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長篇連載:禁錮的青春·第31章夜半驚魂

第31章 夜半驚魂
達股交了作業(yè),和冷剛聊了會兒就走了。
冷剛又翻開他的作業(yè),細細看一會兒,圈改了幾個錯別字和標點符號,登記后放進了抽屜。
到現(xiàn)在為至,達股是第二個交作業(yè)的中干。
第一個呢,自然是謝股。
一直聽著謝股的長篇大論,冷剛對他的作業(yè)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作業(yè)是昨天謝股下班時交給的:“這是我的作業(yè),你可要認真看看,提提意見,不要不好說和保留喲?!?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冷剛剛才已粗略讀了一遍。
感覺文采和風格都如他所言,提綱挈領,豐富質(zhì)樸,宣于鼓動性。
現(xiàn)在重新拾讀,細細品味,也算是一種輕松休閑吧。小姑娘在一邊嚅嚅道:“冷老師,我想請半個鐘頭的假。”
“哦,半個鐘頭?”
冷剛感到有點好笑,扭頭看看她。
“哈!半個鐘頭,虧你想得出?哎,真有事兒呀?”“我表姐的孩子要去醫(yī)院輸液,人太多,我得先替她排隊去?!?/p>
小姑娘紅著臉,有點不好意思:“昨晚上說好的?!?/p>
小姑娘不錯,平時任勞任怨,勤勤懇懇,不多言也不多語的。
冷剛到宣教股大半個月了,還從沒見她遲到早退和半途請假。因此,冷剛對她的印象很好。論理,冷剛無權答應她的請假。
可人家說得合情合理,并且謝股現(xiàn)在又不在。
冷剛想想,點頭:“好,你去吧?!?/p>
“那,謝股長那兒?”“放心,我替你圓場就是?!?,小姑娘快樂的跑出了門。讀完謝股的作業(yè),不,是大作。其洋洋灑灑三千多字,內(nèi)容和思想真是驚世駭俗,直讓冷剛吐舌頭,有種醍醐灌頂之感。
可是,冷剛又有些疑惑。
這到底是作業(yè)呢還是學術論文?
寫了,又送給誰看?大學幾年,熱血青年冷剛也曾看過許多出色的論文和演講稿,許多出采的句子,現(xiàn)在仍能瑯瑯上口。
比如:荀子的“言無常信,行無常貞,惟利所在,無所不傾,若是則可謂小人矣!”。
肯尼迪的“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了什么,而是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什么?”等等??墒?,謝股的這篇作業(yè),卻比他們更直接,更凌厲和更讓人無所適從。
作業(yè)中提出的觀點,不僅大膽新穎,而且似乎有反動言論之嫌。
聯(lián)想到前些時候風風雨雨的西單民主墻,冷剛覺得謝股的言論,就好像是從上面摘編下來的一樣,甚至比它更激進,走得更遠。
謝股的作業(yè),最后還付了一首短詩。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雖然簡單易懂,瑯瑯上口,細細玩味之下,卻總讓人覺得其中寓言深刻,似有所指。冷剛有些發(fā)怔的盯著這二句短詩,總覺得像在哪兒見到過?
想想,取出那本“今天”的油印詩集翻看。
果然,在首頁面上看到了這二句短詩。
再看作者署名?顧城!顧城是誰?冷剛不清楚。也許就像自己讀大學時參加大學生詩會,眾多熱血青年無數(shù)的署名一樣,是一個熱愛詩歌,有感而發(fā)的無名人氏?
不管怎樣,這二句短詩振聾發(fā)聵,具有一種典型的反叛意識,是確鑿無疑的。
謝股能把它引為自己大作的結尾語,足見其獨到的藝術魄力。
有人叩門,冷剛抬頭,是隔壁的人事股長:“謝股呢?”“有事出去了?!薄澳芨嬖V我他到哪兒了嗎?我有急事找他?!崩瞎媚锢淅涞那浦鋭?,手里捏著一迭資料。
“張書記說馬上要印出來,請他校對修改再油印呢?!?/p>
冷剛這下傻眼了。
自己到辦公室就沒看到謝股,現(xiàn)在小姑娘又不在,面對著顯然是故意尋刺兒的人事股長,自己如何回答?
