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姊妹們

太 陽 的 姊 妹 們
那一年,父親去世三個多月后,阿蘇伯也隨他而去。生前,他們是舊時云南萬國汽車行的腸子弟兄,死后,天堂里又多了一對手足朋友。
沒有子女的阿蘇伯去世以后,遵照他的遺愿,我將他安葬在父親墳旁,並在下葬前將老人密藏六十多年的一張照片放在老人貼身衣袋里。次年清明,我站在老人墳前,雙手合十面對逝者一本正經(jīng)喃喃自語,向亡魂表述自己已了卻一宗心愿:
“阿蘇伯,你最愛聽的那首歌己經(jīng)幫你整理好,是我在教育局的好朋友張智勇忙三個通霄寫成簡譜配曲,現(xiàn)在我唱給你老人家聽。曲配得很好聽,可惜我唱得不好。你老曉得,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音樂不及格,是父親用雞毛撣子逼著我在大熱天的署假唱了二十天《九月里太陽似火球》,開學(xué)補考還是不及格。我不是唱歌的料,唱得不好,請阿蘇伯多多指正?!甭犃宋疫@些鬼話,站在身后的妻子和女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清了清嗓子,在山野中,在阿蘇伯墳前,唱出引響他老人家一生的歌,一首流傳于云南彌勒縣阿細(xì)人村寨的歌:
啊嘖嘖 啊嘖嘖 啊喂(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阿細(xì)姑娘撒依索 撒依索
彈起大三弦喲 吹竹笛喲喂
唱起來喲跳起來 撒依索喲喂
......
啊嘖嘖 啊嘖嘖 啊喂
聰明的姑娘哪一個 撒依索
美麗的姑娘哪一個 撒依索喲喂
唱起來喲跳起來 撒依索喲喂
啊嘖嘖 啊嘖嘖......
(圖片)云南省彌勒縣的撒尼人表演“阿細(xì)跳月
四年前,嫁到武漢的姐姐硬要父親去她家過年,父親臨出遠(yuǎn)門時再三囑咐:“三十夜一定要請阿蘇伯過來一塊吃年夜飯?!?/p>
孩子們唱“胡蘿卜,咪咪甜,看著看著要過年......”的兒歌才幾天,“年”真的就來了。
除夕下午四點過鐘,我的幾個拿手大菜已出鍋上盤,余下的小菜和湯交給妻子操作,解開圍裙準(zhǔn)備去請阿蘇伯,“我也要去!”小女兒向來是我的跟腳狗,“把衣服扣好,快去快回。湯快燒好了。”妻子追到門邊說道。
整整一個冬天,一直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雪,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卻飄起雪花。遠(yuǎn)處年夜飯吃得早的人家已經(jīng)響起炮竹,雪花隨著炮竹聲在鉛灰色的天空飄忽、搖擺、穿梭,直到累得動不了才落到地上。
地處遠(yuǎn)郊的廠礦家屬區(qū)一到年關(guān)就空空蕩蕩。遠(yuǎn)方有家的早己回家,城里有家的也早已回城,無處可去的“麻雀戶”們?nèi)缄P(guān)門閉戶在家操辦年夜飯。
父女倆在雪中快步而行,向著汽車隊車庫旁那間低矮的小木屋走去。
“阿蘇伯!”我敲打那扇熟悉的木門?!鞍⑻K伯----”小女兒也奶聲奶氣地跟著我喊,“叫蘇爺爺!”我糾正小丫頭?!疤K爺爺----”,沒有回答,破舊木門也沒有上鎖。走到窗戶前往里看,阿蘇伯低垂著衰老的頭,背對窗戶盤腿座在床上。床前舊木柜上擺著三小碗菜,一塊當(dāng)香爐的生蘿卜上插著三柱香,一對小紅燭忽閃忽閃地跳動。屋內(nèi)煙霧繚繞靜得可怕,我心里一沉,“完了!”用力撞開木門,“阿蘇伯,你怎么了?”使勁搖晃老人彎曲的身軀,好一會,阿蘇伯才回過神來,“你來了?”他喉音混濁地說了一句。忽然,他掙開我站起身來,把柜子上香燭供品后面的像框抓在手中,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一尺見方的小木鏡框里有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一位撒尼人打扮的年青女子,一雙明澈的大眼,一對黑浸浸的長眉,秀美高挑的鼻子,豐潤性感的唇,活鮮鮮一位阿細(xì)美人!
