們只有在人群中才會感受到孤獨。孤獨就是這樣的,就是你站在人群卻無話可說,一般來講,這種無話可說的原因,一個是聽不懂別人的話,一個是你自己不愿意說,還有一個就是,別人不讓你說,從最初,你想要走進去的可能就被某種眼神給拒絕了。
這種被拒絕的人,我看到過好些,比如那個常年徘徊在街頭的半憨人,就這樣一次一次地被人群所拒絕,當他試圖從人們那里聽到些什么的時候,通??吹降氖莿e人的背影,或者,人們把臉轉過來,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不屑,他就知趣地溜開了,如果碰到不仁慈的人,面前就會出現一只抬起的腳,沖著他,一種挑釁的姿態(tài)——拒絕。
但我能感受到這個人的憤怒。這種憤怒從這個半憨的人身上爆發(fā)出來的時候,會點燃人群的熱情和關注。比如,從遠地方過來一對討飯的母女,她們慢慢地走過來,走到離人群遠而離這個半憨人近的地方,他就突然間拿起土塊朝這母女身上砸去,人群開始把眼光投過來,他就開始往這母女身上吐口水,當人們開始呵呵地笑起來,他已經用手扯住了這母女倆的頭發(fā)用力發(fā)狠,腮幫上綻放著青筋,這個“孤獨”的人用這種方式渴望回歸。但是,人們也只是在那一段時間將目光投過去——當最后有人把他拉開,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太陽是那么溫暖,溫暖得讓人有些心碎!在這個唯一的照耀中,我目睹著這一切的發(fā)生,卻只能守著自己小小的影子而無話可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會有太多讓你無話可說的時刻。無話可說,沉默,大家的沉默,我在這種沉默里一點點長大,可恥地長大!如果這種長大能讓我體會到什么的話,我就只能這樣訴說,那些驕傲的感覺,有時候離我們太遠,離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太遠。
身邊,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個漚糞的坑,那種濃濁的味道會時斷時續(xù),這要看風力的大小和方向。那對從外面過來的母女,在經歷了一場短暫的意外之后,就沿著這條散發(fā)這種氣味的街道走了,向著村外的方向,走了。我能從她們的神情里看出來,她們對這條街道充滿了恐懼,尤其是那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她在和我目光接觸的一剎那,暴露出來一些內容,我可以把這叫作:恐慌、疑惑,或者憂傷、憤怒。也許,那眼神里,什么都有。什么都有。
在陽光盛大的時刻,我和伙伴們沿著鐵軌往前走,就看到了那個跑出人群的半憨人,我們走過去的時候,他好象已經精心預謀了一樣,坐在一節(jié)鐵軌上,等著我們,這個“萬惡”的家伙,他正在努力干的事情竟然是:手淫!對著我們這些小孩子。第一次,我們看到了成人的丑陋,看到了一種世界的真相,卻是這個半憨人在一節(jié)鐵軌上表演給我們的。
就像張楚所唱的那首歌一樣: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這就意味著,我們都有可能是一個可恥的人,比如那個半憨人,再比如我,遠離人群是可恥的,獨自飛翔是可恥的,守著自己的影子是可恥的,保持憤怒是可恥的。
只不過,有時候,你分不清楚,到底這中間,哪些是真正的可恥。徹底的可恥。
通常,在秋天,我會站在地里,和家人一起面對一簇又一簇的金黃的稻子,或者,在豆子地里,用手去連根拔下那些壯碩的豆稞,當然,有很多勞動不過是走走過場,父親并不舍得讓我們長久地裸露在陽光下,他只是說:看見了嗎?這就是農民。農民,就意味著要大量地流汗,意味著長久地呆在地里,收割那些望不到頭的莊稼。
有更多的時間,是在游戲中度過的。在空蒙起來的田野里,這種游戲具有著黑白背景和天然性質,具有著無法言說的寂靜之美,沒有聲息卻心潮澎湃,缺少激烈但意境深遠。如果說,人的童年用什么做底色的話,游戲應該是抹得最厚的那一層,缺少了它,不知道還會有什么可留戀和值得回頭的。
