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在外漂泊已經(jīng)二十年，從初中那會兒就住宿學校，一年在家睡不了數(shù)日。而后，就是常年在外了，仍舊懷念的是納底的布鞋、家種的茄子、手和的粑粑、揉的豆腐圓子，和池塘邊冰冷水里涮洗衣服的手，那雙手掌皸裂的手。

她是個辛苦了大半輩子的人，和很多女人一樣，主要的日常就是養(yǎng)家糊口。只是，她比其他女人多了個心愿，想到外面看一看。于是，在姐妹三人中，她嫁得最遠。十二年前，每次回娘家主要靠走路，一走就是兩小時。也如是，她不強求孩子一定要留在身邊，有本事有能力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尋了對象，嫁了人家，幸福要緊。

她說，你們不能和我一樣，很多我都不懂。二十四五歲的姑娘，嫁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應付著家長里短。她的母親是個多才的人，織布、繡花，車水、挑擔，樣樣能行。為人媳，諸事得自己來，日漸有母親的好手藝，繡的枕頭、燈籠，做的鞋子衣物，栩栩如生，令人嗔舌。

一雙巧手活絡(luò)在布料上，自是妙筆。人情世故，她領(lǐng)著三個孩子，依舊走那條回娘家的路。走了許多年，路上的溝渠鏟鏟挖挖，草樹綠了又黃，幾時是水稻幾時是小麥，土房變磚瓦房。她喜歡那個老房子，老房子有一棵大的梔子花樹，外婆看著外孫們，外孫們看著梔子花，摘梔子花插在外婆汗衫最上面的扣眼上，外婆笑了，說梔子花好香。

冬天的水刺骨的冷，豆腐人家要涮洗的東西太多，加上三個孩子的衣物，村前屋后的池塘沒有多少水了，大件東西淺處都施展不開。穿起長雨靴，拎起大盆腰間撐著。手觸碰到水，沒下幾秒全身都開始冷嗖，指間已然沒有知覺，一件、一件。洗完一件把手揣進兩層衣服里面，或者放在脖子上哪怕有一點點熱乎的感覺，就是下一件。小女孩提來火簍，或者端來一小盆熱水，讓她先暖和暖和?！跋赐炅粟s緊回去，在這多待一會兒就冷一會兒?！毙∨⒕涂粗?，又看看結(jié)冰的水面，等冰雪消融的時候。

寒冬過去，她的孩子也慢慢長大。成長的歲月，即使有雙手的勞動都顯得吃力。春播秋種的日子，農(nóng)家人忙碌的身影沒有了間歇。天公不作美的節(jié)氣里，肆意讓人變得更加不安和快速。看天吃飯的年代，擔心谷子被雨淋了，曬在屋前的黃豆那會兒晴空萬里，三兩下烏云密布，搶收的時間有限，勞動工具都抵不上那雙手，辛苦弄回的糧食壞了可惜。坐船去河對面運回一擔擔的花生，手扯起的一把把花生藤上裹著毛毛蟲，被咬到刺癢的感覺難耐。棉花地里，潔白大多的棉絮被摘起，棉瓣的四個尖腳不經(jīng)意間扎著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糧食賣了好價錢，能給孩子交學費。交不起學費的時候，吃得也簡單了。她說，吃了肉塞牙，吃得腌辣椒、豆腐乳下飯。不隨便花錢，穿的是姐姐或者妹妹的衣服。一代身份證里，那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如能尋得一身好衣裳，自是比過大家閨秀。再不濟，過年也要給幾個孩子買上新衣服，每年都不落下。三個孩子就是她的天，孩子能走多遠，就如過她自己。

白駒過隙，車水馬龍。新世紀拉扯著六十年代人的腳步，他們經(jīng)歷過人民公社、文革，也追隨著改革開放懂得自己的土地自己來種，當堂屋的主席像更換得更富麗堂皇的時候，他們對關(guān)心農(nóng)民的總理滿心感謝。更懂得人民當家作主的是他們這一帶人。修繕著房子，屋后種起了果樹，簡單的車子替代了人力，嘗試著沼氣生火，太陽能加熱。而悄然的，那雙摘著果子、按起開關(guān)的手，再拿起毛線，織起衣物的時候，已不再順暢，手掌深深的皸裂紋勾掛著毛線。

依然要浸泡冷水，依然會在酸甜苦辣的味道里用手做出一道道好吃的菜，卻不會在停下來的時候叫疼。她的歲月里似乎沒有她自己的疼痛，有的只是試一下水溫冷熱剛好讓孩子來洗臉、洗腳。當孩子為她洗腳、擦腳，那如手掌的裂紋一樣印在眼前，她沒有任何知覺。曾經(jīng)在回娘家路上的來來回回，每一個來回都把往事磨在了這雙手和這雙腳上。

走著走著，眼望著自己的孩子都已不在身邊，她翹盼遠方的目光，和手里攢著的十字繡，交織著。第一次來到杭州的時候，她以準丈母娘的身份來審視著把自己女兒交付的男孩子，讓這個同樣靜謐的城市和她一起轉(zhuǎn)換著角色。她不知道遠方有多遠，但那天她的眼睛和往常繡花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她和言沉穩(wěn)地的話讓大家安心下來，這里并不遠，母女心連心。

很多年里很少牽老媽的手，若走在前面，她在后面小步快跑的追，就等等她。見到的，依舊是在洗碗、干活兒時候的那雙手?！澳贻p人都不曉得暖和?！眮砦瘴帐衷囋囀质遣皇潜鶝?，感受到那粗糙皸裂的手，心里一陣沉痛。

電話一般在晚上響起，掛了電話回過去，“我躺在床上，沒什么事情，想和你們說說話?！比缃衲侨齻€年輕人，完成了一個并不完美的心愿，到外面看一看。而她，依舊守在那里，聽年輕人說，我們想吃粑粑和豆腐圓子。

她睡下去。在陽江、荊州、 杭州，3個年輕人，和她轉(zhuǎn)轉(zhuǎn)、走走。繼續(xù)走，夢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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