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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身汗衫

O郭偉

一

這里是一座大山中一面山坡上很小的一塊平地，修成了木瓦結(jié)構(gòu)三合院，前面吊腳，成為虛樓。房周多橡樹，青岡，松柏，還有銀杏杜仲。雖是山坡，卻地界寬廣，方圓一公里多內(nèi)，再無人家，除少許果樹外，雜樹叢生，草葛覆地。單間獨戶，已歷四世。

老屋房周，后崖前坎，一條東西小路從門前吊腳虛樓下穿過，紅軍當年東來西去。父親參加紅軍，轉(zhuǎn)移不遠，被狗咬傷，藏于山洞內(nèi)，后來被還鄉(xiāng)團搜出，集中殺害了，單紀紅八歲就成了孤兒。在這荒山僻嶺，為了守住祖上及父親那幾座墳，孤獨地生活了幾十年，旁邊曾產(chǎn)生大面積一公里長的滑坡，也沒有動搖單紀紅原地居住的決心。外婆家把一個侄女嫁過來，為他們延續(xù)了一門香火，前面生得一男一女——云哥和秀姐，韓二娘在十五年后，五十歲上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單紀紅與韓二娘笑豁了嘴，至今沒合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

單紀紅把夢蘭視如珍寶，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還是寵愛有加。世人生活雖是困難，卻經(jīng)不住山大林密，地瓜、牛奶子、獼猴桃、櫻桃、板栗、核桃、桃李杏桔等各種野果，四季輪回。單紀紅還利用當?shù)貤l件，種植銀耳木耳，供人取食不盡。三年困難時期，再艱難也餓不死深山人家。

夢蘭的舊衣服拆散后，作了單紀紅和韓二娘衣服上的補丁，不是打在肩膀上，就是縫在臀部?；蛘哞傇谝黄?，再剪裁縫制內(nèi)衣內(nèi)褲。

單紀紅把桃子、杏子的皮削下來，塞進自己口里，給女兒夢蘭只吃精精的果肉。果皮削得較長，在單紀紅嘴里，左一舌頭，右一舌頭，卷來卷去，如牛兒吃草。有時還從鄉(xiāng)場上買回蘋果，也如此削皮，夢蘭以為那些皮都很好吃，就從單紀紅手中或從嘴巴上抓一段來吃，沒想到是粗糙澀巴，苦滋苦滋的，她急忙吐掉了，笑得單紀紅格外開心。夢蘭有時用小手指頭把小塊果肉塞到單紀紅口中，單紀紅張著大嘴，故意要連手咬住，嚇得夢蘭急忙抽手，并格格地大笑半天。為了讓夢蘭多吃些，單紀紅說果肉不好吃而不肯吃，夢蘭慢慢地習以為常了，以為爸爸真不愛吃果肉。

單紀紅從小一雙腳桿患有風濕痛。紅軍遺孤嘛，生產(chǎn)隊也沒認真給他派活，但家務幾乎是他全包了。早晨時間還早的話，他也帶著夢蘭去田邊放牛，或割幾把青草喂牛，剜豬草喂養(yǎng)豬。夢蘭很聽話，又肯干活兒，一雙小手真是靈活得很。但單紀紅最愛的是女兒潔白的皮膚，圓圓的臉蛋加上一個重下頜，相貌高貴，氣質(zhì)儒雅，加之聰明伶俐，教啥會啥，莫說兒歌一教就會，單紀紅把自己一生所能記住的幾首古詩全部教給她，只教一遍兩遍，夢蘭就能背頌。單紀紅肯定，夢蘭是一個讀書人，可以改變家族命運的人。當然，單紀紅也把父親如何參加紅軍，如何藏在山洞，如何被還鄉(xiāng)團捕獲并在白山寺集中殺害等光榮事跡講給女兒聽。

三

果然，將夢蘭送到村小學，從一年級開始，期期門門一百分。打九十九分時，必定只是落了一個字或者忘記了點一兩個標點符號，老師也覺得她必定是個奇女孩。到鄉(xiāng)中學上初中時，英語單詞學一遍就能頌讀、能書寫。一九七八年秋，夢蘭畢業(yè)考試后，聽老師說，她是鄉(xiāng)中學第一名，單紀紅到學區(qū)去問，原來也是全區(qū)第一名。老師覺得是個奇跡，又到縣城去問，夢蘭的初中畢業(yè)兼升學成績排在全縣第二名。