我們貓著腰去逮蝗蟲,這些肥碩的家伙,從地里鉆出來,飛到了豆稞的頂端,眼睛鼓鼓,翅膀微動,隨時要展開飛翔的樣子,讓手有了更大要捂住它的欲望。這樣,就可以看到,那雙沾滿了泥土的手,往前伸著,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慢慢靠近這個金黃色的東西——它有著和稻葉一樣的色澤,樣子美麗行為邪惡。人們說,這家伙吃莊稼,就有更多的蝗蟲被投進路邊的火堆里,那里面,正燒著豆稞,不斷地發(fā)出“砰”的聲音,有時,能夠看到,一粒特立獨行的豆子會從里面飛逸出來,蹦到了地里面,不見了。
我呆在那里。和莊稼一起。周圍,一簇一簇金黃的,是葉脈,是桿莖,是深沉的根部,那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昆蟲的身形,隱藏著土地的秘密。其實,游戲本身就是在發(fā)現這些秘密,發(fā)現這些存在的生命——直到,我走到了地里的那一堆土丘前。那里埋著家族里的逝者,旁邊,一棵柳樹,已經非常粗大了,這堆墳丘因為莊稼的收割而豁然展露。
看到它們,是在那些稻子被放倒在地上的時候。秋天,我在田野里游戲,身邊就埋著祖輩的骨殖,顯現在地表上的,是連成片狀的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粗厦娴牟荽孛壬覅s感覺不到恐懼,只是朦朧中隱約感到一絲的不安,還有肅然——父親過去用手薅掉上面長一些的雜草,然后,握著它們走到地頭,扔到了火堆里,火苗暗了下去,須臾,又“哄”的一聲,壯大起來。
非常適合呼吸的季節(jié),是因為空氣中彌散著的那種熟透了的味道。有好多時候,我習慣于在這種空氣中沿著田埂往前走,沒有方向,道路不彰,只是在往前走,只要腳下有泥土,有雜草,有莊稼的痕跡。一切都沒有聲息,包括昆蟲發(fā)出的交響(它們只是在晚上歌唱),但并不防礙我內心的律動,以及綿延的廣度,一次又一次,我以一個孩子的心音,在田野里獲得了游戲的本質,直到土地僵硬,白雪皚皚。那個時候,一切都被覆蓋,像是睡眠找到了合適的床。
沒有厭倦,沒有停止,這就是童年所顯現出來的跡象,甚至,不會有死亡。當我能夠理解一些事情的時候,盡管我看到那些展露出來的地里的土丘,我卻認為,死亡根本就和我沒有關系,它只屬于那些身形佝僂的老人,屬于別人——這或許就是人們?yōu)槭裁磿谀莻€時候充滿精力的原因。我們把所有的想象,都放在了身邊的事物上面:一只螞蟻,一根火柴,一堆麥稈垛,或者,在地上突然發(fā)現的一個小小的洞。
正像我后來在一篇小說里讀到的一句話:我殘忍是因為我年輕。殘忍,是因為生命剛開始儲蓄還遠遠沒有到提取的時候,是因為渴望長大還沒有長大,是因為無知者無畏,任何東西都可以拿過來損壞,扔掉,從頭再來。
所以,我曾經把一個又一個的蜻蜓的翅膀掐斷,讓它們在有限的空間里茍且地飛,以方便能在任何時候逮住它們,如果這中間有的傷痕累累,我就把它們丟棄在池塘或者草叢里,再拿起掃帚去尋找低空中新鮮的身形。那個時候,因為扯掉的翅膀太多,我的手上甚至膩上了過于濃重的蜻蜓的體味。我并沒意識到,那種青草一般的味道,實際上是這種小生命消失在我手里的味道。
比如,我的堂弟胡中偉,就曾經把這種殘忍推向了一種可供欣賞的階段。他把鞭炮塞進了賴蛤蟆的嘴里,“砰”的一聲,周圍就有一幫小孩跺著腳圍著一堆爛肉哈哈地笑。我并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并不能說明我多么珍惜生命,而是因為我膽小,只能有限度地發(fā)揮自己的殘忍。
有些東西,在游戲中誕生出來,可以說是想象的燦爛,也可以說對事物的毀滅,這一切,就那樣發(fā)生了,卻并不為人所知。人,因為個體的巨大,因為感知的豐富,倒下去的結果是悲痛欲絕,但我們從來就沒有為一只被捻碎的螞蟻,或者,一條被斬斷的水蛇而難過。
多么冗長的童年!無知的面容,模糊的面容,這是沒有細節(jié)的只剩下粗線條的過程,快樂,無止境,包含所有與生俱來的缺失和限度,卻被我們深深懷念。我只能說,就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好象夢里醒來后極力地回念,斑斕而虛無,深沉卻繁雜。
