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突然消失之后
這個故事就從九十年代初說起。
我們鎮(zhèn)上有很多賭博點，雖然在鄉(xiāng)政府的眼皮底下，打牌賭博還是那樣肆無忌憚。集鎮(zhèn)上，人戶密集，往來流動人多，打牌不需要等候。棋牌種類多，條件也好，方圓五里的賭徒都喜歡到這里賭。開設(shè)賭場的人，比做什么收入都高。打牌賭博、打架斗毆，攪得當(dāng)?shù)匾恍┳羧?a target="_blank">夜不得安寧。
學(xué)校關(guān)老師在鎮(zhèn)街道邊租了一間房，老婆開商店，兒媳們照看賭場。生意特別旺。
羊角坪離集鎮(zhèn)約三里路，是一個山頂村落，雖說是“坪”，其實，巴掌大的平地都沒有，稍微有一塊平地，都是住房，田全是梯田，分四個居住點，占據(jù)四個山腰間，有兩百多人居住，大喊一聲，全都能聽清楚。朝外面，就是在山頂能看到集鎮(zhèn)的地方，是一道小山埡（當(dāng)?shù)匾步袓彛?，長約一百米，寬約二十米，路口左邊，最早就修建一棟兩層木樓，上下各三間的村級高年級學(xué)校。改革開放以后，路口右邊修了一棟磚瓦小房子，開商店，開棋牌室。里邊邊上修了兩棟大木房。路口邊有一顆古槐樹，兩人才能合抱，是前人用來為路過的人歇腳的蔭樹。兩邊各是一座山包，像山羊頭上的角，這個地方因此得名。站在古槐樹下能看清集鎮(zhèn)。從山下到古槐樹邊三分之二是陡坡，陡坡段都是用長石條鋪設(shè)的，只能看到半坡以上來的人。
從學(xué)校旁的左邊，往里面斜走，下到半山腰，有一家單家獨戶。姓楊，戶主叫楊二發(fā)，五十多歲，高一米七，不瘦不胖，會木匠，不愛說多話，溝通能力很差。老婆叫李香妹，不到一米六，在農(nóng)村屬于很胖的女人，一年到頭穿藍色對襟上衣，黑色褲子，和別人沒有密切往來。兩個老人都是忠厚的莊稼人，除了拼命干農(nóng)活，什么都不參與，不過問。生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已經(jīng)出嫁好幾年了，兒子叫楊雄，三十歲已經(jīng)挨邊了，沒有討媳婦。他的個高一米六五，寬胸大背，看看就知道很有力氣，做農(nóng)活是好手。論長像。五官端正，皮膚白里透紅，是標(biāo)準(zhǔn)的美男子?？诓挪皇呛芎茫瑴贤芰€不如其父母。最主要的是怕吃苦，不愛勞動，屬于好吃懶做的一種人，大概是小時候父母寵壞了的，沒有姑娘看上眼，所以，年紀(jì)這么大，還沒有媳婦。妹妹在鎮(zhèn)上都初中，很快就要讀高中了。
楊雄不知什么時候迷上賭博，不管家里在插秧還是收割，他都不到田邊去，最多只是在家里做飯，反正十指不沾陽春水，賭博場上卻有他。他到集鎮(zhèn)關(guān)老師家賭博，每天都開有十臺麻將桌。楊雄賭到下午五點時，已經(jīng)輸?shù)羧Ф鄩K，還不愿意離開，期待時來運轉(zhuǎn)，翻點本錢回來，賭場突然開始騷動，圍觀的人讓出一條路。楊雄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根棍子重重落在他肩后背部，抬頭一看，他媽氣沖沖地沖進了，揮著柱路棍一陣亂打。楊雄忙丟掉手里的牌，奪路就逃。做父母的，恨鐵不成鋼，兒子挨打也不丟人，錯了能改就是好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楊雄不愿意老老實實地干農(nóng)活，向姐姐和其他親戚借一部分錢，湊成一萬元，跟著一個關(guān)系比較好的鄉(xiāng)親去“做牛生意”，就是買賣農(nóng)戶多余的牛，再到市場上轉(zhuǎn)手，賺點差價。