她才十四歲，只要繼續(xù)讀下去，完全可能成為全縣的學霸，全市的學霸，甚至，不好說。

但是，家在農(nóng)村，沒有供她繼續(xù)學習的能力。她順利地錄到達川中師，三年就結(jié)束了學業(yè)。單紀紅心里一直非常歉憾，都怪自己沒本事送到她自然完成學業(yè)為止。

直到上完中師，單紀紅還是那么吃削下的果皮。夢蘭一邊讀書，一邊從父親手里接吃果肉，有時也用刀尖挑著吃，習慣成自然，夢蘭做著作業(yè)，吃著果肉，只記得父親高興的樣子，就沒太在意果皮是難以下咽的。

四

夢蘭畢業(yè)后分配到縣城中心小學教書，單紀紅心里一直過意不去，經(jīng)常念叨女兒的前程應該遠遠不止于此。

單紀紅深愛著女兒，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雖然父女親近，說話也投機，但居然不能像小時一樣，拉著她爬上山坡，抱著她跨過小溪，也不能把她的小手拉過來，在水塘邊、溪溝里洗洗，摸摸她那雙白嫩光滑，細膩如脂的小手。在單紀紅心里，夢蘭好像一個女神，可遠觀而不可近觸，可近而不可親的仙女。

夢蘭從十三四歲開始，身體發(fā)生一些奇妙的變化，單紀紅就不便與女兒零距離親近。表面快樂而內(nèi)心深痛的父親，他好后悔，在她小時，咋就沒有好好親親她，好好愛愛她，以至于她突然長大了，長大了？后來，在一個國慶節(jié)，在眾親友的見證下，單紀紅還親手把女兒交到一個姓高名歌的男人手中。幾樣簡單的嫁妝和一隊穿紅著綠的人如一條蠕蟲，從深山向著城市方向慢慢移行，似乎帶走了單紀紅平生的一切。

女兒有女兒的幸福。女婿小高住在縣城，在中心小學宿舍樓居住，后來調(diào)縣委宣傳部工作，再調(diào)到了縣委辦公室工作。夢蘭也調(diào)到縣中學去了——本來，她的前途本來是無限的——單紀紅心想，尤如深深的自責。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甜滋滋的，時?；仨懺诙?。

夢蘭已經(jīng)屬于另一個男人——那天是單紀紅終生難忘的一天，在夢蘭的婚禮上，慢慢騰騰、小心翼翼地把夢蘭的小手交給那個年輕英俊的后生手上時，他的雙手在顫抖，幾伸幾縮，他五內(nèi)雜陳、翻江倒海。而今，見夢蘭小倆口恩愛有加，情意綿長，后來就生下了一個胖小子高航——一個快樂而又幸福的小家，單紀紅深感幸福。但女兒的面龐、脖頸、手臂，還是那么白嫩，美麗，還是那么窈窕，腰身如束。

單紀紅有時為自己莫明其妙的想法臉紅，又不能控制自己遐想。他時而覺得自己渺小，可鄙，轉(zhuǎn)念一想，那是很純情脆的愛，是父女之愛，是偉大的愛。單紀紅仿佛覺得自己高尚起來，偉大起來。

五

夢蘭非常愛父親，從小以來，父親從沒打她一下，沒拍她一下，沒有罵過她一句，沒有牯她一聲，沒有吼她一聲。父親是慈祥而又嚴厲的，她無時無刻不念著父親的愛，念著父親的好，念著父親無微不至的關懷。夢蘭也常用微薄的工資給父母買衣帽鞋襪，買家用必需品，或拿現(xiàn)金補貼家用。

老屋房周，后崖前坎，一條東西小路從門前穿過。夢蘭一小家子每次回家，父母都把家中出產(chǎn)的大米、綠豆豌豆、河魚雞蛋，送幾包叫她們帶回去。有幾次，韓二娘把家中很難積攢下來的幾十幾百元錢，藏那些口袋的豆豆中。

