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有一個跟我乳名相同的人，且和我同鄉(xiāng)、同祖同宗，他和我姥姥家住在一個胡同里，是屋前屋后的鄰居，我倆在一起玩的時候，別人叫著我倆相同的乳名，我倆都不知在叫誰，往往都答應，必有一個會有點尷尬；也常常都不敢答應，怕答應錯了，兒時覺得有點意思。

我倆從小一起玩耍、長大、上學，從小學在一起，一直到高中畢業(yè)。他，對于我來說，就算很熟悉的了。只是后來，我參軍離家，對他的事就不是很了解了。我轉(zhuǎn)業(yè)回到當?shù)匦〕呛?，聽說他得了精神病，開始還不相信，說的人多了，也就信了。因他得的是精神類疾病的原因，人們都不便接觸他。這樣的情況，即使同學也不便接觸，據(jù)說他還要拿著菜刀砍他父母，幸被奪下。我回老家的時候，出于同情，我常常問起過他，親朋好友就會對我說：“還是那樣，他這種病也沒好法?！北銢]有下文。

可最近幾年就不同了，我不斷聽著越來越壞的消息：“喬緒齋瘋了，他說瘋話的時候還提起過你的名字?！?、“喬緒齋被送進精神病院了”在說瘋話的時候提起過我的名字，就更說明我倆起初是不一般的熟悉了，在他相當混亂的思維中都能說出我的名字，我聽了心里更難過，因為我確實幫不了他，就連他的父母、姊妹都幫不了他。他的事常常讓我沉思，回憶我倆的過往，我覺得我倆有一段不得不說的故事。

其實，我這個瘋了的同學原叫喬緒寨，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把名字改成了喬緒齋。因他是我的同學之緣、姥姥門上之故，更和我乳名相同，我對他的事兒尤為關注。聽到他瘋了的消息，我感到非常震驚和惋惜，震驚和惋惜之余，我便深思，這就使我的思維也變得更加復雜起來，我就把他和我、和他自己的從前細細地揣摩、比較起來，進行了人生命運的一番思考。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我想到了一句成語叫“命運多舛”，用在他身上就再合適不過了。

讓時光追溯到上世紀60年代初期，那時的我倆都是剛剛出生，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兒時常念叨的一句話叫：“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舊社會的苦沒嘗過，戰(zhàn)爭的年代沒見過，喝著甜水長大的?！蔽乙恢痹谙?，這是哪位大家編的順口溜這么順口啊？咋聽起來還以為真有多么幸福，可真正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感覺并不是這樣的，現(xiàn)在的微信朋友圈就說明了這一點，在連篇累牘地述說著“50后”、“60后”、“70后”的艱難生活。大凡有過那個時代生活經(jīng)歷的人，都會感到自己夠倒霉的了，這個年代的人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寫出了同一個答案：誕生在國家經(jīng)濟困難時期，一落地就同感饑餓，用弱小的氣力吸允著母親枯癟的乳房。到了該上學的時候，又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摧殘了生命的花蕾。在鄧小平恢復職務后剛要抓教育整頓，他們伸出渴望的小手乞求知識時，又冒出“白卷英雄”張鐵生、“反潮流英雄”黃帥，抓教育的老師被批“臭老九”，走“白專道路”， 愛學習的學生被說成“小綿羊”，學校不成學校，成了勤工儉學、半工半讀的基地，待到荒廢了學業(yè)，又趕上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結(jié)果可想而知。

在那個不平凡的年代的許多人陷入了生活的迷惘之中，耽誤了整整一代人。應該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歷經(jīng)坎坷、命運多變的一代，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憎惡貧窮與落后，更盼望有知識、有文化。本文的主人公喬緒齋就是一個十分典型的受害者，他就是這樣隨著社會變革，一步步深深陷入了迷惘之中而不能自拔。(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這里，我要把我和喬緒齋的背景再作一番深入的交代：我從小就常住在姥姥家里，前面說了，喬緒齋家與姥姥家是前后鄰居，喬緒齋年大我一歲，我倆很快就成了好伙伴，經(jīng)常一起玩耍，不覺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少年時光，那時的喬緒齋給我的印象是天資聰穎，對什么事肯鉆研，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向往，老師和家長對他都寄予了厚望，假如生命的軌跡照此發(fā)展下去，我想喬緒齋的命運就會改寫。