農(nóng)戶忙于生產(chǎn)勞作，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往往牛販子一頭牛能賺幾百塊，甚至上千塊，不少販子客發(fā)了難財。楊雄嘴才不好，又是新手上路，估計不出牛的體重，說不出牛的不足之處，做了幾次，都虧了本，加上自己戒不了賭，萬元成本已經(jīng)不足五千了。再去買牛又怕虧，不去做牛生意，虧空沒有辦法找回來，一直窩在家里，到處打點小牌。父母反對楊雄做牛生意，要他踏踏實實地種田種地，楊雄怕苦怕累，一萬個不愿意。
記得那年秋收以后，父母都不是很忙，一家人都在家里忙翻曬。楊雄說服父母，再出去做牛生意，想鐘山再起。帶上五千多塊錢，一條半新的、比大拇指還粗的長麻繩，上身穿藍白橫條T恤，下身穿牛仔褲，腳上穿一雙牛筋土色靴子，肩挎文革時的挎包袋，裝幾件換洗衣服，興沖沖地出發(fā)了。
楊雄來到集鎮(zhèn)上，見關(guān)老師家搓麻將的聲音，百米外都能聽到，居然忘記自己要去做牛生意。他走進賭博房間，正好有人輸?shù)脹]錢要下桌，他二話都沒有說，一屁股坐下，開始玩命似的賭起來?？偸禽?shù)枚啵A得少，口袋里的錢扯來扯去，到天亮?xí)r已經(jīng)輸?shù)粢话?。早上，在關(guān)老師家吃飯，吃完了繼續(xù)賭。放羊的人丟了羊，只能在上山找。賭場上輸了錢，只能在賭桌上找。不知不覺地又到了下午五點，太陽快要落山時，賭場里又開始騷動起來。楊雄正要抬頭看看，一根大拇指粗的棍子落在頭上，原來他媽媽氣踹噓噓沖進賭場，照著楊雄劈頭蓋腦就打，楊雄挨了幾棒，奪路就逃，沖出賭場，徑直往回慢跑。
楊雄母親滿腔怒火，走出賭場。幾個賭徒在一邊說;：“這么大的兒子，你當(dāng)眾猛打，他的面子都丟盡了，還是回家慢慢開導(dǎo)?！贝蠹叶贾溃钕忝靡呀?jīng)年過六十，身體不太好，一雙腳有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加上身體太胖，急急忙忙走這么遠路，特別吃力。昨天，在家里說好去牛生意，兒子不但沒有去，卻在這里打了兩天一夜麻將，簡直要氣死父母。她和在場的人簡單地說幾句話，兒子已經(jīng)到了張家（地名，這里都是居住姓張的人戶）門前，和媽媽相距一公里多路。
李香妹柱著長棍，邊走邊罵兒子，心里堵滿了氣，肚子似乎要氣炸了，罵出來釋放一下，心里好受一些。她拖著肥胖的身子，雙腳有點不利索，一搖一擺地追趕兒子，舉步維艱，讓看到的人心里有些同情。母親對他嚴(yán)厲是希望他健康成長，成為一個能獨立生活的人。父望子成龍，是天下父母的愿望。成不了龍，就要成一條有責(zé)任擔(dān)當(dāng)?shù)纳?，而不是懶蛇，更不是危害社會的毒蛇。父母一生碌碌無為，指望兒女有所作為，后浪推前浪，新人勝舊人。不說能光宗耀祖嘛，起碼也要能支撐這個家吧。自己的后人，誤入歧途，眼看就要成為社會渣子，這對老實巴交的父母來說，怎么能接受呢？往后看，看不到任何希望，做父母的怎么不心寒呢？俗話說：“好兒不怕多，孽障不能出一個”。父母的心愿，只看楊雄能否明白？什么時候才能迷途知返？
李香妹帶著怒氣，艱難地往回走了近兩里路，就開始爬坡，也沒有辦法看見兒子的背影，估計兒子早已經(jīng)到家了。這條高坡，彎彎曲曲足有五百米，陡的地方能碰到自己的額頭，到半山腰有一段稍微平坦的路。盡管山坡是石條砌成階梯，對一個青年人來說，爬上羊角坪需要半小時。李香妹用了一個小時才爬到山頂。她站在古槐樹下，稍稍把氣喘勻，好不容易走到家，早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天也黑了，家里電燈亮了。