“你剛才說不是有事兒出去了嗎?工作時間有什么事兒,私事還是公事,下哪個基層,請幫我找找,行嗎?”
“這樣吧,”
冷剛把“今天”撥進抽屜,站起來迎向老姑娘。
“資料給我,我?guī)湍阆瓤纯??!?,老姑娘冷笑一聲:“對,你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意氣風發(fā)的新一輩,可擅自代替股長的工作,不怕頂頭上司多心?”
“沒事兒,我先幫謝股拿著,最后還是得由他定稿審閱?!?/p>
冷剛笑呵呵的回答,不想與人事股長產(chǎn)生直接沖突。
他當然明白,對于自己沒經(jīng)過公司人事股,直接到了宣教股,老姑娘一直不高興,不依不饒。似乎如果謝股和自己不給個說法,就絕不會罷休。
對于這事兒,謝股知不知道或者知道了怎樣想?冷剛不清楚。
反正,他自己心里最明白。
人事股長鼻孔哼哼,捏著資料走了。不一會兒,張書記出去經(jīng)過宣教股時停停,看看:“小冷,一個人忙呢?!薄安幻Γ垥洺鋈グ??”
“嗯!一個人忙什么呢?”
書記大人居然走了進來。
他和藹可親的東瞧瞧,西瞅瞅:“上來大半月了,還習慣嗎?”“習慣,習慣成自然嘛?!崩鋭偸軐櫲趔@,站起來去倒開水。
張書記卻將他拉住。
“算啦,我喝不慣你那小紙杯。坐下吧,沒事兒,隨便聊聊?!?/p>
自從那小媛媛進了蓮花校后,張書記對冷剛判若二人了。平時間絕對不會無緣無故,進下屬股室聊天的總支書記,能這樣毫無顧慮的進來,實屬絕無僅有。
張書記習慣性地問問冷剛的工作情況。
然后話鋒一轉(zhuǎn),有些為難似的搔著自己頸脖,吞吞吐吐的。
“小冷,那天沒人聽見吧?蓮花校很大呢,一點不隔音?!?,冷剛啞然失笑:怪得著嗎?學校操場啊,光天化日之下能隔什么音?
張書記,你心虛了喲?
看來這個你這個二房確是事實了,要不,你擔心什么別人聽不聽見?
“那個看起來很嚴肅的女老師,是誰???”“哪個女老師?”冷剛低頭瞟瞟“今天”,伸手進去壓壓,再把它翻了個面。如果書記走過來看到了,可不是好玩兒的。
“就是和你一起站在石蓮花前的那個女老師,我怎么瞧著覺得和你相像呢?”
“哦,她呀,她就是媛媛的班主任。”
冷剛摸摸自己臉頰,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自己和欣然很相像??磥恚?a target="_blank">過去老人所說的“夫妻相”,硬還是有這么回事兒呢。
“是媛媛的班主任?哎呀,你看我多不禮貌,也不打個招呼就走了,還吵吵鬧鬧的,這可真是的?!?/p>
張書記恍然大悟的拍拍自己膝蓋。
“下次碰到她,一定補起。哎小冷,她教得好不好?”
“一般吧,聽說還是蓮花校的小教組長,這次到北京參加全國性小教學習去了?!薄芭?,是小教組長,還到北京去了?!?/p>
張書記十分高興。
又問:“小教組長是做什么的,是個什么級別?”
冷剛擺擺手,無可奈何的笑笑,表示自己不清楚。他很清楚,對教學絕對是外行和不感興趣的張書記,突然問得這么祥細,一定是與那個小媛媛有關。
啊哈,書記大人,平時那么道貌岸然,義正辭嚴,原來真是一個道德敗壞的家伙。
對二房的私生子這么關心照料,難怪那天那個老婦人扭著你吵鬧呢。
人人皆知,計劃外的生源進蓮花校,比上天還難??墒?,怎么不見你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女忙呼,倒為了私生子忙忙碌碌,上下奔走,真是家花沒有野花香,你的良心讓狗叼了?。?/p>
冷剛心里的鄙視,油然而升。
“張書記,你就一個女兒?”
