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黃土地
土地是生命之源,人一生下來就和土地有了親密的接觸,所以才叫“呱呱墜地”。不管是黑土地還是黃土地,都是人類共同的母親。她無私地用豐沛的乳汁哺育了生命,繁衍著人生。所以,早在六十多年前,著名的詩人艾青就用他那飽含深情的詩句來抒發(fā)他對大地母親的熱愛:“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
我的家鄉(xiāng)東故村處在魯西南白馬河?xùn)|岸的沖積平原上,村莊沒什么特別之處,唯一與其他村莊不同的就是村莊以北是黑土地,村莊以南是黃土地,以村為界,涇渭分明。獨特的地理地貌賦予了村莊與眾不同的個性,讓一輩輩的莊稼人魂牽夢繞、生死不離。
黑土地
黑土地的名字是較之于黃土地而來的,占我們村土地總畝數(shù)的近三分之二,所以說黑土地也是村莊的主要土地資源。據(jù)測驗,黑土地的有機質(zhì)達到了百分之十以上,最適于小麥、大豆、玉米等農(nóng)作物的生長。
每到秋耕時節(jié),當雪亮的犁鏵插入黑土地,隨著機器的轟鳴,一道道黑黝黝的泥浪被翻起,一股來自大地深處那特有的氣息涌入鼻端,沁入到五臟六腑。這是生命的氣息,這是希望的消息。于是,滿臉皺紋的父親伸出顫抖的雙手,彎下腰捧起還散發(fā)著熱氣的黑土,湊近再湊近,幾乎將這捧土貼到臉上,眼中滿是深情。
這黑土地和人的脾性也十分的相似。耕翻的時機一定要掌握好,就是農(nóng)家常說的“墑情”。墑情適宜的時候,耕翻的垡頭摔下正好破碎,稍稍晾曬一下,再用大耙橫豎耙上兩遍,調(diào)上畦墻,最后播上麥子,這才算大功告成。但是,這種情況極難把握。耕干了,會掀起一塊塊大的土塊,我們當?shù)厝硕挤Q之為“坷垃”,而且很難破?,F(xiàn)在農(nóng)業(yè)機械化了,有了旋耕機,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而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可是讓村莊的人們最頭疼的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記得是剛剛分田到戶的那一年,當時耕地已經(jīng)有了拖拉機,但是還沒發(fā)展到有旋耕機的地步。這一年的秋耕墑情沒有掌握好,地干了。拖拉機艱難地將犁鏵插入到變得堅硬的黑土地里,冒著黑煙掀起了一塊塊比臉盆還大的土坷垃。當耕完最后一犁的時候,滿地都是大坷垃,幾乎沒有一點綿和土。
那一年我十七歲,剛剛初中畢業(yè)。第一次學(xué)著干農(nóng)活,黑土地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粗鴿M地像臉盆一樣大的土坷垃,我的頭一下子愁得比滿地的坷垃都大。舉起鐝頭往下使勁砸,震得肩膀發(fā)麻,手腕生疼。但是,大坷垃變成小坷垃,還是沒有綿和土。一個上午沒下來,滿手都是大血泡。鄰家的一個同姓的大老爺,面對滿地的大坷垃,愁得一屁股坐在地頭上痛哭流涕。我中午回到家,雙手疼得拿不起筷子。那一刻,我深深地體會到了做一個農(nóng)民的艱辛。
然而,如果耕濕了會不會好一些呢?也不行,如果耕得濕了,翻出的黑土就像鰾膠一樣,黏黏的,甩也甩不掉。而且,等干了以后異常的堅硬,宛如石頭一般,一砸一個白點。于是有了一句順口溜“干如焦渣濕如鰾,不干不濕扣不掉”。
播完種子,沒有土,只有滿地的坷垃,那就用坷垃蓋上種子吧。最后再澆上一遍透透的水,就這樣,勉強完成了秋種。
就是這樣一種土地,卻是種啥收啥,而且非常的肥沃??窗?,不管是麥子還是玉米,從地里一露頭就有了一股子生氣。于是盤根、分蘗、抽穗、揚花、成熟、收割。一道道工序有條不紊地走下來,半年多的時間也過去了。望著金燦燦的小麥、玉米,一切的苦累都煙消云散了,心中只有豐收后的喜悅。
經(jīng)過一輩又一輩的驗證,黑土地產(chǎn)出的小麥特高產(chǎn),一般畝產(chǎn)達到一千二百多斤。不用施肥都能穩(wěn)收八九百斤。有一個小故事為證,有一個以懶出了名的懶漢,這年分到了一畝多的黑土地,他沒有農(nóng)家肥,又沒有錢買化肥,在秋后草草播上十多斤麥種就完事了。到了第二年麥季,他依然打了一千多斤的小麥。