她坐在屋檐下大口喘粗氣，心臟噗噗地要跳進嗓子眼里了，很想躺下睡一會。不見自己的兒子，余怒未消，帶著三分氣問老伴：“你哪種生到家了沒有啊？”老伴楊二發(fā)坐在椅子上，離火坑邊一米遠，穿著中長褲，打著赤膊，肩上搭著一條很舊的白色汗手巾，嘴里含著竹鞭長煙斗，煙鍋子放在火坑里，吧噠吧噠地吸著旱煙。他連頭都沒有朝門口轉(zhuǎn)動一點，兩眼看著正在燒洗澡水的火苗。心里很氣，知道朽木不可雕也，稀泥扶不上墻。根本沒有指望兒子回頭是岸，重新做人，絕望變成心死。沒有好氣地回答：“他哪里回來啊？不務(wù)正業(yè)的家伙，敗家子、送財童子。早知道他是這個樣子，剛生下來一把揪死他多好啊/這么大，還在給大人找氣嘔。這個時候不知躲在誰家里的。別管他，這么大餓不死的，就當(dāng)我們沒有養(yǎng)（生）兒子。”李香妹心里氣得難受，還是抱一絲幻想，希望兒子明白父母的苦心，浪子回頭金不換，自己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用僅僅最后一點微弱的真氣，喃喃地說：“這么大的兒子，不是吃一碗米長大的。我們一泡屎一泡尿，從一尺長養(yǎng)了三十年。本想我們老有所靠，事與愿違，這么大還讓父母操心，還給父母找氣嘔。既然我們養(yǎng)出這種不孝子，就要不厭其煩地教育，把他從歧途上拉回來。我們做父母放棄了，哪他真的無可救藥了?！?/p>
老兩口長吁短嘆，誰都不想多說。洗完澡，搬出一條長板凳，坐在屋檐下乘涼，一直等到半夜過，還不見兒子回來，楊二發(fā)賭氣先睡了。李香妹感覺極度疲倦，多等了一會兒，估計兒子今夜不會回來，也只好去睡覺。
天蒙蒙亮，李香妹不放心兒子，強睜開雙眼，挪步到門外，坐在屋檐下，看著山頂走下來的方向，期待兒子出現(xiàn)時地驚喜。天慢慢明亮起來，路上開始有人行走。
李香妹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天空，見西邊（她們的房子，只能看西、南方向）烏云嵌著黃色云，給沉寂的天空增添了三分美。烏云緩慢地飄向西方，東邊大面積飄來烏云，遮擋著半個天空，邁著沉重的步伐，一路向西移動。天空中呈現(xiàn)的彩云，快速淡化，和那些充滿霸氣的烏云漸漸融合。烏云開始變得淡薄起來，整個天空變得灰暗，只有東方，不時地飄過小團彩云。憑長期觀察地經(jīng)驗，今天肯定會有午后暴雨。
李香妹按耐不住心里焦急，爬上山坡，到鄉(xiāng)親家里挨門打聽兒子的消息，想知道兒子這一夜在哪里。她問遍幾個山頭的住戶，只有一個人說：“昨天天黑以前，在山坡半路上，楊雄橫穿過去，從供應(yīng)田（田名）走到廟灣（山名），從薏米灣（以前這里沒有地名，文革時期，學(xué)校種過薏米，故名）爬上去了?！?李香妹得知這個消息，心里有一種不祥預(yù)感，央求鄉(xiāng)親們幫忙尋找。熱情的鄉(xiāng)親，很快聚集男女老少三十多人，結(jié)隊到薏米灣去找楊雄。
這薏米灣是左羊角山 一條長長的山梁，山頂有一條小路通劉家山，在楊雄房子后山，距離約兩百米，山高房子低。鄉(xiāng)親們在古槐樹下集合，看看薏米灣的大體位置，從學(xué)校左邊的小路走去。三十多人，從山頂小路一字排開往下找。這山離人戶近，當(dāng)?shù)厝肆?xí)慣稱屋邊，長滿松樹和杉樹，這些喬木下長滿各種小喬木，還有荊棘，大芭茅。農(nóng)戶隨時到這里來割牛草，砍柴，遺留下來幾乎都是荊棘，沒有刀根本鉆不進去。鄉(xiāng)親們一邊搜索一邊砍荊棘，從上到下花費半個鐘，沒有搜索到蛛絲馬跡。大家怕有死角遺漏，又從下往上找一遍，鉆出樹林，在小路上匯合，都說沒有看到任何痕跡。這薏米灣可以排除，此地沒有楊雄。楊二發(fā)、李香妹邀請大家吃飯，再作打算。一幫人回到楊二發(fā)家，天上突然下起暴雨，足足一個小時才停，雨后又是大太陽。