一個平靜的午后。我所能知道的,就是有什么事情已經發(fā)生了,這能從那些人群氣喘吁吁的表現中看出來,我隨著他們一起往公路的方向跑去,在那里,早已經聚攏了太多的人們,他們的目光,都投向了路邊的一條溝里。
一輛拖拉機翻在了下面,露在水面上的是四個輪子,還有一個人的一只手,這個人被壓在下面,只露出一只手,靜靜地,向著天空叉開,像是要抓住什么,或者,在召喚什么。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的生命在那里停止,心里像是在敲鼓,怦怦怦怦!我看到周圍的人群,一陣又一陣地喧囂,當最后人們把那個人撈上來的時候,人群并沒有散去,他們都擠上去,仔細地看。
在正午的陽光下,那個濕漉漉的逝者,被擱在公路和水溝之間的斜坡上,有好長時間,他的樣子,就像是睡著了,我甚至覺得,如果有人過去拍他一下:嗨!走了。他會馬上站起來,重新站立在陽光下。但是,他就那樣一直躺著,直到他的家人來到的一聲號啕,才把我從愣怔中驚醒過來。
感謝河流。感謝大水的寬闊和平靜。其實,在我走到這條河流的岸邊之前,也就是幾十年前,父親說,是更多他這樣的人們,靠鐵锨、柳筐和街頭人們背的那種糞萁子一點一點地挖出來的。大人說,那是1958年。父親說,人們就像螞蟻,他十四歲那年,也是一只螞蟻,混在那些螞蟻的大軍里,肩挑手抬。
我站在那里的時候,秋天,運河已經是大水汪洋,大樹蔽日,來往的船只緩如巨豚。這種溫暖場景的到來,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在一個早晨或者中午馬上出現在我面前的,這意味著人生的幸福——不是每個人都會在生命的黎明時分看到自己就活在一條大河的岸邊。在那里,我看到了遠方。
其實,走出村莊,來到田野,這是遠方;越過田野,到達河流,這也是遠方。我把路程的遠近,全部歸結到自己弱小腳力的承受程度,以及我心智所能超越的范圍:在某種程度上,我的精神漫游,也僅僅限于在河流的這一邊,對岸和這條河流本身的前后伸延,是我所無法想象的。
有種比喻說明了這一切。在事物的存在上,點是無法感知平面的,而平面同樣無法知曉立體的概念,這也是佛之所以是佛的緣故。遠離開材質單一線條粗卑的居處,遠離生活的即定,站在大水的面前,對我來說,不啻是一場大雨的澆淋,在那之后,根芽開始萌動,嶄新撲面而來,用驚訝來形容我第一次看到河流時的心情應該非常貼切。
讓大家驚訝的事情很多。比如人們第一次看到一口燒煤炭的“憋氣爐”時的表情,人們第一次看到一個能出現人像晃動的小電視匣子的時候,都會把嘴張得老大,一會子說不出話來,以顯示對這種新鮮和陌生的認可,以顯示自己的粗卑和短淺。
我把自己對河流的驚訝逐漸轉換為一種平靜,一種說不出的愉悅。站在大樹庇護的草地上,眼前是波光瀲滟的水面,輕微的“汩汩”聲像是一個人的訴說,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岸沿,這種體驗是先前重來沒有過的,現在卻真切地包圍著我,同時,還有草地上野花的搖曳,不遠處一棵柏樹上啄木鳥發(fā)出的“咄咄咄”的聲音——我抬起頭,它已經展開了翅膀,迅疾地飛出林子,飛到了對岸,高高地離開水面。我希望自己也能長出一雙翅膀。迅疾。迅疾。
但是我只能站在原地,望著天空及河流的遠方,像是一個稻草人那樣,平靜而又有些悵惘。這是我幼小心靈將要放飛時的一個剪影:樹木、河流、無垠的天空和一切的蔥蘢。萬物在生長,陽光在照耀,我在一條大河岸邊的一棵樹下,正在潛聚著光明剔透的想象,但是,如果從更高的高處俯瞰,我或許就是一點微塵,甚至,連微塵都不是。但這不防礙我內心的成長。不防礙喜悅和幸福。
槐花在兩邊盛開的時候,高高的河堤上那條中間的土路上面,投下來的樹影是粉色的,人走在下面,能感覺這種顏色打在臉上的微漲,同時,周身都沁浸在甜絲絲的味道里,在這種行走中,不時會看到,有人拿著一把長竹篙,頂端綁了鐵鉤子或短鐮,去掠下一嘟嚕一嘟嚕的花蕊,同時還不忘偶爾捂到嘴里一把。這是幸福的時刻。我看到這幸福在這些人們的嘴里蠕動,蠕動。猶如一臺打麥機不停地吞噬著麥捆。