這村北的黑土地產(chǎn)出的小麥是公認的高質(zhì)量小麥,打出的面粉不僅比黃土地的小麥白,而且異常的筋道,蒸出的饅頭有嚼頭、香。
黑土地的個性有些像我們魯西南的農(nóng)民,堅韌、勤勞、樸實、內(nèi)秀。俗話說,地是黃金板,人勤地不懶,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它默默地走過春秋冬夏,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養(yǎng)育了一輩又一輩的莊稼人。
黃土地
過了村南的小河溝,就是清一色的黃土地了。
這黃土地性子綿,好侍弄。經(jīng)過耕翻后,稍稍耙上一遍就成了細細的土面。據(jù)老輩人講,這南坡的黃土地在解放前是一望無際的鹽堿地。一到夏季,經(jīng)太陽一曬,白花花的一片。種啥都不老實長。每年種的小麥到收割的時候,站在地頭都能看到藏在麥子地里的老鴰。于是干脆就只種高粱或者地瓜。
不料,種上地瓜卻有了意外的驚喜。原來這地瓜喜愛黃土的秉性,到了秋后結(jié)出了一窩窩碩大的地瓜,而且口感都非常地好。煮出來的地瓜綿、甜,有一種砂質(zhì)感。
找到了種植的門路,便有了白瓤的、紅瓤的、黃瓤的地瓜出現(xiàn)在人們的飯碗里。白瓤的地瓜口感不好,于是便切成了片,然后攤在收獲完的秋地上曬成瓜干,成了人們的口糧。后來又有人發(fā)現(xiàn),這黃土地上的地瓜切成片,在黑土地上曬要比在黃土地上曬得白。究其原因,原來黃土地是夜潮地,尤其是到了陰歷九月以后,白天看著干干的黃土,過上一夜,早上潮氣又上來了。有句農(nóng)諺是這樣說的:“七月八月地羅篩,九月十月水上來”。這種情況在黑土地上相對來說就不太明顯,于是又有了黃土地上種,黑土地上曬的習(xí)慣。
每年的春天,是農(nóng)民最忙活的時節(jié)。既要給黑土地的小麥除草,又要在黃土地上拱地瓜壟、插地瓜苗子,常常忙得顧不上吃飯。于是有了那句農(nóng)諺:“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飯坡里吃”。出了九,把閑置了一個冬季的黃土地上做成一條條筆直的地瓜壟,炕在拱棚里的地瓜苗子也長成了。于是選個陽光不是很強烈的午后,拔好地瓜苗,挑上水桶,便開始插地瓜苗。
我第一次學(xué)挑水的時候非常的滑稽,剛剛完成了學(xué)生和農(nóng)民的角色的轉(zhuǎn)換,從來沒有碰過扁擔(dān)的肩膀非常地不適應(yīng)。挑上水,沒走幾步扁擔(dān)老往下滑,不得不雙手抱住扁擔(dān),盡管這樣依然前仰后合、左搖右晃,水濺了一路子,等挑到地方,桶里的水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后來母親笑我像《朝陽溝》里剛下鄉(xiāng)的銀環(huán)。
慢慢地,臉曬黑了,手上、肩上都磨出了繭子,我也成了名副其實的農(nóng)民。
黃土地上有好多條自然形成的東西流向的小河溝,于是有了一道河直至到六道河的名字,而村南的土地也大都以這六道河來命名。這些自然沖積的小河溝,宛如黃土地上一道道的血管,滋潤著黃土地,使黃土地頓生了勃勃的生氣,更增添了它應(yīng)有的靈性。
后來經(jīng)過幾次的農(nóng)田基本水利的改造,黃土地整成了方,被農(nóng)民的妙手切割成了四四方方的臺田。小河溝不見了,鹽堿灘沒有了,原來只能種地瓜高粱的黃土地,現(xiàn)在也和村北的黑土地一樣,小麥、玉米、大豆、花生,種啥收啥,成了旱澇保收的良田。
土地戀曲
我記憶中的黑土地黃土地在六七十年代,是每天在生產(chǎn)隊長敲響犁鏵的叮當聲中,吹響懸掛在脖子上的哨子聲中懶懶的睜開了眼睛。生產(chǎn)隊的男男女女終日勞作在黑土地黃土地上。汗水掉在地上摔八瓣,但是卻始終沒有填飽人們饑腸轆轆的肚子。為了能收獲微薄的希望,有多少人為它累彎了腰,又有多少人愁白了頭?那個年代,地薄人多,莊稼年年歉收。直餓得小孩子面黃肌瘦,無力地倚在門框上,可憐巴巴地問他的母親:“娘啊,我什么時候才能吃頓飽飯?。俊?/p>
于是,人們迷蒙了:“老天??!到底是這憨厚的土地怠慢了饑餓的莊稼人,還是憨厚的莊稼人怠慢了這饑餓的土地???”
