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季節(jié)。我走在琿春敬信鄉(xiāng)的山路上。南方這時節(jié)的草木都已是墨綠墨綠的了；而北方的樹林卻還是那樣嫩綠鮮亮，一洗如新，永不見老；滿目養(yǎng)眼的新綠，給了我一個好心情。我甩開同伴自顧自地朝前走，這里的山山水水對于我并不陌生。43年前我就是在這里插隊務(wù)農(nóng)的：春秋兩季的砍柴、深山崖壁間的采石、農(nóng)閑時節(jié)到邊境打防火線、動不動就被喊上山站崗巡邏抓“特務(wù)”搜林子……哪一樣哪一回不是和大山林子有著親密接觸？

在上海時，數(shù)次聞訊琿春有虎，就在這一帶。我思量著，當(dāng)年時常出沒山林樹叢，怎么就沒遇見過老虎？

正想著，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堆人在議論什么。我出于好奇向山下走去。聽著一半朝族話一半漢語的，猜測加判斷，讓我聽明白了前些天山上出現(xiàn)了老虎。

兩位農(nóng)民一左一右地拉著身穿黑仿綢男子的手臂：“李管家，我家已經(jīng)被虎吃掉一頭牤牛了，現(xiàn)在干活的牛都沒了！”

“我們都不敢往山上放牛吃草啦！李管家你要管那！”

被稱為“李管家”的不緊不慢地勸導(dǎo)眾人：“咱們還得為全局想想，政府不是還有補貼嗎？再說，東北虎可是咱們琿春的一張名片?。　?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李管家”用手梳理著頭發(fā)，抬頭朝山上望去。那張鮮明的輪廓，好生面熟。在琿春的這些天，總會冷不丁地碰到多年未見的朋友同事。我就走到他的面前端詳著，不料讓他注意到了，于是我們四目對視。

還是他先叫出了我的名字，只因前些年他看過我寫的插隊落戶的那本書，所以有著印象；而我卻是“李有興”、“李偉興”地猜了一通，最后才落實到了“李志興”。我們互相拍打著，扳著指頭數(shù)：整整36年沒有見面！如今雖然添上了皺紋白發(fā)，但挺拔的五官仍然讓我回憶起他年輕時的風(fēng)采。在我的印象里，李志興可是一位英俊斯文又略顯靦腆的小伙子，好學(xué)好鉆研。所以對他的印象很好。

聽說志興有車，我便與同行者聯(lián)系：告訴說我中午直接去鄉(xiāng)里和他們匯合，我要和久未見面的知青朋友和同學(xué)好好聊一聊。

我們避開眾人。尋到一條生滿青苔的小溪，坐在水邊的鵝卵石堆上。

我急切地想知道：當(dāng)年他在黨校受到委屈之后的情形。

他卻擺了一下手臂：“年輕時候的事，不提了。”

知道了我要在琿春呆上十來天，高興地說：“記住，我要請你吃酸菜餃子，我知道你這個上海人喜歡吃酸菜餡的?！?/p>

但我不愿意轉(zhuǎn)變話題：“你怎么管起老虎來了？大伙叫你李總管是怎么回事？”

他笑瞇瞇地告訴我：十年前被調(diào)入琿春保護區(qū)管理局。是東北虎保護的這項新興事業(yè)，讓他滿懷感情的投入了進去。這項工作是個體力活，需要到發(fā)現(xiàn)東北虎的現(xiàn)場，參與追蹤、監(jiān)測，搜集第一手資料；經(jīng)常翻山越嶺，風(fēng)餐露宿，參與“清山行動”（上山清套子）。

見我不理解，他解釋說：山里人打獵，最常見的就是下套子，用粗細不同的鋼絲，做成大小不等的套子，根據(jù)需要到山里布設(shè)。幾年來，發(fā)生多起老虎被套致死事件。套子不僅成了東北虎的頭號殺手，也是虎口奪食；你想啊，套走了野豬、鹿、狍子，這不絕了老虎的食糧，不同樣是威脅老虎生存的殺手嗎？

可當(dāng)?shù)赜械霓r(nóng)民還振振有詞：“我們套的是俄羅斯的越界動物，那是活該，又不是套中國的?！?看來，除了清山行動，還要對群眾開展宣傳教育；為了搞保護區(qū)內(nèi)的無套村試點，我就組建了3支農(nóng)民反偷獵巡護隊，使昔日的偷獵者成了今天的護虎人。

聽他的娓娓敘述，我不無感嘆地說：“知道你辦事認真?？赡阋擦娜肆?，不是干這種攀爬登高的歲數(shù)了。”