“唉,就算一個吧。”沒想到黨總支書記神情暗淡,沉重的點點頭:“眼下,一個也很難養(yǎng)喲!學費,有工資么,教育才最難啊。讀小學尚且如此,以后呢?現(xiàn)在國家困難,處處要用錢,對教育的投資不多,媛媛這一代,壓力大著呢。”
冷剛淡笑笑,抱起了自己的胳膊肘兒。
書記大人,這可與你平時的慷慨激昂不太相符么。
不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為在本世紀內(nèi)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而努力奮斗?!眴??不是“認清形勢,斗私批修,認真工作,踏實干事?!眴??怎么一下變得如此悲觀,真情流露???
“好,不管怎樣,這次謝謝你了,我代表媛媛謝謝你?!?/p>
黨總支書記站起來,朝門外上走二步,又站住回頭。
“正因為如此,有些話,我不得不說?!?,停停,想想,然后繼續(xù)說:“到宣教股工作,層面寬了,視野開闊了,是好事兒??墒?,有些事情,還得透過現(xiàn)像看本質(zhì),明白嗎?”
冷剛搖頭。
他確實對黨總支書記沒頭沒腦的一番話,不明白。
張書記瞅瞅他,又想想,說:“比如,學人長處,就不要學人短處。有的人,表面上很會說話,引經(jīng)據(jù)典,滔滔不絕,自以為是,剛愎自用;其實,暗地里思想落后,甚至反動。
對我們這個社會,牢騷滿腹,橫豎看不慣,總想以自己資產(chǎn)階級的那一套,來衡量和改造社會,這怎么行呢?”
冷剛臉色有些泛白。
因為,他聽懂了黨總支書記的所指。
毫無疑問,張書記的矛頭直接指向了謝股。可是在外人看來,平時的他,與自己的宣教股長是很合得來的;對謝股的建議或意見,基本上采納和言聽計從。
再說,他嘴里的“有的人”指的若不是謝股,又會是誰呢?
區(qū)物資公司這盤棋是明擺著的。
除了宣教股長一枝獨秀,其他的二三百號人和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幾個大學生,根本就與他的批評掛不上號。
不過,值得玩味的是,照理說這樣的對人評價和看法,作為公司黨總支書記和大權在握的領導,是不可以也不屑于,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屬面前流露的。
因此,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張書記是有意說過自己聽的。
其目的有二:一是借自己傳話,給“有的人”打招呼抑或是警告。
二呢,是對自己信任,或者說是拉攏。其最根本原因,還是源于那個叫做媛媛的小女私生子。冷剛佯裝沒完全明白黨總支書記的意思,跟著點頭。
“是啊,這樣當然不行。我們要與黨中央保持一致,同心同德,才能實現(xiàn)四化?!?/p>
“說得好!”
張書記高興的看看冷剛,揮揮手:“好,你忙吧,我也得忙去羅?!?,冷剛趁機說:“張書記,那資料你不急吧,等一會兒油印好了,就給你送過去?!?/p>
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張書記,聞言又止步。
“什么資料,我沒急著要什么資料?”
“剛才隔壁趙股長拿來的,說你急著要呢。”,張書記拍拍自己腦袋瓜子:“我沒找她要什么資料啊,怎么回事兒?”一扭身,朝隔壁喊:“小趙,小趙,趙股,你過來一下。”……
張書記下樓去了。望著人事股長憤怒的背影,冷剛好不懊喪。
今天我是怎么啦?
本來光聽著就是了,鬼撞起來要去討好問什么資料?這不,舊怨沒除,又添新恨,真是活見鬼?!袄淅蠋?,我回來啦?!薄昂?,孩子輸液了?”
“正在輸呢?!?/p>
小姑娘高高興興的坐回自己的座位。
一面攤開鋼板,鋪上蠟紙,給鐵筆換新筆尖,一面站起來,忙著往油印機里添油墨:“冷老師,秋天是發(fā)病的季節(jié)。你不知道醫(yī)院里好多的兒童呵,都是輸液的?!?/p>
“哦哦,那你走了,你表姐守著???”