人生的軌跡往往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而會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而變軌，而一旦變軌，就如同神舟飛船脫軌一樣的可怕，而最最可怕的是，人只能按照這個軌跡走，并覺察不出它的可怕來。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我和喬緒齋都以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考入了高中，恰在這時，由于“文革”沖擊而中斷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復了，全國重新迎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春天，當年全國共有570萬人參加高考,錄取人數(shù)僅為21萬,錄取比例僅為4%，十年不遇的喜人消息傳來，師哥師姐們都在晝夜苦讀，一心巴望著沖擊高等學府的大門，這突如其來的緊張學習氛圍，自然而然地影響著我和喬緒齋們，大家都想把過去耽誤的時光奪回來，把荒廢的學業(yè)補回來，這個時候的我和喬緒齋恰巧分在同一個宿舍里，他學理，我學文，任課老師都作為學習尖子來培養(yǎng)，白天，我們認真聽老師講，細心記筆記，先把所學的課程吃透了，鞏固起來；晚上，則充分利用上晚自習的時間惡補以前荒廢的學業(yè)，當時學校規(guī)定晚上九點熄燈，這對渴求知識的學生來說，就太苛刻了。集體熄燈后，我們?nèi)圆浑x開教室，點亮了自己從家里帶的小煤油燈，繼續(xù)挑燈夜戰(zhàn)，搞“題海戰(zhàn)術”，那時的學習熱情異常高漲，往往在教室里學到深夜后，回到宿舍里還要再低聲討論一番。那時喬緒齋學習熱情更高，我倆彼此互相鼓勵著，經(jīng)歷了兩年拼搏，高考就在眼前，這時的喬緒齋已由級部的四十多名追到了前六七名，他越來越自信了，老師、同學、親朋好友都對他寄予厚望，都說他高考比較有把握。

萬眾注目的高考結(jié)束了，喬緒齋覺得試題都答上了，只是沒有把握，這樣就更擔心，在期待公布成績的當兒，他整天處于緊張、焦急的期待中。那時公布成績比較慢，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在網(wǎng)上就能查分數(shù)，只有往返十里左右到學校打聽成績，情急之下，他就三天兩頭地騎自行車到學校詢問，把校教務處的老師問得都有點不耐煩了。就這樣左等右盼，終于盼著高考成績出來了，他認認真真地詢問著，再把一門、一門的成績抄下來合計，最后一看總分傻眼了，離錄取分數(shù)線差了近10分。他欲哭無淚，拖著疲憊的身體、懷著失意的心情、騎著沉重的自行車回了家，一頭栽到炕上，連續(xù)兩天不吃不喝，父母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不說。到了第三天，喬緒齋才把高考落榜的事跟父母說了，并接著說了想回校復習、來年再考的打算，爭取父母同意。那個年代，農(nóng)村比較落后，家里都比較窮，他父母也打著小算盤，假如讓他回校復習，家里負擔太重，考上還好，考不上又耽誤掙一年的工分，打算讓他在家一邊干活，一邊復習，他就答應下來，拼命干農(nóng)活，一有空閑就抓緊復習，爭取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這時的我已應征入伍，遠離家鄉(xiāng)，對喬緒齋的情況就不熟悉了。直到我從部隊轉(zhuǎn)回當?shù)?a target="_blank">工作后，才隱約聽到了喬緒齋的些許情況，據(jù)說后來本村小學招考教師，喬緒齋以高分考取，總算對自己有了一點心理安慰，對父母有所交代。這樣，他每季度向生產(chǎn)隊上交錢買工分，保證了家庭吃上了平均口糧，他父母也很支持。走上教師崗位后，憑他的學識，雖覺得有點大材小用，但考慮到復習的時間充裕多了，就一邊安心教學，一邊抓緊復習，發(fā)誓一定考上理想的大學?？珊镁安婚L，正當喬緒齋發(fā)奮苦讀的時候，學校精簡教師，只嘗了幾個月教學甜頭的他又被精簡下來，使他重新又回到了近似于高考失利時的那種低迷狀態(tài)，經(jīng)歷反復的打擊，這時他的精神就有點異常，他曾跟父母說出了奇特的想法，說要到離村十余里的大山里去復習，他父母便問他，為什么要到大山里去，在家復習不是挺好的？他就說，在大山里安靜，沒有在家里這么多干擾，可能他父母和他站的角度不同，意見就不一致，也就沒同意他到山里去復習。