他拍拍自己的雙腿：“沒事，硬朗著呢?！鞭D(zhuǎn)而問我：“你是這兒下鄉(xiāng)的，知道東北虎嗎？”

對于老虎，知之甚少。除了孩提時在動物園看見過，比較接近真實老虎的有兩件事——

一件是在下鄉(xiāng)的那一年。小盤嶺上海集體戶知青全部上山砍柴了，只留小張和小俞兩個女知青，一大早趕著牛車去30多里遠的公社碾米，卻碰到停電。待碾米結(jié)束，天已擦黑。她們冒著夜色往回趕。一路上丘高嶺低的，幸好有月亮星星相伴，還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但在翻小盤嶺時，夜風(fēng)吹響樹林，傳來陣陣呼嘯，她倆還是嚇得話都說不完整。無奈，她們就背誦領(lǐng)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語錄來武裝自己，然而懸崖峭壁傳來自己說話的回聲，讓內(nèi)心更加恐懼。當(dāng)離集體戶還有六、七里地的下崗處，小張和小俞望見幾位男知青走來迎她們，欣喜不已，半夜三更竟然唱起了歌來。這時從后面趕上來三位大肚川大隊的獵人，告訴知青：在小張和小俞翻小盤嶺時，有一只碩大的老虎不緊不慢地跟隨著她們；他們也就悄悄地跟在老虎后面，就怕它傷人。待她倆要下崗了，老虎才轉(zhuǎn)進山里去。聽到剛才老虎在跟著自己，小張與小俞頓時嚇懵了，過了好一會兩人才抱頭痛哭，把對三位好心“保護神”的感謝，也拋進了九霄云外。

另一件是七十年代初，馬滴達公社有父子二人在山上下了套子，此刻正在山里查看。不料在他們身后潛伏著遭套子夾住又被掙脫、等待“復(fù)仇”的老虎。父子倆突然覺得耳邊有一陣不同尋常的聲響，令二位打獵老手頭皮發(fā)緊、汗毛豎立。猛回頭：一只斑斕猛虎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正迎面對著他倆。老漢本能地抬起右臂去擋，“喀嚓”一聲，右臂被老虎咬住，隨即身體懸空，飛出去20米遠。等老漢顫顫巍巍過來，只見兒子已被老虎騎在身下。老漢想掄起木棒照老虎頭部打，但右邊手骨肩骨均已斷裂，無法使勁；老虎扭轉(zhuǎn)頭來，血盆大的虎口沖出一股熱烘烘的血腥氣對著老漢，那咆哮聲震得天地旋轉(zhuǎn)、積雪飛散。壓在老虎身下的兒子想掙脫著起來從后面襲擊老虎，老虎卻不慌不忙地抬起前腳掌，朝著他的頭部一拍，頸骨咔吧一下就斷了，他的頭與身子就連著一層皮，倒在雪地上不動彈了。老漢見兒子如此慘狀，自己又毫無反抗之力，只好絕望地喊叫著：“虎啊虎啊，我上供，我叩頭，虎爺啊，你不能再吃我，你老人家饒了我吧！”不知是老虎聽懂了老漢的哀告，還是自己后腳掌受傷，一直沒動，反而目送著老漢慢慢掙扎著一步步往后退，然后朝山下死命的逃跑。

第二天，村民們上山搜尋，擊斃了這頭受傷的老虎。（此事在當(dāng)時也受到過嚴厲批評。）這頭老虎致一人死亡、一人終身殘廢，賣到縣醫(yī)藥公司只值500元。

我在醫(yī)藥公司倉庫目睹了老虎的開膛破肚。一只厐然大物躺在眼前，露著五臟六腑，滿屋子的難聞臭氣，碘酒澆了幾十瓶還是壓不住。粗壯的腿、鋒利的爪、寬大的掌，都是老虎捕食的武器；就連生殖器上都布滿了鋼針般肉刺，讓人不寒而慄。目睹了這個過程，才算讓我真正懂得大千世界，“百獸之王”不是獅子，是老虎。專家說：老虎的體長普遍達到2米以上，最長的有2米8，體重300公斤；獅子體長平均1米5，體重也只有150公斤，最重不超過200公斤。最主要的是，虎是孤獨的王者，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以一擋十，無物可懼；而獅子則是成群結(jié)隊的動物。古人云：“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一山不容二虎”，真正說明虎的威嚴所在。

那只剖解了的老虎，虎骨、虎肉都有了歸宿，唯獨那張有槍眼的虎皮不知如何處理？開始時開價30元，有意者看到?jīng)]處理過的骯臟腥臭的虎皮，都退避三舍；后來降至5元，我倒是動了心，想買回來鋪炕該有多舒坦？但到了現(xiàn)場一瞧，立馬讓我打消了念頭。

