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健康的人，是很難明白疾病附著在人身體上的苦痛的，唯有病人瘦去了的身體，讓我們知道一點疾病的厲害。

父親害病一個多月了，母親雖不善廚藝，但也變換著花樣做出各種迎合病人身體的食物。肉燉得越來越化，粥也做得越來越黏…而父親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因為父親每天只能吃下去三碗粥，而每天他需要喝下去的中藥飲也是三碗。

藥是很苦的東西，但這苦的滋味只有病人知道。父親服藥，有時我就站在旁邊看著，一大碗藥飲，不需要任何停頓，端起來就一飲而盡。父親是很善吃食的人，如果是味道鮮美的羹湯，我想他一定會慢慢品味。

以前總聽人說，錢可以改變一個人，現(xiàn)在我覺得病也可以改變一個人。

父親性子比較倔，以前很抗拒吃藥，也抗拒打針，平常如果得了感冒病什么的，買回來的藥多半都是吃了一兩次就不知所終。為這類事情，母親沒少吵他，氣急的時候甚至這樣罵他：“像你這樣怕苦怕疼的人，將來要是真得個什么大病，我看你只有等死的命。”如此看來，母親是小看父親了，也小看了一個人對苦痛的承受能力。父親現(xiàn)在每天服藥都很積極，甚至像胃鏡、腸鏡這一類比較痛苦的身體檢查都做過了。

父親得的是胃上的毛病，胃糜爛已現(xiàn)輕微潰瘍，沒有什么性命之憂，但治療起來卻很緩慢。藥一直在堅持吃，但病情卻總是反反復復。有的時候服了藥就輕松很多，有的時候服完藥卻反而疼得更厲害了。疼得厲害的時候，父親就很少說話，只是靜靜的側(cè)臥或俯臥在沙發(fā)上，只有疼得實在難以忍受的時候，他才會回到臥室，然后關(guān)上門，仿佛要將一切的嘈雜和關(guān)愛拒之門外。(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曾經(jīng)我也生過病，例如頭疼、牙疼、腹痛之類的，但我對病痛的承受能力遠沒有父親那么強。當疼痛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眼淚就會跑出來。父親不會，父親用沉默代替一切。印象中只有一天晚上，大概是父親疼得實在太厲害了吧，晚上十點左右吵著要去醫(yī)院輸液。母親對我說：“你爸今天晚上不舒服得很，痛得要哭了，我?guī)メt(yī)院輸點液?！?/p>

母親沒什么文化，對于父親的病癥，她或許永遠也無法用簡單準確的醫(yī)學術(shù)語表達出來，但對于父親所承受的苦痛，她卻很會表達。一句要哭了，那痛的滋味便叫人承受不起，叫我們做兒女的心如刀絞。

生了病的人，是很可憐的，身體上可憐，精神上也可憐。去醫(yī)院看病，為你診斷病情的不再是慈眉善目、望聞問切的醫(yī)生，而是冰冷的儀器和與儀器一樣冰冷的專家。當你頂著病痛的折磨，懷著無限的虔誠和希望走進醫(yī)院，在一陣漫漫長隊和焦灼等候之后，終于掛到了個專家號，而專家不過就給你下個命令、指了下路：“拿這個單子，去一樓繳費，去三樓××室，做××檢查……”你正在絮絮叨叨講述病情的嘴，尷尬極了，不知該停還是該繼續(xù)。

當你依照專家的指示，好不容易做完了一些列尷尬而又痛苦的儀器檢查之后，把報告單送至他的跟前，以為這個專家這下總該跟你好好談?wù)勀愕牟∏榱?，然而接過報告單的專家，有效率極了。只是以十分精確而又讓人似懂非懂的醫(yī)學術(shù)語宣布了下你的病況，緊接著便是低頭一陣狂寫。于是一張寫滿個人草書的清單送到你的手上，然后又給你指一次路：“去一樓繳費，去二樓取藥……”如果你是普通農(nóng)民或是市民，不懂網(wǎng)上掛號，無后門關(guān)系可走，你的病情也不需要住院和手術(shù)，去正規(guī)大醫(yī)院看病的流程幾乎就是這樣了。

