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天，我們工廠早就到了淡季。

工人邊做事邊聊天，聊得最多是我們的老板（其實(shí)是二老板），有空不去外面跑單，每天多數(shù)時間都是陪外面狐朋狗友，在路邊小酒店喝酒，總是不醉不歸。不去喝酒的時間，就是哭喪著臉在車間轉(zhuǎn)悠，挑工人的毛病罵人。因?yàn)闆]有事可以做啊，工人見到老板心里也很別扭，有一種不可適從的驚恐。當(dāng)然，老板不在旁邊，我們這些老油條也說老板無能，充其量不過是個小混混，我們跟著他除了比較自由一點(diǎn)，沒有絲毫益處，打工真浪費(fèi)時間，一年到頭，錢沒有掙到，還經(jīng)常挨罵，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每個月只能做六十萬產(chǎn)值，這也不是工人無能，是老板太無能。我們盡管人少，做一百二十萬還是綽綽有余。

我們老板，四十挨邊了，一米七高，壯實(shí)，虎體熊腰，有一把好力氣，臉上很好看的，皮膚白皙，在廣東人里很少見到這樣皮膚好的美男子。心情好的時候，我們都叫他外號大烏龜，他兒子就是小烏龜。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還沒有結(jié)婚，最喜歡喝酒，打架。

老板到車間轉(zhuǎn)了一圈，發(fā)泄完心里的怨氣，回辦公室玩手機(jī)，搶紅包。大概十一點(diǎn)了，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高一米七，操湖北口音，大概是頭發(fā)謝頂?shù)脑?，剃光頭，油光锃亮的，只看見發(fā)光的頭皮，不見發(fā)根，我們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開始就叫他光頭佬。他是來我們廠，找我們老板聯(lián)系業(yè)務(wù)的。早幾天聽司機(jī)催催說：他有個老鄉(xiāng)，手里有單，要求我們老板加工。兩個月下一次，每次五千個紙箱，不大不小的，剛好夠一車貨，什么時候交貨，什么時候結(jié)算，不拖欠。箱子很簡單，不需要印刷，打幾個釘就可以了。說了幾次，老板就是不點(diǎn)頭，錢送上門他居然拒絕，那樣這樣的傻老板呢？光頭佬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

光頭佬和老板談到十二點(diǎn)，老板還是沒有明確答應(yīng)。中午我們吃過早飯，橫七豎八倒在車間睡覺，也不關(guān)心這些事。老板、光頭佬、催催、阿四、財務(wù)一在辦公室聊。以往別人下單給我們做是要拿回扣的，這單生意老板不給回扣，他還不答應(yīng)，莫非他是怕錢多了。我估計(jì)老板故意吞吞吐吐地，目的就是想蹭頓好酒喝，天上飛來一只大雁，想拔幾片毛樂樂。

下午兩點(diǎn)，我們開工不久，光頭佬到車間里轉(zhuǎn)悠，觀看我們做事，和我們搭訕。大家才知道他是湖北恩施人，在熟人那里搞到的單，他自己找人加工，再賺點(diǎn)差價，也算是個客戶。按他自己的說法，比打工強(qiáng)多了，只要保證如期供應(yīng)包裝，收入也很可觀。我們覺得光頭佬為人很友好的，希望老板能搞定這單生意，罵老板，這樣的好事都拒之門外，難道他還想造原子彈才滿意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下午快五點(diǎn)了，催催送貨回來，又找老板交談，老板還是模棱兩可的。光頭佬只好約老板晚上出去喝酒吃夜宵，在飯桌上慢慢深入細(xì)聊。我們要加班，老板怕我們工人偷懶，一定要親自監(jiān)督（這是借口），才有效率。光頭佬在其他廠也下了單，怕誤事，就給我們廠打算下一部分單，加上和催催是老鄉(xiāng)，相信我們廠的實(shí)力，決定要我們廠加工。他只好，在車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癡癡地等待我們下班?？斓?1點(diǎn)下班的時候，老板、阿四、催催、財務(wù)連同光頭佬五人，上了廠里的寶馬，由財務(wù)開車去盛唐街酒店吃夜宵。