志興很有興趣地聽著我說，倒叫我不好意思起來：人家可是老虎專家，我這不是“板門弄斧”也是“虎門”瞎“咋?！绷恕?/p>

接下來輪到志興告訴我正文了。

他說他非常喜歡老虎，尤其是東北虎。俗話說：野豬過橫排，老虎走大崗。在崇山峻嶺之中，山山相連、綿延不斷；那視野開闊的山頂脊背，是東北虎喜歡的行走路線。那可是“山凌絕頂我為峰”的境界，呼風(fēng)喚雨、仰天長嘯，居高臨下、氣吞山河。為了捕捉獵物，東北虎也要常常下山，但總是挑選最好走的路，正大光明，從不躲躲閃閃。老虎可不像猥瑣狡詐、工于心計的狐貍，往往會在雪地上用尾尖留下“三足”印，形成了迷惑敵人的圈套；老虎也不像豹子外表兇狠，內(nèi)里虛弱，豹子處處隱蔽自己，行動總是靠邊兒溜，走一段停一段，左顧右盼，做賊一般。人們常將“虎豹虎豹”并列，事實上這豹那能與坦蕩君子般的老虎相提并論？

你瞧瞧東北虎形體，真正是色彩斑斕、雍容華貴，行動起來莊嚴穩(wěn)重、儀態(tài)萬方。雖然野生老虎奔跑爆發(fā)力可達到每小時80公里，但是，它卻喜歡行走，這種行走是踱方步慢拍子的節(jié)奏，速度類似普通的男人。有一次，我們司機小杜開車在西北溝公路上行駞，前方公路不遠處有一只東北虎不緊不慢地走著，那威風(fēng)八面的王中之王邁著沉穩(wěn)的腳步，高傲著頭朝前走。小杜不敢按喇叭，只好跟在老虎的后邊慢慢行駞；誰知老虎走了一段停了下來，干脆趴下來坐在公路一側(cè)，旁若無人、從容不迫地時而環(huán)顧四周、時而慢悠悠地掃著自己的尾巴。它想：我又沒影響你汽車通行，你要過盡管過，該干嘛干嘛，我得歇息一會兒，懶得理睬。可咱們小杜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過?。窟@不是“虎口拔牙”那也是“虎腳奪路”??！小杜的汽車也只能在不遠處停下來，干等著虎爺爺起身。

真的，王中之王那不動聲色、自尊自重，安靜沉穩(wěn)里孕育著威嚴氣派，任何一種生物在它面前必須俯首貼耳、小心避讓——東北虎以這樣的威儀在自己的王國里往來巡視，維護著自己至高無上的霸主地位與凜然風(fēng)度。

這不，東北虎飲食也講究個風(fēng)度。一個人獨食，不屑與它人共餐。只在每天夜間吃一頓。進食先從皮薄肉厚的地方開始，由臀部、前胸到腹部、背部，內(nèi)臟是不吃的。吃飽了就走，不論剩下多少殘肢，均棄而離去不再返回，一般不吃自己吃剩的食物；除非冬季食物緊張，但北國野外卻是個天然大冰庫，當(dāng)天吃不完的食物決不會變質(zhì)，老虎還會在第二天再來取食。

東北虎沒有貯存食物的習(xí)慣。它每次進食時有著紳士要求：需要絕對安靜，方圓二、三十米內(nèi)不允許有任何動靜。所以有時候會一次捕殺兩頭以上獵物，它吃不了這許多，是貪婪？不是，是因為多余的獵物影響了它進食的安靜。有時它闖入家畜群中，平日風(fēng)平浪靜中呆慣了的豬狗牛羊們會亂竄亂叫，使老虎無法安安靜靜地處理已經(jīng)捕獲的獵物，老虎嫌煩，這才引起它的無名怒火，左一掌右一掌地拍下去，直到家畜們都跑出是非之地才會住手。所以，在東北虎捕食家畜現(xiàn)場，家畜尸體間的距離都不超過十米。

聽志興的“談虎”，絲毫不會“色變”，倒像是聽他在談他的摯友親朋抑或是街坊鄰里；在這津津有味里，也讓我產(chǎn)生了對東北虎的興趣：你看它捕食同一種群里相對遲緩愚笨的動物，促進獵物優(yōu)化發(fā)展，是為至仁；它與人類保持距離，不到萬不得已絕不發(fā)生沖突，維持著孤傲的神秘形象，是為至智；它居高臨下，王霸山林，令所有動物為之臣服，是為至勇；它又具備雍容華貴、坦蕩磊落，不群、不黨的君子形象；它更充滿了頂天立地、八面威風(fēng)的英雄氣概。老虎從來不會像其他野生動物那樣結(jié)黨營私、鬼鬼崇崇，也不想隱藏自己、聲東擊西，而是我行我素、孤芳自賞，光明磊落、一身正氣。老虎性格中的至仁、至智、至勇的特性，是不是與人類性格中的誠實、質(zhì)樸、坦蕩、真實的優(yōu)點異曲同工、一脈相承？