(圖片)在我的記憶中 那張照片比楊麗坤還要美
阿蘇伯緊張得發(fā)抖的手把鏡框貼在胸前不讓我再看笫二眼,他用一塊繡著蘭色奇妙花邊的粗布手帕將鏡框包好后放入柜子最里層,再小心鎖上。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老人窘迫的臉上泛出久違的紅暈。
“你爸爸不在家,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卑⑻K伯淡漠地說道。
“我陪你喝酒,阿蘇伯,你不同我們吃年夜飯老爺子回來要把我撕成兩瓣?!?/p>
“蘇爺爺,蘇爺爺!”小女兒使勁搖晃阿蘇伯凸綻青筋的手,眼里已有淚花。
還是小丫頭勵害,阿蘇伯嘆了口氣,隨著我父女走出小木屋。
雪越來越大,鉛灰色的天空已是白茫茫一片,除夕年夜飯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新年的腳步聲也離我們越來越近。
年夜飯酒桌上,埋藏六十多年的祕密終于在我不安好心的勸酒中揭開那塊塵封六十年的繡花手帕,一位云南阿細(xì)美女與年輕時的阿蘇伯的離奇情愛,一段中國版的“大蓬車”,在大年三十夜,在我家小飯廳一幕一幕拉開......
(畫外音樂):大三弦“嘣,嘣,嘣”的共鳴聲,尖嘯的哨聲,節(jié)奏明快的竹笛聲,阿細(xì)姑娘的歌聲,“阿細(xì)跳月”舞曲震蕩撩人,扣人心弦......
畫面切換到滇黔公路馬過河的云南山區(qū),盤山公路不時有老舊汽車駛過,揚起久久不散的塵土。
(字幕):民國三十五年。夏。
六個阿細(xì)人順著老舊公路由遠(yuǎn)及近,他(她)們不時停下腳步向過往車輛招手,笨重的貨車卷起紅塵疾駛而過,沒有人理會這群疲憊不堪的阿細(xì)人,甚至有下流司機對她們出言不遜調(diào)戲幾句揚塵而去。
這是六個阿細(xì)族民間藝人,一男五女。“當(dāng)家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的黑瘦男子,他上穿無袖密扣小短掛,(一種阿細(xì)男人特有的叫“周身轉(zhuǎn)”的短掛)斜挎一把大三弦和一個鼓鼓囊囊的挎包。大三弦頂端還嵌有小圓鏡和五色絨球,琴頭上墜有各色鏡帶、紙花。挎包上兩束繡花垂穗甩打甩打。其余五位是青春靚麗的阿細(xì)女子,同樣身挎繡花垂穗挎包和一把套子上繡得有瑰麗繽紛花紋的雨傘。姑娘們頭插鮮花,手戴銅鐲響鈴,走路一擺三搖,丁當(dāng)作響。
“撒依索,妳倒是走快點喂,妳咯是怕踩死螞蟻子?”一個叫阿秀的姑娘在前面喳喳呼呼地喊道。
“哎喲,我要死了,你們走嘞,我不走啦!哎喲-----”走在最后的撒依索干脆一屁股座在路邊土埂上,她氣喘吁吁,也不管土埂上厚厚的塵土?xí)v衣服。
她想喝水,葫蘆里早已滴水不剩。抬頭望了望毒辣辣的太陽,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到下一個馬站。
此時,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叫“太陽”的男子站在路中間揮舞雙手高聲大喊:“阿喂,妳們瞧嘍,妳們快來瞧瞧嘍!”
一輛蹋鼻子美國“道奇t110”貨車停在不遠(yuǎn)處公路邊上,車上是裝得老高的空汽油桶,司機就是年青時的阿蘇伯,他身穿美式連褲“青蛙”工作服爬在車頭上修車,滿臉油污,樣子同蹋鼻子“道奇”貨車一樣滑稽可笑。
“等我來,太陽哥,瞧瞧我的本事!”阿秀姑娘自告奮勇,“太陽”傻笑著讓開路,悄悄對她說道:“阿秀,好好求求師傅,咋個說都要他帶我們?nèi)ダッ?。?/p>
阿秀是扭著屁股朝貨車走去的,兩支手臂像鴨兒一甩一甩,圓圓的臉早己笑成一朵花。
“小阿哥,小師傅,車子壞啦?”她嗲聲嗲氣地問道。
小阿哥抬頭看了她一眼,埋頭照樣修他的車。
“行行好嘛,搭搭我們嘛,小阿哥,小師傅,一看你就是個大好人!”
