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遜暢銷書《絕地反擊》(汪譯赫爾曼07)連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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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并沒睡著,大半個夜晚都清醒地躺著,休息站的殺人現(xiàn)場一遍又一遍浮現(xiàn)在腦海里。我假設(shè),狙擊手不會重返現(xiàn)場,也不會再去光顧他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個人。如果會,那就太危險了。假如他真的再次出現(xiàn),就會襲擊一個新的目標(biāo),會嗎?這不就是追蹤殺手極為困難的原因之一嗎?此刻,希臘戲劇合唱隊[1]的哭泣聲依然響徹我的大腦。我裹著床單,輾轉(zhuǎn)反側(cè),結(jié)果身上發(fā)熱,床單皺成了一團,開始從床墊上掉了一部分下去。
我睡不著,還有一個原因,也是害得我連續(xù)數(shù)周都睡不好的同一原因。大衛(wèi)·林登,我那位住在費城的愛人,已經(jīng)與我疏遠(yuǎn),至少目前如此。去年冬天,他與另一個女人有染。那女人聲稱愛他,用甜言蜜語哄走了他一大筆錢。大衛(wèi)和他舅舅都中了那女人的圈套,成了受害者。
一旦他意識到上當(dāng)受騙,就乞求我原諒他。在某種程度上,我的確原諒了他;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都努力和好。定期煲電話粥,開春以后他還飛了過來,相約在一個最時尚最有情調(diào)的餐館相會;那里供應(yīng)各種美食,充滿異國情調(diào),還有最新的菜品。然而,我們只是聊著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憑借著口中的食物消磨時間,避開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飯后,他依然回到四季酒店[2],我則獨自驅(qū)車回家。
我倆確實需要好好談?wù)?,但目前似乎有什么東西阻礙著我倆的完全和解——在此刻這樣的暗夜之中,只我獨自一人,我可以承認(rèn)情況就是如此。大衛(wèi)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倆在揭開長久掩埋的秘密中相遇,而那個秘密恰好牽涉到我們兩個家庭的歷史;把我倆連接在一起的——呃——其實我一直都不能肯定究竟是什么;但我倆相互吸引卻無可否認(rèn)。那時,連接著我們家庭的紐帶似乎暗示我倆之間的關(guān)系不可避免[3]。但從一開始就有一個我一直害怕面對的問題;由于這個問題,我倆很可能會相互發(fā)現(xiàn)對方讓人無法忍受的缺點。既然如此,一次有關(guān)信任與背叛的深談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誰能有把握呢?
一小時以后,依然睡不著,我只好起床檢查門窗是否已經(jīng)鎖好;半小時以后,我又去檢查一遍。第三輪檢查完畢,我斷定,沉默的房子都在嘲笑我了——于是,我就做了一件每一個寂寞而又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女人都會做的事——灌下了剩余的葡萄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約五點鐘,我疲憊至極,終于睡著了;醒來時雖是幾個小時以后,依然噩夢糾纏:獵槍伸出車窗,宛如毒蛇之舌!大腦如糨糊,反應(yīng)遲鈍,焦灼抓狂!于是匆忙套上一件體恤和短褲,下樓去煮咖啡。廚房里,電話答錄機上的指示燈閃個不?!芸赡苁莻€記者打來的。管它的,我自顧自地端著咖啡走到了后院,站到了一塊“甲板”上——那只是我的叫法,其實是一小塊木板。
夏日的后院,猶如一張色彩豐富的毯子。芳草青青而柔軟,灌木叢變成棕色的日子還遠(yuǎn)在八月;牡丹、貓爪花[4]、鳶尾花生氣勃勃,繁茂昌盛;不過,那些節(jié)節(jié)攀升的薔薇才是本季的奇跡——我?guī)啄昵熬唾I來了,可它一直處于休眠狀態(tài)!正打算用鐵線蓮[5]代替它,它卻突然燦爛地綻放起來!現(xiàn)在,成打的粉紅色花兒爬在了架子上。我凝視著這些花草,品著香濃的咖啡,恍若置身于一個圍墻環(huán)繞的英式花園。
熟悉的汽車聲斷斷續(xù)續(xù),打破了我的遐想。我走到房前,剛好看到一輛紅色的道奇公羊停在了車道上。一個男人下了車,他黑瘦細(xì)長,頭發(fā)胡子均已花白。
“早上好啊,福阿德!”