云哥秀姐家在家村，更需要幫助扶持。單紀紅說，城里人開銷大些，不說攀比，也不能太小氣太摳索，落人閑話。

六

門前東西路上，在黃嘴頭有一堆亂石山，那是一條紅軍當年的來路，東向來，西向去，也就是紅軍離開時的路。從夢蘭上中師開始，單紀紅老人在閑時，一個人駝著背，喘著氣，艱難地揮著鋤頭，從門前開始向縣城方向修，有時拓寬，有時整平，每天一米、兩米……遇到巨石，他等云哥有空時再去打碎搬掉，碰到大樹根、山竹根，他一條一條地挖斷，有時一天前進不到半米。而單紀紅的汗水卻大滴大滴地一路灑去。

夢蘭工作時，通訊沒有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有次她寫了一封家信，寄給爸爸媽媽的問候，不知怎么回事，在郵局走了一個多月。單紀紅有時放牛時，就坐在路旁那堆亂石的頂峰上——等待從鄉(xiāng)場上回來的人帶回一封信，或者哪天，女兒帶著一家人突然到來。連續(xù)三四天的親情、溫馨、甜蜜、熱鬧、盡情的展露，也只有這時，燉臘豬蹄，青椒麻辣仔雞炒野山蕈，甚至手撕麂子肉，紅燒果子貍?cè)鈹[滿一大桌子，香氣撲鼻，山柴鐵鍋飯也格外香。

時間過得真快，不管你忙不忙，時間總是以固定的姿態(tài)，固定的步伐，固定的速度，各自慢悠悠地而又堅定不移地向前跳動，單紀紅說老就老了。冠心病出現(xiàn)了心律不齊，慢支炎咳嗽也繼發(fā)了肺氣腫，單紀紅這一生沒干過他父親一代那樣驚天動地、光照后人的大事，也沒有什么出色超前的思想，更沒有積攢多少財富。但他覺得很值，尤其是生養(yǎng)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不虛此生。外孫的膚色也如女兒一樣好看，單紀紅有時抱著外孫不松手，就是想找回當年懷抱夢蘭的感覺。但外孫不肯讓他久抱，高航嫌外公的手太黑、皮太糙，口氣也不好聞。

單紀紅確實老了，又黑又瘦，還駝背。

單紀紅從大女兒家回來不久，再犯了心臟病，其實，那次回鄉(xiāng)探親時還說到，到縣城去看看醫(yī)生，看看縣城的樣子，看看紅軍紀念館，也去看看女兒一家子生活工作的地方。

可夢蘭離開不久，單紀紅的病情就惡化了。夢蘭得知爸爸離開人世時，已經(jīng)是在兩個小時之后了，那時的電話已經(jīng)較普及，但需要幾次轉(zhuǎn)接，有時老占線。公路也通到老家的后門口了，但在水泥路末端還是泥碎路，一條兩公里多長的泥碎路，連接著附近爐廠里、黃家洞、團包梁等幾個院子。夢蘭立即坐班車回到鄉(xiāng)鎮(zhèn)，轉(zhuǎn)山地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中。

夢蘭好后悔，原來一直忙工作，怎么就忽視了爹媽的健康？緊趕慢趕，還是沒能趕回來與爸爸說幾句話——夢蘭再也吃不上父親削出的蘋果肉了。

單紀紅在還能堅持說話的時候，慢慢吞吞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跟韓二娘聊了一陣天，說了很多話。單紀紅說他盡管一身多病，但他覺得一生很幸福，生在一個紅色的家庭，受到政府很多照顧，特別是有了韓二娘和夢蘭一生相伴，他很滿足，很幸福。死后他什么都不需要了，舊衣服就可以入斂，沒必要把新衣服埋在土里，都留給兒女們作個紀念吧。

韓二娘多次擦拭著眼淚，幾次問還有什么話要說或轉(zhuǎn)達給兒女們，單紀紅喘了半天粗氣才說：“告訴夢蘭，我想她…給我買件…汗衫，在我死后，要她…親手給我…貼身…穿上……”

2017-7-11-1：40

郭 偉，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Y00009），巴中市作協(xié)會員

地 址：四川省通江縣諾江鎮(zhèn)石牛嘴紅峰大廈五樓—通江縣醫(yī)療保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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