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舊事(散文)

小時候,我記事兒很晚,五、六歲以前的事兒,就像盤古開天那會兒混沌一片,只記得月亮里有一個女子和兔子跳舞,后來想起來,那不過是小奶哄我睡覺時的一個故事。
(一)日本房兒
我的記憶,是從東北偏東的一個小城里,那片青磚紅瓦的“日本房兒”開始的。那是我家曾住過的老房子,它與周邊那些憨大的中國式紅磚瓦房很不同,小巧敦實,房脊也較舒緩。在我們那片兒,這樣的房子有五、六趟之多,每趟房子都是東西走向、排列整齊,且中間的巷子也很寬綽,其中有個排水用的小水溝,溝里的水無論冬夏、終年的流淌,也不知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兩側是平整的黃土路,用作巷子里人家的出行,也是孩子們經常玩耍的地方。
據(jù)老輩講:這房子是偽滿時期,日本開拓團的宿舍區(qū),原本有個大圍墻,門口有日本鬼兒站崗。那時,中國人是不允許靠近的,只有日本人可以隨意進出,所以當?shù)厝私兴靶∪毡痉俊?。后來小日本兒跑了,老百姓便一哄而上,把那圍墻稀里嘩啦的拆了個精光。
日本人建房很考究,那房子建的敦敦實實,就像他們的“五短身材”,外墻足有半多米厚,而且蓋的不是很高,戳兒在那兒像個地窨子冬暖夏涼。小時候,總覺得那房子很大,盡情的玩耍兒也綽綽有余?,F(xiàn)在想想,不過也就二十幾個平,而且灶房和火炕還占去了一半兒。
屋里的火炕兒,是一家老小睡覺的地方。那炕面兒是用裝洋灰的牛皮紙一層層糊成的,刷上亮油兒、再畫個幾大朵牡丹花兒什么的,甚是耀眼。地板是水曲柳板兒做就的,上面用大紅漆覆蓋,紅彤彤的硬得很,茶杯掉下來都沒印兒??活^那兒還有個火墻,灶房爐子一生火,那熱氣兒便從火墻子里竄到炕洞,再從房頂?shù)臒熗怖镅U裊的溜達出去,屋里便頓時熱乎起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二)院子
那日本房兒,每趟房子住著六、七戶人家,家家都用樺木板子夾成個院子,我們管它叫“板杖子”。那巷子里大門有朝南開的,也有朝北開的,錯落有致。我家的門是朝南開的,由于靠著西邊的房頭兒,所以院子圈的很大,板杖子夾的也有兩米來高。小時候淘氣,總是爬上爬下,常惹得大人們一陣陣驚呼,結果便是挨上一巴掌。
院子里有一處花壇,春天時胡亂播下種子,夏天便開出燦爛的花兒,那花朵一個個有拳頭那么大,搖頭晃腦的嬉皮笑臉,吸引了許多蜜蜂嗡嗡的過來,在花蕊里滾來滾去,沾了滿身花粉便飛不動了,這時孩子們便躡手躡腳的去,小心的捏住它的翅膀,結果小手兒被蟄了一片紅。備戰(zhàn)備荒那年,這花壇被人挖成了防空洞,說是預防老毛子的原子彈,現(xiàn)在聽來是個笑話,但那時的人們是認真的。后來,原子彈沒等到,冬天卻來了,這防空洞便被用作冬儲白菜的地窖了。
那會兒天冷,農歷十月便是白茫茫一片了。這時家家戶戶忙著往窗戶上貼塑料膜,眼瞧著玻璃變的模糊,最后凍上厚厚的白霜。房檐上的冰溜子也長出來了,孩子們便拿著小棍兒踮著腳去捅,好不容易捅下一塊放在嘴里,美滋滋的覺得很甜。
(三)過年
臘月里是最熱鬧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開始立起燈籠桿兒,那桿子一般都有十多米高,上面綁了搖頭擺尾的風車,還有許多小旗子呼啦呼啦的飄。到了年根兒便把那圓圓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上去,有掛一個的,有掛兩個的、還有掛一串兒的,那燈籠紅彤彤的煞是喜人。這時,鍋里燒著的油也泛起了浪花兒,那面片兒,小魚兒、黃米餅子和各種餡的丸子,便一股腦兒的仍進去,炸好后晾一會兒,然后裝進墩在雪堆里的那個大缸里,這可是整個正月的點心兒。
大年三十兒,家家戶戶都趕在太陽出來前貼春聯(lián),這是那兒的風俗。各家大門樣式不同,有高有矮、有寬有窄,所以貼完春聯(lián)后,巷子里頓時變得花里胡哨的,過年的氣氛便愈加濃厚起來。天剛擦黑兒,小姑娘們便把自己捯飭的花枝招展,然后拎了紙糊的小燈籠出來,三五成群聚一塊兒嘰嘰喳喳。男孩們則從兜里掏出“小鞭兒”,用香根兒點著,然后調皮的往女孩兒堆里仍,那邊便驚叫著散開,一小會兒雪球兒就砸了過來。