福阿德? 阿爾?哈姆拉大約四十年前從敘利亞移民美國,自我與巴里結(jié)婚以來,他就是我家的園藝師。我離婚以后,他同情我,試圖幫我,想讓我也成為園藝高手。不過,更重要的是,福阿德是我的朋友,幾年以前,他還冒著生命危險救過我的命[6]。
“艾利,”他那雙黑眼睛睜得很大,眼神憂慮?!澳憧蛇€算平安?”
我點點頭。
他褲子上沾滿了草屑,鞋子滿是泥巴,但言談舉止一如既往地得體。
“真不幸,又出了槍擊事件?!彼麚u搖頭?!澳阍趺磿ツ莾旱??”
于是我開始解釋,他安靜地聽著。我說完以后,他口中念念有詞,但不像是對我,倒更像是對他自己:“那個……英語中是怎么說的?‘若非托上帝之福,吾亦去也’?”
我點點頭。福阿德是一個穆斯林,但他的思想傾向顯然具有普世價值。我是猶太人,但我并不確信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不管怎樣,我都不愿在這個問題上去花費精力。
“古蘭經(jīng)是怎么講到命運的?”
“命運?”他眉頭一皺。“在伊斯蘭教義里,這個概念迥然相異?!?/p>
“怎么會這樣呢?”
“我們不使用‘命運’這個詞兒。《圣訓(xùn)》[7],相當(dāng)于你們的《塔木德》[8],說安拉無處不在,即便是一片葉子的顫動,也必須要有他的意旨。既然安拉主宰著一切,那么,一切事情他都知道,都由他決定。這個概念就以‘a(chǎn)l-qada’ wa al-qadar’而著稱?!?/p>
“所以就沒有自由意志了?”
“也不盡然。我們擁有的自由為安拉所賜予,我們應(yīng)該是為了自覺自愿地服從他才使用自由的權(quán)力。”
“等一等。這要么不是自由意志,要么就沒有自由?!?/p>
“艾利,我們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兩眼閃閃發(fā)光?!凹词褂袝r候我們必須推進一下?!?/p>
他走過小小的庭院,來到我的菜地。上月,我們開墾了這塊地,地邊圍著枕木,然后翻土施肥,種上了蘿卜、黃瓜和黃豆。次日,由于大喜過望,我又加種了西紅柿。此后我每天都來看看,注視著它們發(fā)芽、出苗、長粗,驚嘆于大自然的奇跡。
福阿德審視了一番:“你一直都沒澆水?!?/p>
我好像受到了訓(xùn)斥:“我澆過水的;只有昨天沒澆,你知道昨天我……”
他走回皮卡,從車廂里拖出了一個黃色的灑水器(我以前見過多次),帶了過來,接在了我家的水管子上,然后向我示意打開水龍頭;雖然少量水花噴出了菜園,但多數(shù)都灑在了那些植物上。我敢打賭,那些植物都感激地伸起腰來迎向水花。他又點了一頭,開始查看園子的其余部分。要么是還符合他的要求,要么是他另外想到了什么,突然,他轉(zhuǎn)頭問我:
“蕾切爾呢?”
我就給他說了“暑假危機”。他聽后再次笑了,但這笑容里有幾分憂慮。“怎么啦,福阿德?”
他沒有馬上回答,然后雙臂抱在胸前。
“艾哈邁德……”他聲音郁悶。
艾哈邁德是福阿德的兒子,馬上就是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xué)[9]大四的學(xué)生了,作為一個醫(yī)學(xué)預(yù)科生,他對神經(jīng)外科興致盎然;不過,福阿德說,每當(dāng)艾哈邁德開始接觸一些新的學(xué)科就會有所改變,他學(xué)業(yè)優(yōu)秀,已經(jīng)有好幾個醫(yī)學(xué)院表示愿意錄取他。
“他怎么樣?”