飯后，李香妹央求大家把附近的山都搜一遍。楊二發(fā)雖然不善言辭，木匠技術(shù)好，平時給鄉(xiāng)親們解決不上困難，有人情留給鄉(xiāng)親們，大家都知恩圖報，很愿意繼續(xù)幫忙找。只有楊二發(fā)臉上沒有表情，冰冷地說：“這個孽障，好吃懶做，十指不沾陽春水，出門從來不彎腰，哪有尋死的勇氣呢？八成是躲在親戚朋友家（那時候沒有程控電話，更沒有手機，聯(lián)系不方便），身上沒有錢就會回來的。”鄉(xiāng)親們知道楊二發(fā)說的是氣話，還是決定搜山，一丈遠一個人，仔細地搜。一直折騰到下午三點，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楊雄蹤跡，吃了飯，各自回去。
夜里，李香妹想：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她不甘心，只想盡快找到兒子，一夜淚水洗面，哪里睡得著？想到楊七郎會掐算，等天亮就去找楊七郎打時（掐算）。楊七郎手掌伸出掐算一會兒，帶著十分遺憾地說：“昨天是空亡日，五點以后的“時”是大安。照這樣掐算，楊雄到了親戚朋友家，至少三天以后你們才有消息。他如果沒有到親戚家，躲在山上，那，人在五點以后已經(jīng)死了，因為，人始終沒有動。要是活著，七點以后是小吉，晚上九到十點就應(yīng)該回家了。以我的掐算，人昨天五點以后已經(jīng)死了，面朝北方背朝南方，也就是說，他是上吊死的。而且就在附近，離家不遠的地方，昨天的日子是大兇?！崩钕忝寐犃?，心里更加著急，立即找鄉(xiāng)親再幫忙找一次。大家二話沒說，全都趕來，這次重點搜索薏米灣，這一望山有四條山灣，都是朝北向。大家依然從學(xué)校左邊小路走去，從山頂往下找，兩人一組，慢慢地搜索。一直搜到山腰空地，又從下往上搜，到小路上匯合，這座山共四條山灣，一上一下搜了兩遍，還是沒有任何痕跡。大家決定重新搜索一次，還是外孫打燈籠--照舊。眾人不愿放棄，又把附近其他幾個山仔細搜索一遍，都是一無所獲。
吃晚飯的時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人肯定還活著，一定是害怕父母責(zé)罵，或者是沒有臉回來，躲在朋友家。你們不要相信打時掐算，盡快到親朋好友家去打聽，會有好消息的。”
李香妹心里揣著自己毫無把握的點點希望，放下手中農(nóng)活，自欺欺人的到處打聽，得到回報的是搖頭、安慰。她要從絕望中梳理出一點希望，哪怕只是小到極限一絲希望。這是失去兒子的痛；這是一個母親愛兒子、想兒子、疼兒子的心情。誰能理解這種痛徹心扉的母愛滋味？如果兒子還活著，她愿折十年壽，換兒子平安歸來。她每天沉浸在悲傷之中，想起來就哭，最后，因為哭得太多太悲傷，雙目失明，住進了縣成醫(yī)院。經(jīng)過一個月治療，只能一只眼睛恢復(fù)光明。大女兒勸她說：“弟弟沒有孝道，這么就還沒有音訊。不管他是死還是活著，你自己要多保重，現(xiàn)在只有一只眼睛了，再哭哪一只眼睛就保不住了。”
