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天堂,只有故土
沿廬山山脈南望,其余脈一直綿延數(shù)十公里,至丫髻山作了個小小的停頓,然后,又繼續(xù)向四周延伸。其山勢也緩和了,其水流也緩慢了,兩邊樹木和莊稼郁郁蔥蔥,顯得特別生機,仿佛土地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讓一切生命都充滿活力和激情。順流而望,就是煙波浩渺的鄱陽湖了。
沿河兩岸的村莊如珍珠般散落,天剛一亮,村里的雞鳴犬吠聲不斷,村中屋頂?shù)拇稛熛仁菑囊患野莸氖呖p中冒出,仿佛從草垛后露出村童的臉,張望著四周,接著,又一家屋頂冒著,炊煙在空中裊娜,翻轉(zhuǎn)著輕柔身姿,與早上濕潤的空氣和為一體,與另一家騰起的炊煙融合,與村中的樹木融合,與屋頂飄過的晨霧融合,由青變灰,由濃而淡,與村中不斷新生的炊煙連成一片,遠遠望去,如張大千的潑墨山水,濃淡相間,水墨江南,這是暮春三月的一個早晨,我的家鄉(xiāng)一一橫塘給我的記憶。
離開橫塘已有三十多年了,盡管年年回去,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如清風(fēng)拂岸,了無春痕,再也沒有象童年那樣朝夕相依,一切只在記憶的深處輾轉(zhuǎn)反側(cè),在深夜夢縈里囈語驚魂。
橫塘現(xiàn)在是鎮(zhèn),過去叫橫塘鋪,是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縱橫幾條水系繞鎮(zhèn)而過,蜿蜒而行。
早年讀范石湖詩《橫塘》:
南浦春來綠一川,(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石橋朱塔兩依然。
年年送客橫塘路,
細雨垂楊系畫船。
覺得很美,懷疑范先生屐痕處處,宦跡贛鄱,不然他筆下的橫塘無論山川形勝,情景實況怎么有那么高值相似度。事實上他寫的是蘇州的一處河岸,后來我還專門去過那兒,論以景致,遠不及我的家鄉(xiāng),只因詩寫的太好,在我的心底,只把他當(dāng)作書寫自家山水的名篇佳什了。
由橫塘鋪沿溪上溯就是故里垅。故里垅村黃家,分東西二邊,以橫塘鋪為界,界西為西邊黃,界東為東邊黃。原是兄弟倆分居自衍,慢慢成就了兩個自然村落。自明洪武年間至此都已衍生出逾千人村莊。東邊黃村由南向北,緣溪而居,也許是水土肥沃,也許是村人勤勉,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tài)讓更多的人選擇耕讀,村中祠堂橫匾上赫然寫著"理學(xué)傳家",家家戶戶都爭著培養(yǎng)孩子讀書,將來能光宗耀祖。
全村族聚六大房份,在我的記憶中,村中至少有六棟大宅,三進三重,大天井透頂,承上啟下,幾個房份的子孫們不斷從深宅大戶中分流,最后古宅大多成了老人孩子們的棲身之所。
我們上小學(xué)時就是在一家老房子里,請個村中的老先生上課。老先生高瘦而白凈,說話的聲音很有磁性,因家中排行老三,到我這一輩,都稱三爺了,但鄉(xiāng)人多稱三先生。據(jù)說三先生讀了不少的古書,《三字經(jīng)》《千字文》自不必說,唐詩宋詞元曲也是張口就來,肚子里還裝著三百多本戲本,是星子西河戲的著名藝人,人稱大師傅,七鄉(xiāng)八里有很多西河戲藝人大都是他的徒弟,年輕的時候,風(fēng)流倜儻,才華橫逸,不少的女弟子心甘情愿跟隨他,可他只顧玩耍,也不思量成個家,不知不覺就過了結(jié)婚年紀。后來土改時被打成地主,文革時更沒好日子,天天批斗,等我們要上學(xué)的時候,沒有合適的老師,大隊書記一句話,才從批斗中解救出來,當(dāng)了我們的先生。不過課程是大隊規(guī)定,毛主席詩詞,老三篇。全村二十幾個小孩,五歲至十二歲不等,全集一間屋,都是這個課,大家一起聽。能學(xué)多少看天賦,低年級學(xué)筆畫簡單的字,中、高年級的就學(xué)筆畫多的字和詞,甚至背誦全文。一年下來,記憶力好的學(xué)生就把這些全背會了,而且我們還能熟練地應(yīng)用在我們平日的玩耍戰(zhàn)斗中。
我是處于中年級,且興趣相對廣泛,上課時特別喜歡盯著先生竹節(jié)般瘦長的手指在黑板上書寫文字的姿態(tài)。每次板書,喜歡把筆畫拖的老長,遠遠看去,那拉長的筆畫活象村頭樹上的烏鴉尾巴。我至今保留著三先生手書的一件對聯(lián)手稿,對聯(lián)也是他自撰的。據(jù)說,某日鎮(zhèn)上的幾位先生來橫塘小學(xué)看他,一人提議,今天就以"橫小"二字為題,每人做副對聯(lián)如何,馬上有人響應(yīng),大家搜腸刮肚,各覓佳句,三先生不慌不忙,輕舔筆穎,一氣寫就了三聯(lián):
橫直整齊,高聲同唱平權(quán)調(diào);
小大端正,注意勤攻解放書。
橫背書囊,千章有味;
