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跟著大姨住，離我們家很近，不過二三里。所以我們除了逢年過節(jié)之外，放寒暑假也會去看她。

外婆年輕時我外公就去世了，她沒有兒子，一個人撫養(yǎng)三個女兒。在蒙昧的農(nóng)村處處受到欺壓，被人瞧不起。她唯一的辦法是忍氣吞聲，在人前低頭，從來不敢高聲對人說話，跟誰交談都帶著膽怯又討好的神情，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她去世。女兒們長大之后，也笑話她這副軟弱的性格。三個女兒養(yǎng)大之后，她還是停不下來，因為跟著大女兒住，女婿也有二老，三個老人擠在一個家里總有些摩擦。腦子里的傳統(tǒng)思想讓她自覺給女婿家增了麻煩，添了拖累。于是她繼續(xù)低眉順眼，卑微地弓著腰干這干那，讓身體里的一點殘余的能量發(fā)揮最后的作用，讓自己的良心舒服一點。我們?nèi)サ酱笠碳?，外婆總是在菜園里，不是拔草就是整理柵欄。大姨有時笑著說，“你看這個老家伙，又干不了什么，整天裝作很忙?！蓖馄诺哪_有點跛，行動遲緩，但她似乎沒有一刻是閑的，總能自己找點事情做，和她聊著聊著，就去喂雞，或者洗菜，有時坐定下來，也找來一籃花生，一邊陪我們說話一邊剝殼。

外婆除了勤快，就是節(jié)儉，可能節(jié)省開支是她覺得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能盡的另一個努力。她從來不主動增添衣服，都是女兒買給她，她還總是怪買的頻繁，說自己快進土了，穿不了那么多。過年過節(jié)也總穿著舊衣服。有一次我和大姐去看望她，發(fā)現(xiàn)她的蚊帳很臟了黑黑的，就提出要幫她洗蚊帳。外婆極力阻撓，說不要緊的，老人家習慣了。但是拗不過我們姐弟。我們把蚊帳拆下來，抬到井邊，外婆的蚊帳粗粗糙糙硬邦邦的，用很老的麻布縫制而成。當我們把井水倒進洗衣盆里，輕輕一搓，整張蚊帳都融掉了。我們看著一盆碎末不知所措，外婆沒有怪罪我們，只是惋惜她的蚊帳，她說本來可以留到那個時候用的，現(xiàn)在又要花錢買一張。我和大姐不好意思地回家了 ，不知道外婆后來有沒有受到責怪。以她的性格，一定是內(nèi)疚得不行，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外婆老了，耳朵越來越聾。我們和她說話要用喊的。和大姐去看望她，大姐說幫她挖耳朵。搬了凳子，來到陽光下，大姐扯開外婆耳朵，驚嘆地說，“難怪你聽不見，你的耳朵被耳屎塞滿了”。大姐努力地挖，結(jié)果無法撼動。我們決定帶外婆去人民醫(yī)院找醫(yī)生幫忙。我們帶著外婆去村頭搭公車。后來我們坐在公車上，外婆好奇的看著路邊的風景，那是她第一次坐公車。到了八步，她簡直不敢輕易邁開步子，她說自己近30年不來八步了，辦事最多出到黃田鎮(zhèn)上。她第一次看見這么多高樓，第一次看見紅綠燈，第一次坐電梯。她不懂交通規(guī)則，不知道看病要掛號，不知道外面的人聽不懂客家話。于是她不再開口，任由我們姐弟擺布。在人民醫(yī)院，耐心的醫(yī)生用鑷子從外婆的耳朵取出像小木塞的東西，外婆咬著牙，一定很疼，但她始終沒有出聲。清理完耳朵，外婆的聽力似乎提高了一點。出了醫(yī)院，已是下午，我們還想帶外婆四處走走，看看城市。外婆說不看了，沒什么好看的，要快點回去，家里的小雞沒人喂。

有次去大姨家，外婆悄悄地把我叫去房間里，從衣柜里拿出一個裝在碗里的鹽酒雞腿給我吃。我接過雞腿，聞到一股異味。外婆說是幾天前大姨切給她吃的，知道我準備來，就留給我吃。我看著雞腿，心里是感動的，但遲遲不敢下口，總覺得有股舊衣服破衣服的味道。外婆有點失望，她讓我?guī)Щ丶以俪浴Щ丶液螅?a target="_blank">媽媽聞一下，說壞了，丟給了小狗吃。外婆那失望的神情我卻忘不去。

外婆重病的時候、病故的時候我都在外地上學，家里甚至沒有電話來。等我放假回去，才知道外婆已經(jīng)走了。我沒有多少傷心，只覺得她這一生太累了，該休息了。等到清明去祭拜她，到處是相同的土堆，我們認不清哪座是外婆的，參加了葬禮的姐姐也認不清是哪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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