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做 大 學 夢

蔣 立 周

我做大學夢既非自愿，亦非時候，初中畢業(yè)，不知天高地厚。

那時，也有“潛規(guī)則”。凡成績好年齡小者，老師皆勸你考高中讀大學，成為國家高級建設人才，其次報考中專。我非其次，老師沒找我談，大概以為讀高中上大學乃我“周公美夢”吧。老師并不了解我，不是我不敢做大學夢，是不能做。為何？家庭困難。讀初二母親病逝，父親一人支撐家庭，上供公婆，下拖我們五弟妹，我乃老大，豈顧自己！決定報考中專，早端飯碗，減輕家庭負擔?？记疤顖?a target="_blank">志愿，我填“德陽建筑學?！?。當建筑技術員，替詩圣杜甫圓夢——“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辈蝗唬髯x課文《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那次中考，考場依然原來教室，“考官”還是本班老師。我如平常，輕松自如。下午考數(shù)學，我做題既快且順，做完仔細檢查，自覺沒錯。不禁看看四周，都在埋頭答題。沾沾自喜之余，我轉念一想，照此答卷，高中錄取的可能很大，三年后高考，即便中榜，還得讀四年，家里供得起？萬一高考失誤呢，回家“打牛腳桿”？要不，改答案，正確改成錯誤，高中不錄，甩給中專。可我又覺得如此試題，你竟答錯，對得起看重你的老師？自己也沒臉面。我躊躇不定。直到有人交卷，見沒“考官”在旁，我陡然心一橫，做賊一般，把有個答案109的1改作7，9改作8，便成708錯誤答案。正要放筆，我又發(fā)現(xiàn)，109是由四步推算而來，前面計算程序沒動，方法正確，扣分不會多。我再一狠心，趕忙橫豎大叉幾筆，劃掉最后一道計算程序，于是答案錯誤。末了，我瞟下左右，心里一樂，交卷給講臺前“考官”時，我不敢抬臉?？烧鲩T，我不由回頭，見“考官”盯著答卷，眉頭緊皺，我急忙溜出考場，好不輕松，猶如作賊成功。

考罷，我沒翹首等待通知，約上四個同學去“繭莊”建筑工地打工，仿佛到建筑現(xiàn)場預習。烈日當頭，挑土運磚，一天掙五毛錢。這天下午，在區(qū)政府當秘書的大舅，拿著錄取通知興沖沖趕來工地，老遠就說：“立周，你考起高中了。祝賀你。”(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如挨了一棒，愣了好久，放下磚擔，揩著汗說：“我報的是德陽建筑學校，沒報高中?！?/p>

大舅也愣了：“你傻得很。學建筑要像你現(xiàn)在，跟磚頭打交道。高中好嘛，可以讀大學，做大事情。你怕沒錢，有我?！?/p>

我不好再說。大舅道：“晚上來吃飯，慶賀慶賀。”

晚飯果然不錯，一碗難見的回鍋肉，還有白酒。我只顧吃肉，不說話。大舅道：

“國家建設需要人才，好好讀，大有前途。你的媽得肺癆，就是為了你讀書，累死的。我想起都流淚。你不讀出來，她不得瞑目?！贝缶藥缀跽f不下去。我食之無味嚼之難咽了。

一女同學填報高中，因為家庭成分，誰也不敢錄取，哭成淚人。我勸她，反倒說我不識好歹，讀高中考大學，國家建設需要，有啥子不好？于是乎，我開始做大學夢。

大舅一番話，成為我做大學夢的動力。我無視當時生活困難，發(fā)奮讀書，狠命學習。無論縣里、專區(qū)、全省統(tǒng)考，我的成績總列本?！案吡墶鼻懊Ａ荒?a target="_blank">夏，上學最后一期考試，四科獲滿分，最少八十七，班主任的評語：“成績一貫優(yōu)異?！?/p>

校園的李子樹上，蟬鳴尖厲刺耳，一聲緊似一聲，我們?nèi)匀槐M情享受期末考后的輕松。這天上午，班干部開完會回來，一臉神秘。學習委員拉我到教室外，小聲道：“下午傳達，高中部停課一年，回鄉(xiāng)支援農(nóng)業(yè)?！鳖D時，我腦殼一陣“嗡嗡”，嘴動了動，沒說出話。