冷剛還想著剛才的倒霉事兒,隨口相問:“你表姐走得開?”
“她那個工作,團委書記嘛,要說有空也沒空。今天是開緊急會議抽不了身,不然,怎么會讓我提前去給她排隊?!薄芭杜叮瑘F委書記。什么?”
冷剛回過神,驚訝的看著小姑娘。
“哪點的團委書記?”
“就是我們區(qū)的呀,區(qū)團委書記?!?/p>
冷剛叩叩桌子,啊哈,搞了半天,原來小姑娘的表姐就是那個娃娃臉團委書記?想想娃娃臉書記少年老成的模樣,冷剛就笑:“裊書記是你表姐?”
“是啊,你才知道?”
小姑娘反而看看他。
“謝股趙股達股和張書記他們早就知道,沒給你說?”“裊婷是你小表姐?你常坐她的車?”“是呀,哎,冷老師,你怎么認識我二表姐?”
小姑娘很高興,坐下去用力刻著鋼板,嘴里不忘介紹。
“二表姐只比我大表姐小三分鐘,性格卻完全相反。一個考慮周到,有條不亂;一個大大咧咧,丟三落四?!薄澳愣斫阋?a target="_blank">結婚了?”
“沒呢,家里人見她就煩,說她是人民公敵呢!”
“哈,人民公敵?”
想起裊婷一面開車一面嘰嘰喳喳的玩笑,冷剛?cè)滩蛔⌒Τ雎暎骸霸趺粗v?”“25歲的女孩兒還嫁不出去,大家都煩啦,不是人民公敵是什么?”
小姑娘人小鬼大的回答,更讓冷剛樂不可支。
剛才引起的倒霉心情,一掃而光。
“哎小王,你大表姐開什么緊急會啊,能不能透露一點點,只這么小小的一點點?”,這次,小姑娘可沒有問必答了,而是看看他,搖搖頭。
“我不知道?!?/p>
“你一定知道,不透露一點點,下次再請假,不準了?!?/p>
冷剛故意繃起臉,嚇唬她:“我就不信你表姐的孩子不再生病,我就不信你不再請半個鐘頭的假了?”“嗯,好吧,冷老師,說了你要保密喲,莫說出去喲。”
小姑娘到底是小姑娘,哼哼嘰嘰的想一會兒,就說:“你先發(fā)誓?!?/p>
“好,我發(fā)誓保密,小王給我講的決不說出去?!?/p>
“不行不行,這不像是在發(fā)誓,倒像是在,是在演戲?!薄澳呛茫胰绻嘎冻鋈?,全家死絕,自己還頭上長瘡,腳底流膿,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小姑娘滿意的咂咂嘴唇。
然后輕聲道:“告訴你吧,昨晚上一伙強盜摸進了對面郵政局的洞里,結果被全部抓了起來。混戰(zhàn)中,有二個軍人受傷,一個強盜被打死了?!?/p>
冷剛瞪大了眼睛。
雖然早在自己的預料之中,可驟然聽到,還是忍不住一陣心跳。
這么說,那個叫史弱的盜墓團伙,全軍覆滅了?好,全軍覆滅了最好,省了自己幾多麻煩,以后高枕無憂,不用再擔心史弱會報復了。
“這伙強盜可兇喲,有刀有槍的。
聽大表姐說,如果不是有人提前報了信兒,說不定我們會吃大虧呢。哎,冷老師,冷老師?!?/p>
“哦,聽著呢。”冷剛偏偏頭,示意自己一直聽著?!澳闶前l(fā)掘小組的,那洞里到底有什么呀?又是軍人全副武裝的守衛(wèi),又是盜墓賊沖進去盜竊的。”
“你大表姐不是區(qū)團委書記嗎?她應該知道啊?!?/p>
小姑娘癟癟嘴巴。
“她也不知道,大家都猜呢?!薄拔乙膊恢?,確實不知道?!崩鋭倲倲偸??!笆裁粗啦恢溃俊敝x股進來了,剛好聽見最后一句。
小姑娘伸伸舌頭,不吭聲了。
“區(qū)里開了個緊急會?!敝x股坐下,把提包扔在桌上,雙腳一蹬,雙手向上一張,伸了個大懶腰:“呵---欠!哎,晚上老是失眠。冷剛,真的羨慕你晚上睡覺像條死豬。我也想死,死不了呢。呵---欠!”