父親生病一個多月了，醫(yī)院去過好幾次，且去的都不是同一所醫(yī)院。醫(yī)院雖不同，專家也不同，但看病的流程和專家診病的態(tài)度和方式卻是相同的。父親初病的時候，人在外地，只有母親陪他去醫(yī)院，去的也是有名氣且正規(guī)的大醫(yī)院，但去了幾次也沒把病看明白。每次打電話問他們診斷的結(jié)果如何，都是吱吱嗚嗚的說不出個所以然。為此我又氣又急，以為是出了什么大問題，又以為是因為他們在外地，聽不懂外地醫(yī)生講話，或是外地醫(yī)生聽不懂他們講話，所以才沒有將病情溝通清楚。事實上，醫(yī)生講的都是普通話，而父母也會講川普，語言溝通又怎么會有問題。如果有問題，他們就不會在那個陌生的地方，一待就是幾年。

若不是這次歸家陪父母一同去醫(yī)院，或許我永遠也不能明白其中癥結(jié)所在。你本想詳詳細細跟專家反應(yīng)一下病情，但專家望一眼你痛苦的表情，瞄一眼你按在胃部的手指便覺得這一切都是多余，大筆一揮，扯下一張紙條，讓你去一樓繳費，去三樓做檢查，仿佛你害的是傳染病，多跟你接觸一秒，他就要遭殃。

之前，我也責怪父母。既然是去看病，就不要害怕麻煩，也不要芥蒂那些冰冷的面孔。醫(yī)生也不容易，他們每天都要面對那么多愁苦腌臜的面容，那么多愚昧又無知的可憐人，有點不耐煩，有點倨傲心是正常的。他們是醫(yī)生，懂得肯定比我們病人多，哪里不舒服就要好好跟醫(yī)生反映情況，有不明白的就一定要跟醫(yī)生問清楚，醫(yī)生讓我們做檢查我們就要好好配合，取了藥，就要尊醫(yī)囑好好服用。

而當你真正走進醫(yī)院的時候才會明白，也許你面對的只是一個醫(yī)生，而醫(yī)生面對的卻是千千萬萬個病人。你的病痛對你和你的家人而言或許是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但對醫(yī)生而已，你只是他眾多病人當中最普通尋常的一個。生個病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們用最精確的儀器給你做檢查，然后按最權(quán)威的檢測報告給你開藥，這就是我們的職責，你還要我們怎樣？誠然，這一切都是沒有毛病的。但，正因為沒毛病，才顯得病人尤苦。

父親的病，已持續(xù)一月有余，尊醫(yī)囑服藥也一月有余。單看檢測報告，病情確實是再清楚不過了，但就是那些對癥而下的藥，卻總也不起作用。如此一陣煎熬之后，父親終于再也不愿意服食那些從大醫(yī)院拿回來的昂貴膠囊和藥劑。于是母親常說我們家現(xiàn)在最多的廢品就是藥，到處都是，無孔不入。話雖刻薄，卻不無道理，但想起父親每次就醫(yī)和服藥的過程，我很理解這樣的浪費。

每次看父親把那些小塑料袋裝的藥盒，一個個打開，又一片片從上面掰下一粒粒彩色的膠囊和顆粒，一把把送進嘴里時，我就為他感到難過。俗話說，是藥三分毒，這么多的藥，那得多少毒啊。服了這么多的“毒”，能夠讓身體有所緩解也是好的，但往往就是即使你忍受著丸藥的苦臭和反胃將它吞進胃里，你依然不知道，這藥能不能對你的身體起到一點點作用。對于病人而言，這漫長的等待和不定性的煎熬，無疑是一種比病痛更苦的折磨。

近日來，父親的病已大有起色。父親看了中醫(yī)，精神狀態(tài)好了許多。父親說，這才是醫(yī)生啊，人家給你把把脈、看看舌苔、問問飲食、問問病史，慢條斯理給你分析病情，告訴你什么東西可以吃，什么東西要忌嘴，一字一句給你講得清清楚楚。

是啊，這才是醫(yī)生?。∥乙灿X得！

我問父親：“中藥苦不苦？”

父親說：“也苦也不苦，你在外面要好好吃飯.......。”

記于：2017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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