下午老師傳達，我沒聽進幾句。她說，國家貫徹經(jīng)濟調(diào)整的“八字”方針，凡五八年開辦的工廠學校事業(yè)單位都要停辦，支援農(nóng)業(yè)。會一散，你看我，我看你，議論紛紛。都說，明年就畢業(yè)，考不起，不動員也要回去。不少同學盯著我，看我的反應。有個成績差的班干部，對我似笑非笑，幸災樂禍似的。我膽小，沒發(fā)半句牢騷。可碰到成績好的同學，又相互安慰：“反正停一年，快得很?！币惶旌?，開全校動員大會，請來本地十幾位家長，父親忝列其中。他坐前排，受寵若驚，滿臉掛笑，半天不消，不知他聽懂多少。我的心理壓力終于減輕。中午，我去拉他嚐嚐我那份白米飯，那怕各吃一半，他空著肚悄悄走了。

我們平靜下來，紛紛打包回家。后來，學校竟把我和七個或成績好或無家可歸或殘疾者留下，經(jīng)營校辦農(nóng)場，種糧種菜，養(yǎng)豬養(yǎng)羊，邊勞動邊溫習課程，同樣支援農(nóng)業(yè)。老天爺，大學夢得以延續(xù)啦。

次年五月，停課快一年。四下傳言：農(nóng)業(yè)還沒上去，經(jīng)濟調(diào)整繼續(xù)，滿一年也不能復課。雖是傳說，可在敏感時期，不能不信，我們慌了。農(nóng)業(yè)何時上去？停課一年算不算數(shù)？有個同學膽子大點子多，說：“我們向上反映，希望說話算數(shù)，要求滿一年就復課。”我們覺得只有如此，不能坐等。給縣里給省里反映？沒用，只有向國務院反映，給周總理寫信。他平易近人，實事求是，體恤民情，會理解學生的讀書愿望。可是總理百忙之中，能看到信？

權且試一試，說干就干。我們擔心校方知道不準寫不準寄，高度保密。有位同學寫得一手漂亮毛筆小楷，推他執(zhí)筆。他請了病假，躲在養(yǎng)豬場樓上，奮筆疾書。白天，我們下地勞動，頂了他的農(nóng)活；晚上，我們一起討論稿子，字斟句酌，言詞委婉，感情真摯，信心堅毅。我們一再表明，只想讀書，多學知識，以后為國家出力，而無其他，殷切期望總理費心。信很快寫出，立即簽名。首倡同學奮筆先簽，執(zhí)筆者第二，我簽第三，字跡公整，沒人代簽，完全可查，見得天見得地。

那天，我們?nèi)巳ム]局。一中年女同志見老式豎排信封右上方，一行毛筆小楷：“北京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豎條紅框里“周總理 收”，她的嘴動了兩下，抬頭看我們一陣，再起身走進后面辦公室。我的心“咚咚”直跳，老天爺，可別拒郵啊。幸好沒多久，她走出來，依然坐下，問：“你們學校曉不曉得？”

我們說，我們是停課學生，要求讀書，不關學校。她笑了笑，貼上掛號郵票。我們松了口氣。退回的零錢里，夾有一張收據(jù)，她說：“收據(jù)撿好，備查。”

總覺可能性不大，我沒坐等回音。六月末我應征入伍，去了西北，進入解放軍大學校。新兵里高中、中專停課生不少，還有幾名大學畢業(yè)生。大約國慶過，同學來信說，你剛走不久，總理辦公室回了信，肯定了我們的復學愿望，表示盡可能逐步解決，希望我們幫助國家渡過暫時困難?？h文教科也找我們?nèi)フ劻嗽?，現(xiàn)已在“縣中”插班復課了。字里行間，透露出對總理的感激、崇敬和熱愛，對復課的興奮。我為他們高興，終于如愿以償；可也出我意料，幾個學生一封信，全國類似情況何其多??；更為總理的親民作風深深感動和巨大鼓舞，暫時困難一定很快克服。我沒后悔，決心磨煉自己，增長才干，報答總理。我在連隊文化教員和俱樂部副主任崗位上，努力工作之余，一邊給報刊寫稿，一邊自修大學文科教材《文學基本原理》《現(xiàn)代漢語》，繼續(xù)做夢。

圓夢卻在改革開放。八四年四月起，我開始參加首批四川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自學四川大學主考的黨政干部基礎課。八六年十月，十二科考試合格，四川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委員會和四川大學發(fā)給專科文憑?？偡志又貞c市中區(qū)第二名，獲得獎勵。可能算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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