吃完午夜餃子,便到了講故事的時間。這時,鄰家的孩子們,一堆堆的圍在大人們身邊聽故事,那聚精會神的勁兒,可比學校聽課時認真多了,只是沒等故事講完,再看那炕上,早已橫七豎八的睡著了一片,任你怎么叫都不醒。
不過,三十晚兒的那些故事,我至今還記得些,什么“薛仁貴征東”“武二郎殺嫂”,還有穆桂英和楊六郎的故事等。后來書看的多了,知道那些只是民間的說口兒,與書本里的文字大相徑庭,但誰對誰錯,誰更接近于真實,我想卻沒人解釋得清楚。
(四) 鄰居
我家對門兒,住著個老吳頭兒和他那小腳老太太,他們領了一大群孩子,有娶了媳婦的,有出嫁了的,可最小的女兒才四、五歲,所以他家到底幾口人,我至今也鬧不清楚。只聽得老吳頭兒原本是偽滿洲國時的“把頭”,由于沒干啥壞事兒,所以只是戴了個“壞分子”的帽子,交了地方管制。
那老吳頭兒,是個喜歡熱鬧的主兒,巷子里的孩子大都愿意去那里玩兒,聽他講那些古靈精怪的事兒,我小時候那些故事,大都是從他那聽來的。因這事兒,街道還專門開了批斗會,說他講的都是些“封資修”的東西,他連連認錯,寫了好幾張紙兒的檢討,貼在巷子東頭的“宣傳欄”里,但過后兒,他便該咋地還是咋地。他嘴唇上有一撮向上翹著的“軍閥”胡子,那小腳老太太經常叨咕“剪了吧、扎眼兒”,可他就是不舍得剪。冬天里下班回家,上面便結了白霜,他那小女兒便拿了梳子,爬到他的膝蓋上嘻嘻哈哈的給他梳。
他那小女兒叫“丫蛋兒”,是我兒時的玩伴兒。那時,她每天一大早兒都會“彭彭”的敲我家的院門,大喊大叫的找我玩兒。上小學時,她不知向誰借了本“紅燈記”的小人書給我看。第二天還書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小人書竟然不翼而飛,她氣得滿臉通紅。過了幾天,她突然手里捧了個小木匣子找到我說:“一塊兒攢錢吧,咱們可以自己買畫本兒”。事后我才知道,為了還人家那本“紅燈記”,她向家里要錢,說自己丟那小人書,最后買了新的還人家。
后來,老吳頭兒搬走了,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再后來,好像是我初中那會兒,聽說丫蛋兒得了病,花了不少錢也沒救活。這讓我傷心了好一陣子。
(五)殺豬
我家西頭兒,是一條十多米寬的大馬路,那馬路上沒涂瀝青,所以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腳泥巴的。隔了馬路便是一片紅磚瓦房,二姨家就住在那兒。那時爸媽上班,顧不得我們,所以除了上學,我們便泡在二姨家蹭吃蹭喝。
那年春天,舅舅給二姨家送來個小豬仔兒,滾圓的身子、雪白的毛,腦門還有塊兒黑,所以我們叫它“小黑”,它總是炕上地下的蹦蹦跳跳,煞是可愛,不久便完全淪為我們的玩伴。一次,調皮的小黑,不知怎的從灶臺鉆進了炕洞,我們急忙抓了茅草點著了熏,鼓搗了半天,他才探頭探腦的從灶臺里露出頭來,但雪白的豬毛卻變成漆黑色,只剩得白眼仁里嵌著的黑眼球,我們抓住它的耳朵,齊心協(xié)力拽它出來,撒氣般的在它屁股上扇起了巴掌。
小黑長大了些,便放到了院子里養(yǎng)。又大了些時,二姨家壘了豬圈,從此它便沒有了自由,整天在豬圈里哼哼唧唧。
那年冬天,小黑已長成圓圓滾滾大豬模樣,完全可以出欄了,二姨家便商量著怎樣賣掉它。舅舅說:“眼瞅著要過年了,不如留家里算了”。那天一大早兒,小黑好像是知道了什么,狂躁的用鼻子拱著圍欄。大人們把我們小孩兒鎖到屋子里,不讓出來,我們就扒在窗戶上,用手暖化了玻璃上白霜,偷偷地看。見小黑被綁了手腳抬到桌案上,那叫聲聲嘶力竭,悲愴而凄涼,孩子們大哭起來,拍的窗戶砰砰作響,卻也無可奈何。
打那時起,我就落下了毛病,有很長一陣子不能吃豬肉,只要有丁點兒肉星兒,我就會嘔吐不止。這情況,長大以后才慢慢變的好起來。
首發(fā)散文網:http://www.one124.com/subject/39395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