下午上班不久,小姑娘上街買文具用品去了。
冷剛就把上午張書記的話,轉(zhuǎn)告給了謝股。
滿以為他會勃然大怒,誰知他卻不以為然,淡淡一笑:“這個‘有的人’,當然指是的我。這個,我心中有數(shù)。小冷,張書記這個人呢,文化不高,樸素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卻挺濃。
能力不強,脾氣卻老大。
看不到社會的本質(zhì),是他這類小領導的必然結果。這一類政權的支撐者,自己的利益和政權的需要,緊緊相連,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如此,對進步和文明的潮流,自然不自然就視為異端,進行抵制。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要把他太當作回事兒。”
“可是,他畢竟是公司領導啊!”
冷剛有些惴惴不安,留在口中的話,并沒說完。
謝股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那沒說完的話是什么意思,神態(tài)自如的說:“是的,畢竟是公司的黨總支書記。如果想讓誰倒霉,也就是動動嘴巴之事??晌也慌?!誰也不能剝奪我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對吧?”
“當然!”
“我那篇作業(yè),你看了吧?”
冷剛點頭,“那本油印的‘今天’呢?”“也看了?!崩鋭偯摽诙觯骸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睛 /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 ,真是寫得太好了。謝股,這個顧城是誰?”
“是北京的一個文學青年,聽說他父親是一個歌頌派的老詩人?!?/p>
謝股抹抹自己的頭發(fā),侃侃而談。
“一個舊式陣營典型的反叛者!我敢說,此人此詩,必將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濃濃一筆。”,冷剛不以為然的垂垂眼皮兒。
他覺得五千中國的文化名人,千千萬萬,各領風贏,各有建樹,博大精深,浩瀚無垠。
如果僅以這二行短詩,就可以流芳千古,似乎有拔苗助長之嫌。
謝股看在眼里,也不著急,繼續(xù)道:“思想上認識的深淺,決定其行動和言論的高低。千萬個顧城的蘇醒和反叛,就會給這個專制政權敲響喪鐘。”
冷剛有些心驚膽戰(zhàn)的看著他。
說實話,他不愿意和謝股這樣探討問題。
一是因為年齡差距較大,二是由于這類話題太敏感,太尖銳。事實上,在大學的文學沙龍里。熱血青年們的爭論,往往比這更激烈,更激進。
可那畢竟是在學府之地。
有一種烏托邦式的神圣色彩和學究般的天直幼稚。
甚至有同學大聲喊出:“打倒共產(chǎn)黨!”“打倒封建專制!”云云,大家也不過是莞爾一笑,聳聳肩膀,然后作鳥獸散。
可地方上就不同了。
有這種觀點的叫“持不同政見者”。
而“持不同政見者”,往往是被監(jiān)控囚禁和鎮(zhèn)壓的對像,最終結果是真要“拋頭顱,灑熱血?!钡摹Vx股看出了冷剛的擔心,笑笑,轉(zhuǎn)了話茬兒。
“謝股,聽說你當過紅衛(wèi)兵的團長?”
“是啊,可那是什么團長喲?一大群只知道熱血沸騰屁事兒也不懂的中學生,被人一挑,就蹦了起來,滿世界的亂折騰,現(xiàn)在想來,那個囂張猖狂無法無天的陣勢,就和當年的德國納粹沖鋒隊一模一樣。只不過紅袖章上繡的不是黨衛(wèi)軍符號,而是紅衛(wèi)兵三個字罷了?!?/p>
冷剛嗤笑地瞅著他。
“那你懺悔過嗎?”