出院以后，想哭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每天黃昏前，她拄著拐棍，站在村口古槐樹下，望著山下，望著集鎮(zhèn)，旁若無人地念叨：“夜火蟲，夜夜來，家公家婆喊你恰茶來，什么茶？豆茶。什么豆？金銀豆。什么金？老鴉精。什么老？人腦。什么人？天上散花人，都來進我家門”。這是楊雄三歲時教他的兒歌，僅教一個晚上，他就記住了，等他長到十多歲，他還經(jīng)常唱這首兒歌。她站在古槐樹下，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才離開，總是希望兒子活蹦亂跳地從山坡下沖上來，一起回家吃飯。
三個月后。
鄉(xiāng)文化站組織開展一次文藝活動。以“孝”為主題，有唱歌、小品，詩歌朗誦、山歌、舞蹈，到處貼海報，地點；學(xué)校操場。
李香妹很早吃了晚飯，提前來到集鎮(zhèn)上，在來往不絕的人群中尋找兒子的背影，希望他奇跡般地出現(xiàn)。暮色開始降臨，中學(xué)操場集聚近五千人觀眾，一齊面向小戲臺。節(jié)目開始，大家聚精會神地看表演，第一個節(jié)目，是男高音表演閻維文唱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這些鄉(xiāng)土歌手雖然不具備專業(yè)性，但是，在用心唱歌，已經(jīng)唱得很好的，博得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第二個節(jié)目是詩歌朗誦，《母親的冬季》，是詩人古癡的處女作，由初三兩個男生重音朗誦：
我家住在湘西，
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群山里。
那里有我年邁的母親。
獨自堅守了十多年的冬季。
思念兒女的風(fēng)，
揉碎了她日夜煎熬的心 ，
血和淚凝結(jié)成晶瑩的冰。
日夜掛在心坎上，
成了一道凄涼的景。
我們?yōu)榱烁玫厣妫?/p>
遠在南粵，
遠在天涯，
逃避冬季的叮嚀。
沒有時間陪伴母親的身邊，
驅(qū)趕那無情的冬季；
沒有機會把母親的嘮叨聆聽
釋放母親冬天一般的心情。
為了將來日子過好，
我們只顧工作努力。
看不到母親蒼老彎曲的身影，
其實，母親心里早就沒有春夏，
只有無邊無際的冬季。
母親的心里，
感受不到兒女帶來的春風(fēng)，
母親的心里，
早就枯萎了春的溫馨。
倚門倚閭的期待，
用淚水化成寒冷刺骨的冰。
只有母親病了，
病得起不了疲憊無力的身，
我們才會到母親的病榻前問候一聲，
假惺惺地掉幾滴沒有溫度的淚。
微不足道的寸草之心，
怎能報得三春之輝？
晚到的春風(fēng)，
融化不了，
母親心中厚厚的冰層。
都說養(yǎng)兒防老，
卻只有在母親病重的時候，
才迷迷糊糊的聽到，
兒女們叫一聲娘親。
我們都是無能之輩，
為了生存，
拋家棄業(yè)遠行。
不能承歡膝下，
不能常聽母親的教誨 。
現(xiàn)實也太殘忍，
母親不希望我們貧窮一生，
我們只能離鄉(xiāng)背井去打拼。
從來沒有考慮，
母親思念我們的心情。
母親心里的冬季，
都是我們無能造成。
母親心里的冰，
都是血淚凝成。
我們是罪人，
我們是不孝子孫。
沒有足夠的能力，
早日融化掛在母親心中的冰棱。
只有在母親生死彌留之際，
哭訴：
我們都是罪人。
我們是不孝子孫。
