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營生

● 張宏旭

四月，被偷走的粉桃紅，變成了滿樹青澀的果；被偷走的春意，迎來了滿目的激情和新意；被偷走的時光，變成了燕子的呢喃和迷離的煙雨。在山城西峽，云聚，依舊攜一絲清冷；風(fēng)起，輕輕讓柳絮飛揚(yáng)，如曼妙飛舞的夢蝶，在點(diǎn)點(diǎn)金色的光暈里打著旋，輕盈落下，翩然于眉間，飄落于掌心，偷風(fēng)抹縫般潛入鼻孔，總讓人噴嚏連連。

又是一個充滿期望而又短暫的周末，我?guī)е鴰讉€朋友和10歲的孩子，沐浴著車窗外的習(xí)習(xí)清風(fēng)，伴著一路上的歡歌笑語，踏上了回家的路。

兩輛車一前一后盤旋在蜿蜒的山間公路上，一個個黃綠色的山頭隨著車笛音急速的降調(diào)，被拋棄在身后。顛簸2個多小時，車子終于在村口的拐彎處放慢了速度，耳熟能詳?shù)泥l(xiāng)音，笑容可掬的老鄉(xiāng)，飽含深情的問候，一下子將我籠罩在濃濃的鄉(xiāng)愁之中。

車子停放在院邊兒上的一塊空地內(nèi)，大家陸續(xù)走下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趕緊回來?！?a target="_blank">母親手提著水桶，站在院邊兒，滿臉笑容，用她最普通也最常用的待客語言喊著。

能清晰看到路口的櫻桃樹下，父親歪著半邊身子，扶正了褪色的帽子，揮動著左手，示意大家到院子里落座。腳下，一塊發(fā)白、平整的黃土，直接告訴我，顯然他已經(jīng)在這里徘徊、張望了好久。

主、廂共計5間瓦房，平整干凈、錯落整齊的農(nóng)家小院，改變了她以往的沉寂寧靜，頓時變得熱鬧沸騰起來。在我眼中平常的再平常不過的院子，讓幾乎沒有進(jìn)過農(nóng)村的城里朋友異常興奮，拍照、驚嘆、詢問、嘖嘖稱奇。堆列整齊的柴垛、肆意蔓爬的葡萄架、栽植蔬菜的瓶瓶罐罐、清澈見底的水井、群蜂飛舞的蜂籠、剛剛發(fā)芽的山茱萸樹都成了他們拍照留念的背景。如果不是被母親那清香撲鼻的手工涼皮所吸引，或許根本無法停止他們一時的興奮。不用拿華麗的辭藻來形容母親的手工涼皮有多么美味，從他們狼吞虎咽的表情，贊口不離碗的舉止、再來一碗的言語，足以驗證了母親那傳統(tǒng)而又生態(tài)的手藝，帶給他們味覺上的撫慰與熨燙，心靈上的愜意與幸福。

“我喜歡吃這辣椒，開心、過癮、刺激、有男人味兒?！币粋€兄弟邊吃邊跟我交流著口感與味道。

“這是我父親種的?！边吇卮鹚?，邊回頭看看院邊兒那些瓶瓶罐罐，我沒有給他們做過多的解釋。

我是個非常感性的男人，對待親情更是看的尤為重要，每每提及親人，總會感覺那是我心靈上最柔軟的一塊兒地方。吃辣椒是父親和我的共同愛好，但種辣椒卻成了父親這些年的營生。

父親自從2008年11月15日突發(fā)病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8年了，近3000個日日夜夜里，父親拖著他半邊靈動不便的身體，操著稍一激動就言不由心的語言，陪伴著我們一家人。