盛唐這個地方，處在工業(yè)區(qū)商業(yè)街最繁華的地帶，距我們工廠不遠(yuǎn)，開車過去，最多八分鐘，晚上，正是下班高峰期，車多人也多，老板的車開了十五分鐘才到盛唐街，這條長街，酒店、小攤席無虛設(shè)，流動人多得無法移動腳步。街道兩邊停滿了各式小車，稍有一塊空地，電動棚棚車，摩托車像插針一樣占據(jù)了，他們都是夜里出來載客，找外水錢的。有不少車是停在這里過夜的，有的車大概是報廢了，大半年都沒有挪動過。街道本來是雙向兩車道，兩邊停放車輛，占住車道，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只能勉強(qiáng)過一輛車。寶馬好不容易開到這條街，見東方酒店門口有個停車位，財務(wù)先叫大家下車，自己十分小心地將車擺好。東方酒店門口，用帳篷支著門口空地，也擺著酒席，三桌一排，共擺了三排，人滿滿的，不急不忙地吃著，大堂里四桌一排，擺了三排，人也是滿滿的。

光頭佬到前臺定餐，大家在外面抽煙看夜景。里面沒有空座，只能在外面等候。兩邊的高樓，閃爍著各種顏色的廣告燈箱，商鋪，酒店開放著高分貝的音響，震耳欲聾，每家酒店，路邊小吃都有幾個人舉牌拉客。多半都是工人下班在這里吃夜宵。

大概。距東方酒店五十米處，有幾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穿得很氣派，站在車邊抽煙交談，眼睛總是注意東方酒店門口?？此麄兊臉幼雍軓娜?，不像是壞人，要不然就是老江湖。雖然有那么遠(yuǎn)，識貨的人一看他們的車就知道是豪車勞斯特斯，外觀已經(jīng)很舊了，畢竟開這樣的車是有身份的人，從他們的年齡判斷，肯定是富二代。

大堂里剛空出一個位子，光頭佬招呼大家里面坐。里面嘈雜聲很大，不容易聽到對面說話聲。

五個人剛坐下來，光頭佬先給每人打賞一包芙蓉王，服務(wù)員端來熱茶，油炸豌豆，幾個人邊聊邊喝茶。跑堂生，遞上菜單，幾個人相互推辭著點(diǎn)菜。還是光頭佬出手大方，七大碗八大碟都是海鮮、豬膀、羊肉、牛毛肚，叫來兩瓶九百九十九的茅臺。大家毫不客氣，打開酒瓶將杯子斟得滿滿地，都選自己喜歡的吃。

光頭佬舉起酒杯先敬大家一杯酒，說道：“感謝大家賞光，認(rèn)識你們是我的榮幸。我的單每兩個月下五千，現(xiàn)金結(jié)算，不拖欠，一手交貨，一手交錢。我只有一個要求，要求老板及時交貨，不耽誤我的交貨期就可以了。我不是同你們合作一兩次，我會長期同你們合作，我祝大家合作愉快，大家吃好和好，把我的紙箱做好，哥們，干。”大家吃得喝得都很開心。

老板趁著酒性也答應(yīng)光頭佬的事，說道：“我們廠客戶多，定單雜。就沖著這頓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接了。我們廠的實(shí)力毋庸置疑，一定讓你滿意。我借花獻(xiàn)佛，敬大家一杯，合作愉快?！毙睦餄M意了，一口保證及時交貨。

這頓酒對光頭佬來說值，對老板來說更值。古人杯酒釋兵權(quán)，老板喝酒能生財，光頭佬擺酒得廠家加工，看來酒真是個好東西，萬事不如杯在手。大家酒性正酣，劃拳斗酒，很快又喝完了兩瓶高檔酒，大家說話都結(jié)巴，眼睛看天花板都在打轉(zhuǎn)轉(zhuǎn)，誰都不敢再喝了，回頭一望，大堂里外就他們幾個人，酒店要打烊了，街上行人 寥寥無幾。大家拿起手機(jī)一看，啊，快三點(diǎn)了。老板說：“不不不喝了，明天還要上班呢，大家回去吧?！惫忸^佬邁開醉步，到前臺先結(jié)賬，酒店給他打了個大折，還是掏出四千八百八十元。

幾個人嘴里叼著煙，趔趔趄趄走到外面，笑聲不絕，找到自己的寶馬。

財務(wù)說：“我酒喝多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人看物都是兩個影子，催催開車吧?！?/p>

催催說：“我也喝高了，鬧心想吐呢，不敢開車，萬一出事了，我可擔(dān)待不起啊?！?/p>

老板說：“那那那阿、阿四開車，現(xiàn)在都三點(diǎn)了，路路上沒有人沒有車，慢、慢開一點(diǎn)、沒、沒有事的?！?/p>

阿四也害怕有個萬一啊，就說：“今晚的酒，我、喝喝得最最多（阿四酒量也大，其次就是老板），走路都走不穩(wěn)了，還是財財務(wù)開吧?！?/p>

大家推來推去，推辭半個鐘，總得有人開車才能回去啊。沒有辦法，財務(wù)酒量小，只好勉為其難了。好一陣才將車擺直在街中間，幾個人鉆進(jìn)車?yán)镒?，車徐徐向前移動，沒有開出十米，迎面開過了兩臺車，將前面的路占完，不能通過。一臺是勞斯特斯，一臺是奔馳。