一陣陣?yán)坐Q般的掌聲，獻給朗誦者，我讓在場觀眾為之一振，每個人心里暗品詩歌寓意，是啊，每人都只盤算自己的小日子，很少揣摩父母的感受，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父母病重時，千里迢迢趕回家，也只在父母咽下最后一口氣才流下幾滴眼淚。李香妹在密集的人群鉆來鉆去，希望兒子在這人群里看戲。她幾乎看過每個男人臉，就是沒有看到兒子哪張不成熟的臉。她找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又怕在無意間兒子擦將而過。最后想到一個好主意，決定守在大門口。她站在傳達室旁邊，認(rèn)真看著來往的人。直到演出結(jié)束，還是沒有看到一個像兒子的人。黑夜里，帶著又一次失落，用暗得幾乎沒有光的手電照路回走，一路上摔了幾次，半夜過去了，才回到自己的家門。
時間過去三個多月，兒子沒有一點音訊，生死未知，難得他就是這樣在人間蒸發(fā)了？村口的古槐樹下，是她的精神支點，兒子會回來的，是她最堅定的信念。那首童謠，是她無助時的對白。在鄉(xiāng)親們的眼中，她大腦失常，精神失控，快要成瘋婆子了。
春去秋來，落雪飛霜，她站在古槐樹下的腳印，一天天在加深。沒有人能說服她離開古槐樹，沒有人能擾亂她的執(zhí)著守望。楊雄離奇失蹤的消息，很快傳到廣東沿海，很多熟悉楊雄的老鄉(xiāng)，也在留意他的行蹤。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三年。
這三年最大變化就是取消征購任務(wù)，戶戶都裝上了程控電話。以后不再需要上交農(nóng)業(yè)稅、屠宰稅、村提留。沒有村提留就沒有教育附加費。民辦老師轉(zhuǎn)為公辦，老師工資由縣財政下?lián)堋４寮墝W(xué)校三年級以上都集中到余家、浮枝洞兩所中心小學(xué)，羊角坪學(xué)校因此被拆除。喧囂一時村口，只有那顆古槐樹在風(fēng)中搖曳著寫滿滄桑的枝條，溫暖著李香妹盼子歸來的夢。有些好心人，編出謊言說：在和平崗見到楊雄賣牛。有的說：大坪市場見到楊雄賣牛。還有的說：在沅陵看到了楊雄。誰都知道，這些話都是用來安慰李香妹的，都希望她一直保持兒子還活著這種信念。
李香妹的小女兒出嫁在五十里外，交通方便，有空就來看望母親。外婆最喜歡牙牙學(xué)語的小外甥女，只有小外甥女可以暫時撫慰一下她破碎的心，到下午五點左右，她依然不顧一切地走到村口，站在古槐樹下守望。滿頭青絲變成銀白。
臘月二十八，羊角坪一個三十多歲青年叫楊軍，從珠?；貋磉^年，腰間別著手機，背一個黑色包，手提一只皮箱，爬到山頂，見李香妹癡癡地站在槐樹下，停下來主動和李香妹聊起來：“嬸子，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崩钕忝迷缇蜎]有表情的臉，露出絲絲微笑，說：“楊軍，你發(fā)財回來了？我在等楊雄，等他一起吃飯?！睏钴娫缇吐犝f這件事，想編一個謊，哄她老人家開心，說道：“嬸子，你別等了，我回來的時候見過他一面，還在一起吃了一餐飯，他說沒有找到什么錢，不好意思回來?！崩钕忝盟坪蹩吹搅斯饷?，心里相信是真的，就苦笑起來，央求楊軍說：“過完年，你帶嬸子去找他好嗎？”楊軍企圖想圓這個謊，強作開懷大笑，說：“嬸子，珠海很大，我們不在一起做事，他沒有給我留下電話號碼，想找一個人好難啊。你別去，也別在這里等，我回去見到他，叫他給你們打電話，或者叫他回來一趟?！?/p>
李香妹依靠別人編織的謊言，支撐個希望，風(fēng)雨依舊地站在古槐樹下等待，守望。寒來暑往，守望了十年。
秋收以后，農(nóng)戶沒有多的事做，不愛打牌賭博的人覺得有點無聊，很多喜歡捕捉小動物的人，都進山找芭茅老鼠，有的想賣錢，很多人不缺錢花，喜歡殺來吃。說到吃，芭茅老鼠下酒真是第一美食。這種動物最容易捕捉，只要發(fā)現(xiàn)洞穴，大人小孩都可以成功捕捉。