小心攻課,一字無訛。
……
大家紛紛稱贊。
這樣的光景只維持了一年就解散了,新的小學(xué)建在東西二黃兩村的銜接處,邊上到處是荒涼的亂墳堆。我們一轉(zhuǎn)學(xué)三先生又失業(yè)了??筛呤莸挠白?,在我心里,總是揮之不去,每次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經(jīng)過三先生的住處,拐著彎也去看看,叫一聲三先生就跑掉了,只聽得遠遠傳來一聲罵"這個調(diào)皮鬼"。一到星期天,邀上村里的同伴,去幫三先生干活。每次來到后山梁,總能看到夕陽下的側(cè)姿,象皮影一般,余暉映在老人的臉上發(fā)上衣上,是那樣柔軟而溫暖。一來二往,三先生在紙上寫些古詩詞要我認。是三先生第一個引領(lǐng)我們認識李白杜甫蘇東坡的,并為我們詳解其意,那時并不懂三先生的心境。
后來我讀到《五柳風(fēng)》刊發(fā)老先生的兩首小詩,《三曲灘阻風(fēng)》"灘頭愁鎖夕陽紅,月接江光兩月明。俯視魚游知有趣,仰觀星燦覺無窮。逆風(fēng)不走空搖櫓,急水難行枉掛篷。非向他鄉(xiāng)求祿利,聊看世故與人情"。在《九十初度》中有"常觀墻壁詩和畫,熱愛深山樹與林"的句子,足窺到老人平生的歷練及晚年的心境是平和的。
記得上初中時的一天,我去親戚家串門,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套線裝古籍,求親戚能轉(zhuǎn)讓,在我的軟磨硬泡下,終于讓我得手。那高興勁兒讓我忘乎所已,回來的路上忘了怎樣與親戚道別,也忘了身后有多少人盯著我看,我仿佛象個小偷一樣,希望盡快躲進黑暗里去不讓人發(fā)現(xiàn)。但我的心情很快就好起來,激動、興奮,無可名狀的快樂占滿了我的全身,我象個勝利者,路旁的樹木田野山丘云朵都在列隊歡迎我的凱旋。仿佛我手上提的不是書,而是先賢圣哲叮嚀的瑣碎和千百年來過往的時間。我的腳步越來越輕,不知不覺已走入深山。
先是淙淙的溪流聲從我耳邊掠過,尋聲而往,是一道水潭,水流清澈,有不少魚兒游弋,中多怪石,五顏六色,映著日光,泛出粼粼波影,將周遭的古木翠竹山巖云霓一一映在水面,仿佛天地在此有雙重世界。只是榛莽過密,無法過到水潭的對岸上去。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樵者擔(dān)柴經(jīng)過,叫醒了我,他見我孤身一人,問其故,我說迷路了。他輕拍我的小肩,告訴我,沿著這條小徑,翻過山梁,就可以看到你村子了。我連忙道謝,按照他指引的路徑,希望盡快翻上那道山梁。前面望不到邊,后面也不見一個人影,那個為我指路的樵者也早已不見蹤跡,兩邊的樹木和柴草遠遠高過我的人頭,我仿佛走在歷史的邃道里,不管怎么努力,也翻不到山梁上去。
等我爬上山梁,稍作停頓,眼前的景色讓我吃驚。這是五月?lián)P花時節(jié),滿坡滿坂的油菜花,金黃一片,那渾厚蒼茫的色流,映著黃昏的夕照,我第一次感到這個世界原來可以這樣美。這時我努力在色流中遙看我的村子。如果說田坂中的兩口大水塘像年輕貌美的村婦流波,散發(fā)著清麗的光芒,那么村中的大樟樹華蓋似的綠蔭就是村婦額前美麗的流海了,那蜿走的山影更像美婦的香肩,我不禁為自己奇怪的想象覺得好笑,其實我更多的時候是在搜尋村中金爺?shù)奈⒋錁窃谀?,那村中最高最漂亮的木樓,樓上還先后住著美若仙女的六七個孫女的翠微樓;矮爺?shù)闹瞥幏辉谀模瑥哪抢镏谱髁硕嗌俳鹦菍毘?,來過多少文人墨客商賈士子,那墻上還掛著多少名家題詞和合影;憨爺?shù)蔫F匠鋪是在最東頭,每天叮叮咚咚的敲打聲是我熟悉的,我不覺得吵鬧,反而覺得那鏗鏘的節(jié)奏是歲月的村謠里必不可少的錘打;我的家在哪,那村中最不起眼的土坯房,只有三間,娘就是從這屋里,一連生下我兄弟姊妹六個,還一個個養(yǎng)大,父親做著村里的木匠活,有時奔波在外,然后把我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引上了木匠這條路,只有我跟著娘學(xué)種田中的作物和地里的蔬菜。
后來我才知道,我?guī)Щ啬翘坠艜乔迩∧觊g的一位鄉(xiāng)賢所著《星湖詩集》原版。作者曾為江蘇如皋縣令,有政績,與袁枚等有詩詞酬唱,其作多詠廬山景物及風(fēng)俗民情。這套古書一直讓我保存至今,放在我的案頭,是時間讓我漸漸走近鄉(xiāng)賢們所存留在時間的河床上的又一重世界。不時還翻讀里面的句子,聽鄉(xiāng)賢們敘唱故土歌謠。假如我在時間的盡頭老去,那沒什么,我很坦然,我會和所有的鄉(xiāng)賢一樣,回到這母親般的故土,因為我沒有天堂,只有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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