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5年八月十日去的農(nóng)村，從那時起，真實的身份該是個農(nóng)民，大概18歲。內(nèi)心說，不知道為什么把我們弄到農(nóng)村。要在今天，那個美好的年華該去迎接那該死的高考，即便考死也心甘情愿。

后來有人說，那是一片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滿地雞鴨，豬狗，青年們感覺到了，比在城市吃雞方便很多，常有人把張大爺，李大媽的肥雞母悄悄搞來清燉。貨源來路五花八門。晚上幾個青年在一起玩餓了，去廣闊的天地，見南瓜摘南瓜，見絲瓜拿絲瓜，致于這些瓜姓什么，一律不管，整回來煮一大鍋吃。吃完呼呼大睡，醒來一陣陣迷茫。所謂再教育，干的全是偷雞摸狗的行當(dāng)。

那一年冬天，大隊一個姓蔡的隊長，50多歲，他總是頭上包塊白毛巾，看起古怪，嘴上總叼著一桿辛辣的煙槍，滿口發(fā)黃的牙齒，發(fā)烏的丑嘴不段冒出劣質(zhì)青煙，找到我和另外一個知青：你兩個知青給你們一個任務(wù)，明天公社開批斗大會，我們大隊有個右派李炳云跑去新疆，這次回來看娃兒，老婆，我們把他抓到了。然后又表露出一種憐憫，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們把他看管下，別讓他跑了就是。他深深的吸了口葉子煙感嘆道，其實這個右派，炳云啊，我們看見他長大的，人也老實，聰明，考上大學(xué)，不知道他在學(xué)校說了些啥子，打成了右派，哎，好雞巴大點事，路線問題，他自語到。

記得是一天下午，兩個民兵把一個高大的男子送到山梁上的大隊部。天冷，早早沒有了陽光，時不時的飛雨，到處爛泥，走段路，泥巴把鞋子厚厚的裹上一層，進(jìn)屋后，他們把人交給我兩，其中一個人說，他就是右派分子李炳云，看好哦！說完轉(zhuǎn)身走了。我看了右派一眼，一臉疲憊，嘴唇被寒風(fēng)吹過，皮翻翻的開裂，只有眼睛看上去很清秀有神，人很高大。我說，你從新疆回來？他點頭，帶著苦澀的笑，身上還裹著大西北帶騷味的羊皮，毛已經(jīng)不白了。“見到家人了嗎？”他木吶地?fù)u搖頭。后來聽說他在縣城下車就被捉獲了。然后直接弄到了這里。估計他長途顛沛，已經(jīng)身心疲憊，沒說話的力氣了。我有生第一次見到了“右派”，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該是敵我矛盾。但我使勁看他萎靡的樣子，怎么看他都不像壞人，倒是個四處奔波，躲藏謀生的苦力?，F(xiàn)在想來，那時李炳云也只有30來歲，皮膚已經(jīng)變得粗糙干黑。天冷，他不停地喝滾燙的開水，沁潤干裂的嘴唇。我們就靜靜地陪著他，時不時的有幾句交談。幾個時辰下來，我和另外一個知青煙頭抽了一地，香煙的牌子該是巨浪，兩毛六分錢一包。天完全黑了下來，我點上馬燈，房間就三個昏暗的人影印在墻上，時不時的幌動。此時，我發(fā)現(xiàn)他很快地彎下腰撿離他最近的地上的一個煙頭，然后他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看我兩，露出卑微的一笑，我們兩都沒說話，他知道他處的地位是壞分子，我們握著的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拳，他十分謹(jǐn)慎小心的揣摩著我們的態(tài)度，然后才開始站起身來，撿屋里地上的煙頭，一個，兩個....撿完后，他把煙頭攤在手上，我可以抽嗎？我兩交換了一下眼神，給他點頭。其實我真他媽想喊他一聲大哥，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強(qiáng)壯，英俊的男人在我面前顯得那么卑微可憐，感覺很不公平。此刻如我喊他跪下，他會立即分分鐘跪在地上，內(nèi)心有種強(qiáng)烈的感傷和對他遭遇的同情，這一切是為什么??？我不敢往深處想。他把煙頭撕開，把煙絲裹在紙片上，大口大口的吸起來。我說，明天要斗爭你知道嗎？還有幾個悄悄種蒜苗，種煙葉想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陪著你一起斗。他停下吸煙，看著手里燃起的煙卷，搖了搖頭，露出一種無奈的苦笑，笑時能看見他牙齒，很白。這時，我突然覺得想拉尿了，我快步走出隊部，一股冷風(fēng)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跑到屋后，對著漆黑的坎下洗洗刷刷地撒尿，抬頭看見不遠(yuǎn)處有盞搖搖晃晃的馬燈向山坡上慢慢移動著。撒尿完畢，我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問他，你家里人知道你在這里嗎？他說，知道，我給大隊長說了的，他是我鄰居，喊捎個話給家里，斗后我再回家！他話音剛落，一個戴著斗笠的小孩提著馬燈走了進(jìn)來，衣衫襤褸，光著腳丫，看不清他的樣子，感覺他一臉的害怕，用怯生生的眼睛看著我兩，我用微笑看著小孩。小孩慢慢打開一個土缽子，里面裝的是幾個熱騰騰的紅薯，然后把缽子端在李炳云面前，李炳云有些激動，用手摸著孩子的頭，上下打量著，聲音很輕地說：兒子你長高了！此后，他再沒說一句話，只用手不停地?fù)崦『⒌念^。小孩沒喊他，李炳云拿出一個紅薯放在兒子手里，你吃，吃了長高點，然后一直死死地看著兒子，他沒有一絲笑容，但我看見了一個男人此時復(fù)雜心情和剛毅。小孩輕聲的說了句，我要回去了。然后提著馬燈走出了房門，他站起來，快步走到了門口，一只腳跨在了門攔上，他突然意識到，今夜他無論如何都是走不出這道門坎的。

小孩走了，他突然靠墻放聲大哭，撕心裂肺，那凄涼哭聲劃破山梁的夜空。很多年過去了，當(dāng)我做了父親時，我時常回想起他那難以忘記的，凄然的，右派分子的哭聲。

我對他情緒的失控不知所措，我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的痛哭，給他遞上一支巨浪香煙，我的心情開始復(fù)雜起來。我快步跑出屋外，看那瘦弱赤腳的小孩，仿佛覺得那夜是那樣的黑，那樣的冷。一盞搖搖晃晃的馬燈，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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