巴茅老鼠多以巴茅根、莖為主食而得名。齬齒類，鼠科鼠屬，畏光，喜夜間采食。膽小，喜安靜，穴居。又喜食竹根、竹筍故名竹鼠；樣子象豬又像老鼠，學(xué)名就叫竹根豬或竹鼠。它與老鼠的生活習(xí)性有很多差異。多生于大山之中，田邊地角也常見，發(fā)情期間，不知不覺地跑到人的住宅里來打洞藏身。上唇一對門牙又粗又長又利。
藏身洞穴一般有進出采食、清理垃圾兩個洞門，出門洞門開著、進洞后用細土堵實。一年產(chǎn)兩至三胎幼仔，最多可產(chǎn)五到七只仔，完全成活的不多見。一般獨居生活，發(fā)情期和配偶在一起，撫養(yǎng)幼崽期間兩代同居至幼崽性成熟再分居。馴化以后，性溫和不主動襲擊人。一旦咬著人，便可將人的手指咬斷不放。逃生速度較快，多見朝下坡逃跑，將身子卷曲不顧一切的下滾。
巴茅老鼠成年體重兩斤半，毛絨、皮厚、耳短、眼小、腳也不長，沒有肥肉和腸油，通體是精瘦肉，味美。食肉可以防癌治癌。全身是寶，鼠牙磨粉是化掉各種結(jié)石的特效藥，鼠骨泡酒是治療風(fēng)濕的良藥。便便也可以入中藥，是藥食兩用的極品?，F(xiàn)每只售價五十元至八十元不等，野生資源瀕臨滅絕，國家三令五申嚴(yán)禁捕捉。湘西有大批人在家養(yǎng)殖巴茅老鼠，變野生為家養(yǎng)。技術(shù)已經(jīng)過關(guān)，南方各地都在養(yǎng)殖。
長期以來，人人都捕捉芭茅老鼠，山中已經(jīng)不多見了，幾天時間未必能找到一只。
羊角坪幾個年青人商議去找芭茅老鼠，找了三天，找遍附近很多山，就是找不到。休息了兩天，見天一直干旱，楊仁、楊武決定到薏米灣找找看。為了查找方便，他們從山下往上找，花了半天時間，快找到山頂。山頂小路下面有一叢杉樹，緊挨著生長，共計大小約七八棵，只有三顆大樹，圍徑約十公分，其他都是五公分左右的小樹。兩人到樹下，見這里沒有雜草，打算坐下休息一會。正要找適合的地方坐下，楊武見地上的落葉像掩蓋著什么，就用鐮刀輕輕地鉤落葉，鉤出一只牛筋靴子來，再鉤幾下，鉤出白骨和頭發(fā)來。兩人目瞪口呆，抬頭望樹冠，只見一個人形掛在樹枝上，風(fēng)吹了，擺來擺去，兩人嚇壞了。兩人沒有敢仔細看，參照李香妹的描述，這上吊的人就是楊雄。兩人快速往上爬，不到兩丈高就到小路上。十年前，楊仁、楊武都參加找人行動，清楚的記得，這個地方找了兩次，上下共找了六遍，多顯眼的地方，當(dāng)時怎么就是找不到呢？這個地方正是楊七郎打時說的朝北方向。楊仁、楊武驚驚慌慌地跑回去，徑直到楊雄家，叫他父母來認(rèn)。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立即傳遍村子，一下來了五十多男女老少，一齊涌向薏米灣頂部。
五個青壯年男人，陪同李香妹從小路鉆進樹林。李香妹看了一眼，放聲大哭。原來，這就是楊雄。上吊用的是牽牛的麻繩，肩上的挎包袋，白色橫條T恤和牛仔褲已經(jīng)分辨不出顏色了。一只腳骨散落在地上，一只腳還穿著牛筋靴子，頭骨早已變黑，沒有毛發(fā)，說是上吊的人嘛，倒像晾衣架掛著的衣服，隨風(fēng)飄來飄去。鄉(xiāng)親們很快將楊雄殘缺的骨架，從樹上取下來，剛要放在地上，白骨全散了。奇怪的是，幾個關(guān)節(jié)上還有殷紅的血流動。李香妹哭得聲啞無力，昏死過去了。
一個年紀(jì)老成的男人，用衣服包著楊雄的尸骨，年輕人輪流背著李香妹回家。長達十年之久的離奇失蹤案，終于破解了。
2017年10月2日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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