謝股認真的點點頭:“懺悔過!暗地里也曾在自己胸口劃著十字,乞求那些被我率隊抄家,拳打腳踢和殘酷批斗的人們饒恕。唉,關于這方面的回憶太多太多了,可這有什么用?”
他凄絕的冷笑著,像座石雕。
“這有什么用?”
“在廣闊天地我想清楚了,始作俑者就巴不得我們懺悔呢?!彼e起一只手,模仿著教皇布道的姿勢:“懺悔吧,我的孩子,懺悔!人生來是罪惡的,我們要帶著罪孽之身,在余生里盡情懺悔,拯救自己罪孽的靈魂,死后才不會下地獄,才會飄飄欲仙的升入天堂?!?/p>
然后,手一摔,怒吼一聲:“放屁!光懺悔有什么用?”
冷剛震驚的看見,謝股的眼睛突然瞪得滾圓,滿面通紅。
“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回憶,更不是懺悔;歷史需要我們總結過去,展望未來,以實際行動和雄渾思想,徹頭徹尾地斬斷封建專制的腳腳爪爪和盤根錯節(jié),為一個民主自由的新中國的崛起,大聲呼喊,縱橫馳騁,直至付出生命而在所不惜?!?/p>
說罷,大約是太激動的緣故,謝股以手捂心,突然沉默了。
良久,他看著冷剛,說:“你那么喜歡詩歌,正巧我這兒有幾個詩友,如果你愿意,大家在一起聊聊怎么樣?”
“行??!”
冷剛的好勝心被他撩起。冷剛一向自負自己的寫作水平,如果能有幾個志同道合的詩友,豈不是對自己更有幫助和襯映?
再說,寫詩好像與“持不同政見者”掛不上號吧?
顧城那二句短詩,要說也是因人而宜。
在所謂的“持不同政見者”眼里,它是一種對現(xiàn)實社會不滿的覺醒和反叛;可在純粹的文學愛好者眼里,它卻不過一種詩歌技巧上朦朧寫法的創(chuàng)新而已……
但是,冷剛開始暗暗替謝股擔心。
如此鮮明果敢的思想和行動,早已超出了文學青年的固有范疇;再說,在這么一個龐然大物如此嚴密可怕的控制下,謝股們會成功嗎?
當天晚上十點鐘,冷剛趕到了謝股家。
謝股家離公司不遠,卻是少見的一室一廳。
雖然不算寬泛,可畢竟有了一個自由聊天的地方,也頗讓人高興和放心。敲開門,一屋煙霧,看來詩人們已經(jīng)聊了很久。
不吸煙的冷剛下意識用手揮揮,卻馬上停住。
“謝股!”
“冷詩人來啦。”謝股滿面春風的迎過來:“不用不用,不用脫鞋,就這樣進來吧,請把門掩上?!币幻孓D(zhuǎn)向大家,拍拍手:“各位詩人,這就是我公司大名鼎鼎的唯美派詩人,冷剛先生?!?/p>
煙霧里響起參差不齊的掌聲。
冷剛對大家拱拱手,同時對謝股瞟瞟。
叫我什么,先生?好像從沒有人這樣稱呼過呢,有點趣。“這位是,這位是,這位是,”謝股又指著眾人一一介紹,大家相互欠欠身,表示致意。
冷剛的眼光落在對面二個年輕女孩兒身上,
真是令人好生奇怪。
二女孩兒人手一支煙卷兒,緊衫短褲,趿著拖鞋,在人群中特別引人注目。“冷先生的大作我拜讀過?!币粋€下巴有一絡毛的小伙子開了口。0
“好像特注重技巧和詞藻,,先生應該是對新月派很感興趣吧?”
冷剛朝向他,不解的問:“你是?”