“他想去伊拉克。”
“伊拉克?”我打了冷戰(zhàn)。
“為什么呀?”
福阿德從后衣袋里取出一把修枝的剪刀,在貓爪花旁邊蹲了下來;他一動不動,剪刀吊在指頭上:“你知道,他母親哈亞特,就是伊拉克人,”他終于說道。
“我當(dāng)然知道。”
“我和哈亞特是在美國相遇的。呃……戰(zhàn)爭結(jié)束以來,艾哈邁德就一直不停地談?wù)撘晾爽F(xiàn)狀?!?/p>
“又不是只他一人,很多人都在談?wù)??!?/p>
“但是,艾哈邁德更加極端,他認(rèn)為他應(yīng)該在那兒?!备0⒌抡酒鹕韥??!八f他的血管里流著伊拉克的鮮血,是時候為他的‘同胞’做點兒什么了。”
我咬著嘴唇。艾哈邁德血氣方剛,想要證明他自己,表明自己與父母不同,我能理解。但是,一想到孩子要去那樣一個地方,一個歷經(jīng)戰(zhàn)亂而社會秩序蕩然無存的地方,對任何一個父母來說,都是一場噩夢!“那他想去干什么?”
“他遇到一個女孩,是伊拉克流亡者的女兒,也是醫(yī)學(xué)預(yù)科生;他倆想去伊拉克的一家醫(yī)院一起工作?!?/p>
看來是他女友?!澳阋娺^她嗎?”
福阿德?lián)u了搖頭:“哈亞特聽說后很不舒服。盡管她已經(jīng)完全美國化了,但在子女的事情上依然很傳統(tǒng)?!?/p>
“你說的是……她想為艾哈邁德安排婚事?”
福阿德聳了聳肩。
“唉?!蔽掖蛄恐堊?。艾哈邁德想去伊拉克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真的?在多大程度上是因為那個女孩?他21歲[10],正是逆反心理最強的時期,常常想與父母的愿望反著來。尋求一種與父母心照不宣的關(guān)系,或是干脆我行我素——甚至由此而遠(yuǎn)遁伊拉克——不正是逆反期兒子的行為嗎?
不過,從本質(zhì)上說,到醫(yī)院工作并非壞事,而是利他主義之善、理想主義之光,是加入和平隊[11]追求的目標(biāo)。按理說,醫(yī)院應(yīng)該是安全的港灣。
“他想在伊拉克待多久?”
“一年?!备0⒌律焓謸徇^頭頂?!拔液軗?dān)心,艾利……為他的——他們的——安全。”似乎他的心很快就要碎了。
我搖搖頭?!安?,你是擔(dān)心他們不再回來了?!?/p>
過了好一陣他才回答,聲音低如耳語:“是。”
“哈亞特怎么說?”
“我們還沒有——”他停頓了一下——“統(tǒng)一意見,她還有家人在那兒?!?/p>
“那些人有可能勸他長期待在伊拉克?!?/p>
福阿德雙唇緊閉。
突然間,我為蕾切爾才15歲[12]感到很輕松。
“他女友父母的態(tài)度呢?”
“我們還不認(rèn)識她父母?!?/p>
“呃,為什么不——”
突然喇叭想起,一輛銀白色的SUV[13]停在了路邊。開車的女人一頭長長的金發(fā),兩個淺黃色頭發(fā)的孩子從后座向外窺視。蕾切爾拉開車門跳了出來,走到了車尾。那女人也下了車,拉起行李艙。她身穿石灰綠的無袖背心和白短褲,顯示出了大量的曬得黝黑光滑的皮膚。她倆一起拖出了蕾切爾的自行車,放在了地上。她倆身高相似,從背部看,一個是直直的金發(fā),一個是卷卷的金發(fā),很像是母女,甚至是姐妹;而我的黑發(fā)緊緊壓在頭上,真像是一個負(fù)擔(dān)。
蕾切爾推著自行車往車道走了一半,然后回頭向那女人揮手告別。那女人也微笑著揮手回應(yīng),然后鉆進車?yán)?。隨著車子的離去,兩個小孩也透過車窗使勁地?fù)]手。蕾切爾等到車子不見了蹤影,才把自行車推進了車庫。
“嗨,媽媽!”