“搭哪樣搭?你不看見車子壞啦?”小阿哥沒好氣地頭也不抬地說道。
“我瞧著啦,我瞧著啦,我們等嘛,要不要我們幫忙嘛,咹?”
任隨阿秀好說歹說,“小阿哥”高低不搭腔。
油鹽不進,阿秀做了個鬼臉敗下陣來。
五個美女撼不動一個年青司機?“太陽”不信這個邪,“撒依索,妳去,賴也要賴死他。”
名叫撒依索的姑娘是五個美人中最美的一朵云南緬桂花,她拍拍身上的塵土,整理好頭上的花圍帕,甚至把留海也弄得彎彎的。她要去攻下這座油鹽不進的“堡壘”。
撒依索頭戴花包頭,包頭邊沿鑲嵌的銀制“卡士瑪”十分醒目。頭頂兩側(cè)綴一對“彩蝶”,“彩蝶”后面一束串珠一直下垂到豐滿誘人的前胸。蘭白色的上衣略長過膝,袖口領(lǐng)口和衣角繡有水草紋花邊。背上披一塊黑布襯底的雪白羊皮,一條花布帶由隆起的前胸直貼衣襟。柔美纖細(xì)的腰部系一塊黑底圍腰,圍腰上的五彩圖案祥云飄浮、彩蝶小鳥飛翔。她下穿白色長褲,一雙小巧的腳上是紅色的繡花毛邊布鞋。
“道奇車”的翼子板上堆滿修車工具:手鉗、開口板手、梅花板手、螺絲刀,一個油污的木箱里還有大大小小螺釘螺母。
撒依索不說一句話,她大膽地站在腳踏板上,另一支腳放肆地踩上擋泥板,最先進入年青司機眼簾的是那支寬大褲腳上的花邊,花邊上有花,有蝴蝶,還有好看的水草紋。小伙子的目光順著褲腳往上滑去,滑到膝蓋上枕著雙手的那張臉,那雙大眼,那微微閉著的紅唇。四目相撞,撞出火花,撞出麻酥酥的感覺。
修車的板頭掉在地上,她撿起板頭后盯著他的雙眼遞給他,油污的手不經(jīng)意間觸及她細(xì)長的手指,他觸電似地縮回手去,他看到她手腕上那支錚亮圓滑的銅手鐲。
另外五個同伴向貨車走來,他們不愿打擾這動情的一幕,蹲在貨車背陰處躲避烈日,靜候兩個年青人之間的微妙“談判”。
“駕駛室只能座一個人。”他說,己經(jīng)松口。
“我不能丟下他們一個人走?!彼卮?相當(dāng)堅決。
“油桶裝得老高,跌下來會死人?!彼f,又松了口。
“用繩子把腰桿拴著,像拴螞蚱。”她回答,並眨了一下眼睛。
“你們?nèi)ツ睦铮俊彼f。堡壘己經(jīng)被攻破。
“昆明。”她回答。眼睛又眨了一下。
修車一個多小時,兩個人擺談一個多小時。她已經(jīng)叫他“阿蘇哥”,他叫她“小依索”。年青司機己經(jīng)知道這幾個阿細(xì)人是應(yīng)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聞一多教授的邀請去昆明表演“阿細(xì)跳月”,她們從彌勒縣阿者黑來,步行兩天已精疲力盡,是緣分讓他們在人生路上相知相遇,是月老的紅線將他們拴在一起。
“太陽”同他的姊妹們搭上美國蹋鼻子“道奇”貨車,一路琴聲一路歌,一路歡笑一路愛。車過楊林,柳樹營,大板橋,楊方凹,向著昆明駛?cè)ァ?/p>
注:云南省彌勒縣的圭山村是“撒尼人”(彝族)歌舞之鄉(xiāng)。李公樸、聞一多、吳晗、楚圖南、費孝通等著名學(xué)者早年曾深入圭山調(diào)查采風(fēng),寫下了《讓藝術(shù)生活在人民中》等民族社會名著。在聞一多、張光年等進步人士影響和推動下,一些音樂舞蹈工作者在學(xué)校里和社會上開展新音樂舞蹈活動,先后創(chuàng)作演出了花燈歌舞《茶山殺敵》、歌曲《山林果》、歌劇《黃花曲》等。一九四六年五月,撒尼藝人畢恒光率領(lǐng)彌勒圭山的彝族撒尼人歌舞隊在昆明演出《阿細(xì)跳月》、《跳麟甲》、《老人家》等節(jié)目曾轟動一時,這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歌舞在省城首次登臺演出。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在“阿細(xì)跳月”發(fā)展過程中的1946年夏天,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部分師生來到石林,組織“圭山彝族舞蹈隊”到昆明演出?!鞍⒓?xì)跳月”首次進入城市就轟動了春城,聞一多、費孝通、楚圖南等文藝界著名人士予以高度贊揚。其中,聞一多先生說道:“彝族歌舞是有血、有肉、有骨頭的真正藝術(shù),從這些藝術(shù)形象中看到了這個民族的無限豐富的生命力。”