在大水汪洋的時刻,更為茂盛的樹木,湮沒了人們的影子,這也包括,在樹林深處放飛蜜蜂的人們,我看到這些場景的時刻,是放蜂人收獲的時刻,他們全身甲胄地站在那里,彎腰,小心地提出一塊又一塊的爬滿蜜蜂的板子,在“嗡嗡嗡”的聲音里,他們從河流的懷抱從樹林的庇蔭和自然的田地里,收獲了自己的糧食,這是多么奇妙的收獲!又是多么奇妙的生產!靠著上萬只翅膀的扇動,靠著一次次地飛來飛去,蜜蜂和人,在心照不宣地忙活,沒有嘈雜,沒有爭議——樹木在那里等待,花朵在那里等待。
等待,就這樣成為人生命中一種有趣的機緣,至少,對于我是這樣的。就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一條大的河流,看到勃勃生機的作物和樹木,我就知道它們是在那里等待著我,等待著眼睛的靠近,鼻子的靠近,直到,一個人的一切,都轟然陷進去,這是美好的體驗。所以,我欣喜地接受這一切,就像在那樣的時刻,人們突然攤開手,望望天空:呀!下雨了。然后迅疾地逃離。我卻獨自感受著細細的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獨自,一臉坦然。我在等待這一切。這一切也在等待著我。
——后來,曾經跟著父親第一次到他工作的城里,就看到了廣闊的人群、散發(fā)著熱浪的馬路和汽車,內心一片茫然。那個時候,我看見他工作的院子里,還大多是平房,只有一兩棟灰色的三層樓,房子刷了半截的白石灰,上面刷滿了標語,大的迎門墻上是五個鮮艷的字體:為人民服務。然后,還有中午喇叭里充滿激情的歌曲和報道。我對這些陌生和新鮮的東西并不喜悅,反而感覺到了局促和孤單。
那個下午,我獨自一個人,慢慢穿過走廊,在飄蕩著異樣感覺的空氣中,走到后院的開闊處,突然發(fā)現好幾棵很粗很高的法國梧桐,在那里,這些樹的葉子正在慢慢變黃,有的開始落下來,從枝頭,像是打了個瞌睡——寂靜地往下飄曳,飄曳??吹剿鼈儯矣珠_始感覺到了安全,于是,慢慢地走動,呼吸,仰望,張開手掌撫摩。
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一種寧靜而又孤獨的綻放,沒有聲音,沒有預兆,甚至沒有一絲心里的漣漪。
——現在,我聽到了我一直深沉地喜愛著的歌手汪峰,在寂靜的午后,他磁性的嗓音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激動,甚至,有種想流淚的感覺。我聽到了他那首《花火》,在內心深處,一點一點地,高昂,催裂,孤獨地飄曳——
這是一場沒有結局的表演
包含所有荒謬和瘋狂
像個孩子一樣滿懷悲傷
靜悄悄地熟睡在大地上
現在我有些倦了
倦得像一朵被風折斷的野花
所以我開始變了
變得像一團滾動熾熱的花火
看著眼前歡笑驕傲的人群
心中泛起洶涌的浪花
跳著放蕩的舞蹈穿行在曠野
感到狂野而破碎的輝煌
現在我有些醉了
醉得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鴿
所以我開始變了
變得像一團暴烈熾熱的花火
藍色的夢睡在靜靜駛過的小車里
漂亮的孩子迷失在小路上
這是一個永恒美麗的生活
沒有眼淚沒有哀傷
現在我有些倦了
倦得像一朵被風折斷的野花
所以我開始變了
變得像一團滾動熾熱的花火
現在我有些醉了
醉得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鴿
所以我開始變了
變得像一團暴烈熾熱的花火
花火。花火。花火。
作者簡介
古莊,作家,資深媒體人,影視編劇,影視策劃人。原名胡前進,曾用筆名禾西、胡塞,1972年4月出生于山東省濟寧市任城區(qū)。做鋼鐵工人5年,從事媒體15年,曾出版散文集《以夜的方式》《在曠野中歌唱》兩部。影視編劇作品《江湖道長》《我是潘金蓮》《大話天竺》《西游之真假公主》電影記錄片《武魂尋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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