“哎喲喲,寶貝兒,你可回來了!”我給她一個擁抱:“那是誰呀?”
一絲愧疚閃過她的面龐——是我的想象,還是我真的看見了?
“朱莉婭,和她的孩子?!?/p>
過了好一陣我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朱莉婭·豪爾德倫!巴里去年冬天就和她約會;六個月前的事了,這可是他空前未有的?!霸趺词撬湍慊丶??”
蕾切爾聳了聳肩:“順路唄,她家就在幾個街區(qū)以外?!?/p>
我記起來了:蘇珊曾說過她就住在附近。然而又跳出更多的問題:難道她在巴里那兒過夜,而蕾切爾也在?還是她早上才去的巴里家?我看不出巴里怎么就能忍受兩個小淘氣在他家到處折騰——兩個孩子看上去都不會超過8歲。不過,漂亮的女人總能讓男人干出各種各樣奇怪的事兒來,而朱莉婭顯然很漂亮。
蕾切爾向福阿德?lián)]揮手便走進了屋子。我轉(zhuǎn)過身,只見福阿德彎著腰清除野草,于是也蹲下,希望完成剛才的交談,但他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不能逼他開口,只好也開始除草,開始想著福阿德的兒子和巴里的女友,想著接受變化是多么地不容易。突然發(fā)現(xiàn),僅僅幾秒鐘,我的指甲里就聚集了一層臟土——本來應(yīng)該戴手套的!
我走向車庫,突然,電話鈴響了。片刻之后,蕾切爾在窗口大呼:“媽,找你的。米拉諾維奇探長。”
[1] 希臘戲劇合唱隊:古希臘戲劇演出中一群演員戴著相同的面具異口同聲地歌唱。此處指艾利的親友們?nèi)几嬲]她不要去管閑事以免卷入危險之中。
[2] 國際性奢華連鎖酒店,總部位于加拿大。
[3] 這個歷史淵源參見本系列第一部:《謀殺鑒賞》。
[4] 貓爪花:學(xué)名耬斗菜,毛茛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6-7月間開花,花姿嬌小玲瓏,花色明快,適應(yīng)性強,為優(yōu)良庭園花卉,葉奇花美,適于布置花壇、花徑等。
[5] 鐵線蓮:為毛茛科鐵線蓮屬下的一個種,即毛茛科植物山木通的根、莖、葉。
[6] 此事參見《謀殺鑒賞》。
[7] 《圣訓(xùn)》: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言行錄,由后人所編。圣訓(xùn)形成于8至9世紀(jì),其主要內(nèi)容是先知對教義、律例、制度、禮儀及日常生活各種問題的意見主張。
[8] 《塔木德》:猶太教經(jīng)典、律法的匯編,為公元前2世紀(jì)~公元5世紀(jì)間猶太教有關(guān)律法條例、傳統(tǒng)習(xí)俗、祭祀禮儀的論著和注疏的匯集。
[9] 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xué):著名的研究型私立大學(xué),位于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市,尤以其醫(yī)學(xué)、公共衛(wèi)生、商學(xué)院、科學(xué)研究、國際關(guān)系及藝術(shù)等領(lǐng)域的卓越成就而聞名世界
[10] 21歲:美國的法律規(guī)定青少年滿21歲即為成年人,可自由決定出行等重大事情,父母無權(quán)阻擾。
[11] 美國和平隊:美國政府20世紀(jì)60年代成立的青年志愿者組織:大學(xué)生貢獻兩年時間幫助不發(fā)達國家培訓(xùn)人員及有關(guān)工作,促進美國與東道國人民的相互了解;派到中國的和平隊叫做“美中友好志愿者。”
[12] 加入和平隊的年齡下限為18歲。
[13] SUV:一種運動型多用途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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