于是，在我心里幻化出了另外一樁往事。

那就是37年前在黨校，我和志興是“青干班”同一個小組的學(xué)員。他喜歡哲學(xué)，我知道他正在看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

一次上課，黨校某年輕教師給我們講辯證法。志興那時20出頭，年少氣盛，不同意老師的說法，當(dāng)場舉手站起來發(fā)言：“辯證法，就是對所有的事物都一分為二。”

老師覺得他太自負，不屑地說：“你先學(xué)個兩年辯證法再跟我討論?！?/p>

志興不服氣：“一分為二的普遍性不容討論?！?/p>

老師顯然被激怒了：“什么都能夠一分為二？”

“是的。”

“肯定？”

“當(dāng)然?！?/p>

老師咳嗽了一聲：“那好。我問你，毛主席可以一分為二嗎？毛澤東思想可以一分為二嗎？”

天哪！那是個怎樣獨裁專制的年代？那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一句頂一萬句”，“指鹿為馬助紂為虐”、“黑白顛倒假話連篇”的年代！這位教師的問答不是將人引進死穴、推入墳?zāi)箚?？大家都為志興捏把冷汗，希望他隨機認個錯，或者干脆沉默不語，誰也就抓不到辮子了。

然而，出乎大家意外，志興理直氣壯地說道：“可以一分為二?！?/p>

學(xué)員們個個大氣不敢出，教室里安靜極了。

這位老師當(dāng)即宣布：“李志興認為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都可以一分為二，這個話在座的同學(xué)都是可以作證的。下課！”

大家倒吸了一口氣：這下李志興該倒大霉了！

這事驚動了組織部。組織部相對還比較客觀：引起這樣嚴重的政治問題，學(xué)員有錯誤，老師也有責(zé)任，責(zé)成雙方寫出深刻檢查。那位教員當(dāng)晚就認了錯寫了檢查；可是李志興始終一言不發(fā)，不認錯、不檢查。同學(xué)們偷偷地給他遞條子、傳消息，讓他趕快見風(fēng)使舵免得引罪重罰。要知道，這批學(xué)員畢業(yè)后都是要提拔升官的。（后來這批人基本都當(dāng)上了官，我若不上大學(xué)，混個一官半職肯定沒問題。）

志興同志，難道你不明白由里而外都在行使著欺騙？難道你不清楚從上到下都在說著謊言？難道你生活在世外桃源？可氣的是咱們的志興同志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管風(fēng)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

這后面的事情不說也清楚，提拔升官是肯定泡湯的了，那以后他都受到過什么委曲什么責(zé)罰，唯有他自個兒清楚。

對于這些，志興只字不提。

然而，卻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志興為什么會如此喜愛東北虎？他誠實坦蕩的一身正氣，與東北虎光明磊落的君子性格是不是珠聯(lián)璧合、如出一轍？

在去敬信鄉(xiāng)政府的路上，我回味著志興給我的總結(jié)：老虎是動物界的頂級消費者，又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關(guān)鍵性物種。野生動物對人類的最大利用價值就在于它組成了一張平衡的生態(tài)網(wǎng)，如果每一個物種都能夠按照合理的數(shù)量安全地生存的話，我們?nèi)祟惥涂梢云桨驳厣钤谶@個生態(tài)網(wǎng)中間。一旦某一種野生動物，數(shù)量在不斷減少，甚至走向滅絕的話，那就是這張網(wǎng)被捅出了一個窟窿。我們睡在這張網(wǎng)上，如果東被捅了一個窟窿，西被捅了一個窟窿，那么，這張網(wǎng)就不安全了，總有一天人類就掉落下去了。

多么形象的比喻？顯然，志興是在用老虎坦蕩正氣的胸懷，為這張生態(tài)網(wǎng)做著防止出現(xiàn)窟窿或是補救窟窿的事。

野生動物構(gòu)成的那張平衡的生態(tài)網(wǎng)，對于我們?nèi)祟惖赖律鐣倪@張和諧網(wǎng)，不是也有很直觀的借鑒意義嗎？捫心自問：我們又有多少人像李志興那樣，在對自己社會的這張網(wǎng)，做著窟窿的防止與補救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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