喬緒齋感到自己處處受挫，心情自然就不太好，復習的效果肯定不會太好了，及至第二年高考的時候，成績差得就更遠了，他也灰心喪氣了，漸漸厭惡起學習來，就這么吊兒郎當?shù)馗芍r(nóng)活。就這樣幾年下來，他時常出現(xiàn)精神異常，他父母只好一直瞞著，并趕快張羅著給他說媳婦，因托的媒人嘴上功夫了得，找了一個不錯的媳婦，還是同學，他父母高興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催促著張羅著讓他把婚結(jié)了，實指望結(jié)婚以后就會好起來。起初，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而且有了生命的果實，喬緒齋和常人一樣過上了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而隨著農(nóng)村沉重生活的勞累，加之看著自己周遭的同學、朋友一個個跳出了農(nóng)門，喬緒齋心里又躁動不安起來，感覺自己并不比他們差，為什么命運偏偏對自己這么不公？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下，不干活，不出門，也不愿見人，整天把自己鎖在屋里，他妻子勸勸他，就和妻子不停地吵架，這一吵架不要緊，又出現(xiàn)了精神異常，他妻子發(fā)現(xiàn)了他精神有些反常，就跑回了娘家，接著就提出和他離婚，被喬緒齋和他父母拒絕，雖說拒絕了，但從此以后他們的婚姻關系已名存實亡，他妻子帶著孩子搬回了娘家住，一直就這樣僵持著，再經(jīng)過家庭婚姻的打擊，喬緒齋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從過去的偶爾犯一次，變成了經(jīng)常犯病，他父母只好跟著一起受累。再說他妻子這邊，一直盼著早一天和他離了，也好了卻這塊心事。后來，本村一個到東北打工的回來了，這人是喬緒齋夫婦的同學，憑力氣在東北掙了一些錢，打算回來找媳婦，因年齡偏大，也不太好找，三找兩找就找到了喬緒齋妻子頭上，但他妻子還沒和喬緒齋離婚，應承著只要和喬緒齋離了婚，馬上就和這個“闖關東”的同學結(jié)婚，而喬緒齋清醒的時候看明白了，堅決咬定不離婚，這個“闖關東”的同學一看沒法，就直接把喬緒齋的妻子給拐到了東北，至今再沒回來。

喬緒齋被同學拐跑了曾經(jīng)相濡以沫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帶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是生命的延續(xù)和寄托啊！這樣一來，對喬緒齋精神上的打擊更大了，他基本精神失常了，不僅自己不能干活，還必須有人守護。他父母被逼無奈，就分了工，他父親托人找了份在企業(yè)看大門的活，掙幾個錢養(yǎng)家糊口，他母親在家做著飯，干著家務，還要守護著喬緒齋，就是這樣，艱難的日子也沒有平穩(wěn)多久。有一天，他母親正在做著飯，喬緒齋拿著菜刀就朝她來了，說要殺了她，他母親一看嚇壞了，一邊跑，一邊喊叫著，幸虧街坊鄰居聽到喊聲及時趕來，擋住了喬緒齋，從他手中奪出刀來，才避免了一次親子弒母的血腥事件。喬緒齋的父親聽說了這件事，驚得渾身直打哆嗦，工錢也顧不上支了，就急匆匆地趕回家。到了家一看，老婆哭，兒子叫，這還叫什么家？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只有兩個人來看守著喬緒齋了。

看護一個精神失常的人比干重活也累，常常折騰得白天不得安寧，晚上還睡不好覺，身心疲憊，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支撐個十天八天的倒可以，月兒半載也勉強撐著，長期這樣下去，誰也受不了，喬緒齋的不幸遭遇，導致他父母的身體也每況愈下，他母親因經(jīng)受不住這樣長期的打擊，也瘋瘋癲癲的，他父親因身體勞累和精神打擊，得了偏癱，拖著條腿，蜷著胳膊，還要照顧著半瘋的妻子，他這時已經(jīng)顧不上瘋瘋癲癲的兒子了。這時的喬緒齋就像鳥籠子關不住的鳥，整天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里胡轉(zhuǎn)悠，見了人就亂說一氣，村里人幾乎聽不懂他說些什么，見不著人他就對著墻說，一說就說很久，村里人見他這樣都心痛地說，喬緒齋太可惜了，原來那么聰明的一個人，竟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耳聞目睹喬緒齋的悲慘遭遇，我感到震驚，我也感到了人在社會及大自然中太脆弱了?；仡檰叹w齋的人生悲劇，有幾個問號縈繞在我的心頭：假如頭腦聰明的喬緒齋不是遭遇荒廢學業(yè)的年代？假如高考失利后重新復讀、東山再起？假如教學如意不被辭退？假如家庭和睦、妻兒不被別人拐走？然而，這多個“假如”都與他無緣，也只能說，這個聰明才子遭遇了命運多舛。

直面喬緒齋的人生悲劇，我也曾對同學、朋友說過，試圖共同伸出援手來幫幫他，可同學、朋友們都說，人一旦到了這個地步，你想挽救他都沒辦法，他自己的親人都挽救不了他，別人又能怎樣？心想，也是。

想想這個與我乳名相同的人躊躇滿志的昨天，看著他漸漸變?yōu)榀傋拥慕裉?，我只能為他惋惜和悲憫，并在心里默默地為他祈禱，希望他有好起來的明天！

喬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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