財務(wù)只好把車往路邊邊上靠著慢慢開。沖著寶馬前對面開過了的車就是勞斯特斯，從寶馬身邊擦過，只聽“咣當(dāng)”一聲，勞斯特斯的車門掉下來了。三兩車的人幾乎同時同時停下，同時下車，都圍著寶馬和勞斯特斯議論。

還是勞斯特斯忍不住氣，帶著三分埋怨說道：“你們自己來看吧，我的車被自己的車撞廢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p>

老板氣沖斗牛，敢怒不敢言。財務(wù)年輕氣盛，毫不客氣地說：“我的車已經(jīng)靠上邊了，明明是你的車占道撞我的車，還反過來污賴我的車撞你的車，你不打算講道理啊。 ”

這樣爭來爭去的，耽誤了半個小時，勞斯特斯后面的奔馳車主說：“你們這樣爭到天亮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你們不急，我還要回家呢，你們讓一下，讓我先過去（他們是一伙的，專門搞碰瓷的團(tuán)伙），要不然就報警，讓交警了處理。要不然就私了。大家都是開車出門的，誰都難免有點(diǎn)過失?！?/p>

老板心里也清楚，大家都喝了很多酒，開車屬于酒后駕車，交警來了，要罰款沒有多大問題，問題是要拘留半個月時間，還要吊銷執(zhí)照，禁駕三年，別無選擇，只能私了。

老板這時醉意似乎清醒了很多，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靜，免不了有一種財大氣粗的口氣，拐了個彎說道：“都這么晚了，等交警來了，天也早亮了。我愿意吃點(diǎn)虧，和你私了吧，你說要多少嗎？只要我能接受就可以。想漫天要價，你不報警我報警?！?/p>

勞斯特斯守到凌晨，就是專門選中他們幾個，故意來碰瓷的，要是真的報警，被交警識破，恐怕也沒有好果子吃，心里要的就是私了，就說：“這次事故我也有一點(diǎn)責(zé)任，你們也知道，我的車比你們的車名貴，你退一步，我讓一步，就給一萬塊作賠償，多了不要，少了不行?！?老板一伙人氣得半死，明明他們用舊得要報廢的豪車來碰瓷的，還做出高姿態(tài)，索賠一萬元，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吧。

老板假裝要撥打110。一邊打開手機(jī)拍照，一邊說：“你們真的以為我們是酒駕，不敢報警，我告訴你，我的司機(jī)沒有喝酒，只喝一些飲料，我報警，也許你們得給我賠償。現(xiàn)在我拍照留下證據(jù)，免得你們破壞現(xiàn)場?！?/p>

老板想用絕地重生鎮(zhèn)住碰瓷的，假裝淡定。碰瓷同伙，奔馳一下急了，出門圓場，說道：“好了好了，我給你們做個中間人，一萬砍一半，就給五千?！?/p>

老板見對方開始害怕，自己說話有了底氣。這要事要是能倒退幾年，依老板的脾氣，不肖三句話，就會沖上去痛打他們幾個?，F(xiàn)在快四十的人了，成熟多了，還是有不少傲慢氣質(zhì)，毫不客氣地說：“我只有兩千，你們同意，我給錢走人，你們不同意，就讓交警來處理，交警說一萬我不給八百?！?/p>

這個小團(tuán)伙，已經(jīng)作案很多起了，從沒有遇到這樣理直氣壯的人，心里有點(diǎn)吃不準(zhǔn)， 中間人只能見好就收，說道：“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們這些旁人不能陪你們一直耗下去，兩千就兩千吧，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和氣生財，與人方便自己方便?！?/p>

這場酒駕總算平息了，錢還得光頭佬出，心里不知道有多痛，他這頓飯真的算是天價飯了。以后千萬不要酒后開車。這些碰瓷團(tuán)伙，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銷聲匿跡，不到處害人呢？

我們的老板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唯獨(dú)這件事覺得太丟人，太窩囊，至今也不好意思說出來。也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有消息說：香洲碰瓷團(tuán)伙，已經(jīng)逮捕了十一人。不知這幾個落網(wǎng)了沒有？

2018年1月14日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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