“我是從謝股的詩集中看到的,他介紹說是你發(fā)在貴公司墻報上的大作?!保瓉砣绱?!冷剛點點頭:“你看得很準,詩歌呢,就該唯美?!?/p>
二女孩兒中一個稍胖的,舉起了手。
“我反對!華夏之大,已放不下一張課桌了!唯美不符潮流。”
顯瘦的一個女孩兒也舉起了手:“小胡子說是新月派,我看是蝴蝶鴛鴦派。新月派還提出了"三美"主張,即‘音樂美(音節(jié))、繪畫美(辭藻)、建筑美(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結束了并糾正了早期新詩創(chuàng)作過于散文化弱點,也使新詩進入了自主創(chuàng)造的時期。多少還有點現(xiàn)實意義,可蝴蝶鴛鴦派呢?你說?!?/p>
瘦女孩兒對側(cè)邊一個面孔白凈的小伙子指指。
“馬一城,你不是研究蝴蝶鴛鴦派的權威嗎?”
然后,呶起可愛的小嘴唇,吸一口煙卷,再徐徐吐出。煙霧中,多了一縷淡香的藍裊。白凈小伙行恭敬的朝謝股笑笑,正色道:“謝股在上,不敢造次!
權威談不上,不過可以略略聊聊。
鴛鴦蝴蝶派是發(fā)端于20世紀初葉的上海“十里洋場”的一個文學流派。他們最初熱衷的題材是言情小說,寫才子和佳人‘相悅相戀,分拆不開,柳蔭花下,象一對蝴蝶,一雙鴛鴦’,并因此得名而成為鴛鴦蝴蝶派。
這一派的早期代表作為徐枕亞的《玉梨魂》,是用四六駢儷加上香艷詩詞而成的哀情小說。”
瘦女孩兒跺跺腳。
“馬一城,這個不用你賣弄,分析分析它毒害讀者,在唯美的表像下,將大眾的鑒賞力和精神享受,引向虛無渺茫的腐朽世界?!?/p>
“這當然是確切無疑的?!?/p>
白凈小伙點點頭。
“不過,有一點值得在此說明,普羅文學和蝴蝶鴛鴦派的不同本質(zhì),在于前者全面鼓吹暴力與破壞,概定革命就是一切;
后者呢,卻專注人生人性的豐富和諧修補與享受。
所以,冷剛先生的大作,更多具有蝴蝶鴛鴦派的特征。我只能公正的說,在普羅文學和各種思潮并行的今天,似冷剛先生這類大作,也算是一流派,不應全盤否定的?!?/p>
聽到這兒,冷剛感激的朝白凈小伙投去一瞟。
自古詩人好自負。
特別是自命的“在野”詩人,有時信口開河,真是讓人受不了。不過,或許這就是文學沙龍的魄力所在,大家在一起面紅耳赤和面目可憎的相互爭爭,倒是對自己視野的開闊和詩藝的提高,有益無害,何樂不可?
在大學里的冷剛,本是一個極喜辨論逞強之人。
他曾在五所高校的大學生詩會上,就“普羅文學是否可以休矣?”這個詩會命題,與反方大戰(zhàn)一天二夜,引得一干女生尖叫跺腳敬佩不已,輪流涌上臺與他獻花擁抱。
時過境遷。
二年多的小科員生活,耗掉了大半曾有的熱情和風采。
雖然聽到爭論仍感到激動,卻多了冷靜,壓抑和禮貌,這,就是生活!拿捏著火候的謝股,趁機拍拍手掌,以召集人的口吻總結:“權威說得好,各種流派應該相互容,才能達到‘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拇笸辰?。
八十年代,思潮洶涌,醞釀巨變。
從來社會的變革,都是文學做先鋒,詩人當斗士。所以,這是一個注定要載入中國近代史的年代?,F(xiàn)在,讓我們?yōu)檫@個偉大的時代鼓掌歡呼吧!”
于是,飄散的煙霧中,掌聲雷動。
冷剛也使勁兒鼓掌,敬慕的看著頂頭上司。
他這才注意到,中間的大茶幾上,放著幾本油印詩集,其中封面上標著“今天”的大開本油印集,最令人注目。
冷剛信手拿起“今天”翻翻,扉頁上依然是顧城的二行短詩。再看目錄,一行行不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回答---北島!致橡樹---舒婷!諾日朗---揚煉!紀念碑---江河!……
再信手翻到北島的《回答》,冷剛立刻被吸引住了:
回 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么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
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zhàn)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zhuǎn)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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