八十年代初,當土地從生產(chǎn)隊分到各家各戶的時候,村莊沸騰了。再也不需要生產(chǎn)隊長吹哨吆喝,再也不需要記工員記工分。當大地還在沉睡著的時候,人們就悄悄起來,手推肩扛,來到屬于自己的黑土地、黃土地,歡笑聲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父親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把式,耕耙耩揚樣樣在行,對土地的熱愛勝過愛自己的孩子。黑土地我們分到了一畝多,黃土地分到了一畝多,父親有了用武之地,每天泡在責(zé)任田里,早出晚歸,到了收獲季節(jié),我們總比別的人家畝產(chǎn)多出百十斤。
曾經(jīng)讓多少的莊稼人為之流淚的黑土地、黃土地不僅長出了綠油油的莊稼,不僅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而且也長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大學(xué)生,從這黑土地黃土地上走向了全國各地,做夢也想不到有今天的農(nóng)民們心里樂開了花。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漸漸地,我的父親、母親都老了,再也做不動黑土地黃土地上繁重的農(nóng)活了。我默默接過父母手中的農(nóng)具,繼續(xù)著這片土地上的勞作。
村東北的黑土地里,沉睡著我的祖父祖母,那里是我們張姓的祖墳。隨著村莊的不斷擴展,與祖父祖母的墳地也就一百米左右的距離。
97年的冬天,我的母親去世了。我感到祖墳離村莊太近了,便和父親商量后,將母親埋在了村南的黃土地里。再后來,父親也去世了,他和母親都安息在他們勞作了一輩子的黃土地里。
面對黑土地黃土地,我竟然忘記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我到底屬于黑土地還是黃土地?黑土地里有我的祖輩,而黃土地有我的父輩。他們在這片熱土上操勞一生,最終還是這塊土地寬厚地接納了他們。其實不管是黑土地還是黃土地,它們已經(jīng)和我血肉相連,密不可分。
而如今,隨著煤礦的擴建和開采,土地日益減少。終于有一天,黑土地上出現(xiàn)了裂縫,漸漸 地,黑土地率先塌了下去,有了水,到后來黃土地也跟著塌陷了,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湖泊。于是人們恐慌了,擔(dān)心會有一天把整個村莊都沉下去。到那個時候,黑土地黃土地都不復(fù)存在了,更何談自己的祖墳?zāi)兀?/p>
但是,該來的還是要來。我們村子下面有八九米厚的優(yōu)質(zhì)煤層,開采是必然的。隨著新社區(qū)的建成,村莊的搬遷已迫在眉睫。養(yǎng)育了我們一輩又一輩的黑土地、黃土地最終會變成一片煙波浩渺的濕地。
真的不敢想象,若干年之后,面對著這片煙波浩渺的濕地,是否還能記得哪里是我家,是否還能分清哪一塊是黑土地,而哪一塊又是黃土地呢?
張呈明,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濟寧市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在《山東文學(xué)》《散文百家》《西部散文選刊》《聯(lián)合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小說300余篇,出版《一抹鄉(xiāng)愁》等四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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