健康時的父親是我們當(dāng)?shù)氐穆斆魅?、會事兒人。哪家有個紅白喜事，他必定會因當(dāng)執(zhí)客要至少忙上3天；誰家有個鄰里糾紛，他肯定會被請到家里來幫助和解；親戚鄰居若有個建房、修理等技術(shù)活，他總是被喊去幫忙破解難題。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整天總是忙忙碌碌，在家的時間比較少。暴躁的脾氣，鄰里們幾乎都很清楚，遇事講理、處事果斷、不向權(quán)貴低頭、善待親鄰好友、是非善惡分明的性格，在某種程度上掩蓋了他的暴躁，留給了我堅持正義的足夠理由。

重病后的父親是我們家里的寂寞人、孤獨(dú)人。因為一場重病與死神擦肩而過，他的人生從此跌至冰冷的谷底，昔日里的親朋好友，他無法與之深入交流，守著5間房子出門甚少，漸漸地變的見面只是簡單地?fù)]手示意；曾經(jīng)能上山下河的強(qiáng)壯身體，如今趔趄而又蹣跚，路上遇見生人，他會老遠(yuǎn)刻意地把右手塞進(jìn)口袋，故意調(diào)停身體，盡量避免讓人看到路邊還站著一個“殘疾人”。農(nóng)忙季節(jié)，他會小心翼翼地蓮步挪移上山，單手支撐艱難的匍匐下地，為的只是給母親做個伴兒，力所能及的幫家里減輕一點(diǎn)點(diǎn)負(fù)擔(dān)。

8年了，父親變了。從健康的52個春秋到8年內(nèi)與命運(yùn)的苦難抗?fàn)?，他走過了60年的一個輪回。尤其是在這8年內(nèi)，無情的病魔把他蹂躪的和從前判若兩人，頭發(fā)一根根的由烏黑變的蒼白，性格一絲絲的由孤僻變的易怒，言語一點(diǎn)點(diǎn)的由含糊變的寡言。

這個家真的不需要任何形勢的病變，父親也更不希望自己因病而倒下。8年內(nèi)，他最不情愿聽到的是“你生病了，跟以前不一樣，干不了了?！逼鋵崳谒膬?nèi)心深處，最想做到的就是和常人一樣與周圍的人交流，像其他父親一樣跟自己的子女聊天，和自己的孫子親昵、戲耍。甚至是為了這個家庭的幸福，繼續(xù)任勞任怨的奔波、操勞。最起碼，他想通過他自己的努力，證明他在這個家中，在眾人眼里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作用，并非是一個真正的“廢人”。

沒有辦法用語言來表達(dá)自己的內(nèi)心，就拖著趔趄的身體拿行動來證明自己。

春天，是他最忙的時候。親戚、鄰居門前，公路邊，只要能發(fā)現(xiàn)一個廢棄的奶粉桶、塑料盒、油壺、醬油壺、機(jī)油壺、下水管、酒盒、爛水桶等等，凡是能稍加修飾就可以盛土的器具都被他搜集回來，用一只腳踩著，左手拿起剪子開口、修飾，擺在院子邊緣的角落里。然后拿個小籃子到坡邊兒上弄來富含腐殖質(zhì)的土壤，堆在院里，扮上雞糞，再用個小鍬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裝進(jìn)容器里去。灑下一粒?；ㄗ?，或者是載上一顆顆辣椒苗、茄子苗，為了防止雞子叼啄幼芽，他還要用細(xì)小的竹枝把幼苗圍起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每天傍晚的時候，他都會拿著灑水壺，一步一趔趄的給這些幼苗澆水?？粗鼈円惶焯斓拈L大、開花、結(jié)果，他就像撫養(yǎng)長大了自己的孩子一樣，格外的高興。

鄰近立秋的假期里，我經(jīng)常在星期天回家看他，有時候也會帶上自己的朋友到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呼吸一下深山里的清新空氣，體驗一下深山里的鄉(xiāng)土氣息，品嘗一下深山里的生態(tài)菜肴。每每回到家里，新修的水泥路邊，院子邊上，深紅的雞冠花、鮮紅蝴蝶蘭、橙色的雛菊、白色的指甲草，還有哪些叫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在蝴蝶、蜜蜂的簇?fù)硐?，像身著各色服飾?a target="_blank">少年舉著五顏六色的花環(huán)在夾道相迎。這個時候，父親總會站在那顆櫻桃樹下，來回踱步，等待著黑色轎車出現(xiàn)在路口。