昆明。
高大雄偉的近日樓(解放后被拆除)沐浴在蘭天白云之下,抗戰(zhàn)勝利后的笫一年,滇池側(cè)畔的古城己顯現(xiàn)出一線生機。
(圖片)四野二兵團列隊行經(jīng)近日樓
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們在古樓墻根下清掃出一片空地,場地四周賣燒餌塊賣涼米線的小販高聲吆喝,空氣中彌漫著炭火煙味和酸椒味。賣面包的安南人(越南人)拖長嗓門叫著“洋粑粑嘍,熱呼呼的洋粑粑----”。
長頭發(fā)大胡子的聞一多教授在幾個學(xué)生陪同下,同“太陽”商量演出事宜。撒依索被幾個女學(xué)生逗得滿臉通紅,她聽不懂女學(xué)生們的江淅話,由阿蘇哥充當(dāng)憋腳翻譯。
今天的阿蘇哥己不是路上修車的那個“大青蛙”,他身著一件無領(lǐng)淺蘭色學(xué)生裝和新褲新鞋,這些都是萬國汽車行的師兄們湊錢現(xiàn)買的。他們?yōu)樾煹馨⑻K結(jié)識阿細(xì)美女撒依索感到高興,汽車行老板也特例放假三天,讓這位平時工作勤奮的年輕司機好好樂一樂。
一群白鴿在蘭天翱翔,近日樓城墻下大三弦己奏響,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用笛子二胡助陣,一場“阿細(xì)跳月”讓抗戰(zhàn)勝利后的昆明人也“哦!哦!哦!”地跟著吶喊助興。女學(xué)生女市民們擠進圈內(nèi),隨著“阿嘖嘖,阿嘖嘖”的尖叫聲,隨著“太陽”三步弦的節(jié)奏,女人們雙臂左右搖動,按拍擊掌,空中蹬腳,扭腰旋轉(zhuǎn),舞出一場氣勢宏大、震撼人心的“阿細(xì)跳月”。
突然,場外警笛長嗚,十幾名黑衣警察手持警棍沖進人群,學(xué)生們迎了上去,市民們沖了上去,近日樓上的觀眾發(fā)出噓聲,小販們雞飛蛋打慌亂逃竄。
一場流血沖突瞬間爆發(fā),大三弦被踩成碎片,男學(xué)生們護著被打傷的“太陽”和阿秀她們。阿蘇死命護著撒依索沖出重圍,突圉中他打傷兩個警察。他們己經(jīng)來不及到巡津街馬店去取回行李,她們在人海中四散奔逃。
何罪之有?當(dāng)局僅以“阿細(xì)跳月”有傷風(fēng)化而大打出手!對手無寸鐵的市民和學(xué)生大打出手!一個政權(quán)的基石就這樣一塊一塊地破碎,一塊一塊地崩塌。
“太陽”和他的姊妹們從此天各一方,“太陽”被打成小腿骨折,永遠(yuǎn)不能再斜挎大三弦跳他的“阿細(xì)跳月”。
當(dāng)夜,打傷警察闖下大禍的阿蘇哥在萬國汽車行師兄弟們的資助下逃離昆明,一對患難鴛鴦從此展翅高飛,去尋找山青水秀的溪澗,去尋找並不存在的伊甸園。
兩個月后,幾聲槍響,聞一多教授倒在血泊之中。
阿蘇伯並沒有對我講述他的撒依索如何同他永訣,在支言片語中我只聽到“圭山”、“伊維硝起義”、“彌勒西山暴動”等字句;老人悲痛欲絕,他不可能向我們后生講述他和撒依索應(yīng)該有的蜜月,應(yīng)該有的山盟海誓,應(yīng)該有的柔情春夢......
這些太多的不為人知的苦情苦戀己經(jīng)連同那張發(fā)黃的照片永遠(yuǎn)埋進墳?zāi)梗肋h(yuǎn)進入天堂,永遠(yuǎn)讓后人浮想聯(lián)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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