回到家里，他們少不了忙前忙后。母親總是給我做最愛吃的玉米面魚、手搟拽面，父親則總是拉著我看看他栽植的石斛、辣椒，品嘗妹妹從深圳給他郵回來的茶葉。開飯了，我喜歡在院子里隨手摘一把辣椒，放在擂臼里，加上精鹽和大蒜，搗碎后，調(diào)入香油，端上飯桌。父親用左手拿著筷子敲敲盛有辣椒的小碗，示意讓我動動筷子。夾一點(diǎn)，放在飯碗里攪拌后，一股辛辣清香的味道瞬間會打開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吃的我滿頭大汗，酣暢淋漓?？粗医蚪蛴形兜睦峭袒⒀?，父親一邊看著我的吃相，一邊笑著給我遞過來毛巾擦汗，吃完后，依然會笑呵呵地拿左手給我比個“大拇指”。起初，我并沒有完全理解父親的本意，簡單的以為他只是讓我品嘗辣椒。直到后來，我才慢慢的發(fā)現(xiàn)，他的意圖并非那么簡單，只不過是他無法用語言表達(dá)出來，而是用這樣一種真實的行動明明白白的告訴我：這是我種的辣椒，是沒有施加任何化學(xué)物質(zhì)，可以放心食用的生態(tài)辣椒，是我用心種出來的辣椒——我還可以為這個家貢獻(xiàn)自己的力量。

漸入不惑之年，對家的概念理解也越來越深，帶著孩子在城里生活，晚上的夢中總是出現(xiàn)父母親年輕時的身影。母親那噴香的面魚、涼皮會讓我夢中囈語，父親突發(fā)病情的烙印會讓我在沉睡中哭出聲音，這也許就是我渴望周末、渴望回家的主要動力，也是我回家不想再走的“絆腳石”。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總認(rèn)為只有在家里，才能一覺睡到自然醒，才能讓“媽媽的味道”給味覺、心靈上帶來滿滿的享受，才能拿“出嫁的閨女”體味父母親的牽掛。

又到了該出發(fā)的時候……

聽話的孩子已經(jīng)把該帶的東西都裝上了車，習(xí)慣性地坐進(jìn)了后排等著我出發(fā)。母親風(fēng)塵仆仆的從鄰村一個集會上又買回來了一捆辣椒苗、番茄苗，父親一看到，就樂的合不攏嘴，慌忙從母親手里接過，放在院子里準(zhǔn)備栽種，并且用左手示意讓我們走。

“兒子，下車，晚點(diǎn)走，幫你爺爺種菜”我果斷地說。

小院里，兒子用一個木棍在裝滿土的瓶瓶罐罐里打孔，我放入幼苗，壓緊土壤，父親在后邊澆水，母親折下竹枝插在容器的邊緣。沒有商量的分工顯得井然有序，秩序合理，頃刻間，本來“荒蕪”的部分容器里熱鬧起來，在栽種的同時，我也在幻想著鮮紅的辣椒、紫色的茄子、碩大的番茄會給這個小院帶來多少歡樂與幸福。

駕駛著車，走在返城的路上，內(nèi)心中思潮翻滾、百感交集，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小院里一家人的身影。慢慢的，我才徹徹底底的領(lǐng)悟到，在春天里，父親忙忙碌碌種下的不僅僅是一顆辣椒、一株番茄，其實他種下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dú)與寂寞，是自己烙下病體之后的營生，也是自己對這個家庭一種深沉而又厚重的責(zé)任。

（隨筆寫于2016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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