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何處

梁孟偉

如果有故鄉(xiāng)又有爹娘，你是一個幸福的兒子；如果有故鄉(xiāng)沒有了爹娘，你就成了一個孤兒；如果沒有故鄉(xiāng)也沒有了爹娘，你簡直是一個棄兒。

桑田成滄海，群山蓄碧波，自從父母都離世，老家變水庫，故鄉(xiāng)能讓我牽掛的，只剩山坡上那幾處孤獨的墳塋。

父母用辛勞的雙手，最后為自己構(gòu)筑起兩眼墳壙上的一個土堆，鐫刻成兩方墓碑上的兩個名字，靜靜地蹲坐，默默地思索，聽花開花落，看月圓月缺。而幾處祖墳，墳面都用山石堆砌，橫橫豎豎，整整齊齊，仿佛一篇漶漫不清的祭文，只有風(fēng)在讀云能懂。更久的幾處祖墳，塌塌的墳頭，光光的四周，傾圮的墳壇，好像再經(jīng)幾場風(fēng)雨，就會變成一塊平地，最后撲朔成一段歷史，還原成一片土地。

先人的墳?zāi)?，雖然貧寒倒不寂寞，草木枯又榮，花開花又落；白云歸去來，明月走還留。更讓先人欣慰的是，時時有鄉(xiāng)親在旁邊勞作，常常有炊煙在眼前裊娜；張家黃狗李家水牛，時時奔跑嬉戲或者方步悠悠。還有他們的不肖子孫，在桃花紅李花白的時候，來到他們荒蕪的墳前，斬四周荊棘鋤墳堂荒草掊幾筐新土，上數(shù)炷清香擺幾碟蔬果敬幾盞薄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未建水庫之前，打算退休后就回老家，修理兩處老屋，興建兩壙壽墳，雖沒樹高千丈，只想落葉歸根；生前未能盡孝，死后相伴祖宗。但水庫不僅吞沒了我的故鄉(xiāng)，還要動遷庫區(qū)的墳?zāi)?。我該到何處去尋覓最后的樂土？該到哪里去尋找最后的歸宿？

從屈原的“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到陶淵明的“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中華民族重視血緣家族，講究故土難離。在喪葬習(xí)俗上，尤重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如果突然去世，也要兒女親朋，將他的尸骨運回家鄉(xiāng)。歸葬看似簡單，其實不易，不要說路途遙遠(yuǎn)，交通不便，如果遇上炎熱季節(jié)，尸體容易腐爛，所以歸葬要歷盡千辛萬苦，才能把靈柩運回故鄉(xiāng)。由于種種原因，一時不能歸葬的，即使在異地“權(quán)葬”若干年后，最后也要以“二次葬”遷回故里。始于五代，流行于宋朝的火化，則是一種變通形式，顯然是為了攜帶的方便，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中國人為何如此重視葉落歸根，魂歸故里？千百年來，很多中國人堅信“祖有功，宗有德”，主張“敬天法祖，報本反始”，推崇“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必定封墳樹木、禮葬祖先并四時追祭和緬懷，蔚為一大悠久厚重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因此，人們對于“死有所葬、入土為安”的強烈渴望，超出了世上任何民族和文化的想象。家鄉(xiāng)的墳?zāi)箤藖碚f，不是一個平常無奇的土堆，其背后是支系親人的情感寄托，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信仰。

1962年1月12日，于佑仁在日記中寫道：“我百年之后，愿葬玉山或阿里山樹木多的高處，山要高者，樹要大者，可以時時望大陸。我之故鄉(xiāng)是中國大陸?！边^了12天，于右任寫下《望大陸》一詩：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見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見兮/永不能忘// 天蒼蒼/ 海茫茫/山之上/ 國有殤。兩年后于右任溘然長逝，沒有留下任何遺囑，人們便把《望大陸》作為最后的遺愿：遺體被埋葬在臺北最高的觀音山上，并在海拔3997米的玉山頂峰（我國東南諸省最高峰），為他豎立起一座面向大陸的半身銅像。雖然這首“激情山河的千古絕唱，令世界中華兒女裂腹慟心”的詩歌，早就沖破落葉歸根的窠臼，上升到呼喚祖國統(tǒng)一的高度，但也有他魂歸故里的濃濃情結(jié)在里頭。

葉落歸根的情結(jié)，偉人有凡人也有。我從小住在外婆家，外婆晚年離開老家，與我們住在一起。每年霜風(fēng)漸緊，落葉飄零，外婆會用掃帚把黃葉掃攏，然后用鋤頭把它們埋在樹根的四周。“外婆，你這是干啥？”我好奇地疑問?！斑@叫葉落歸根，你大起來會懂的！”外婆輕輕回答著我，臉色有些凝重。外婆一次次在我的面前提及，“如果你外公的墳不被挖掉，我死后還要歸葬黃澤老家?！蔽以缇椭?，外公的墳?zāi)贡划?dāng)?shù)卮迕耖_成了茶山，當(dāng)外婆知道后趕去尋找，連尸骨都沒有找到一根，此事后來成為外婆一生的隱痛，也成為父母最大的遺憾。每當(dāng)看到北雁南飛，外婆會在庭院極目遠(yuǎn)眺，佇立良久，并喃喃自語，“大雁成隊成行，飛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啰?！蔽抑览先擞衷?a target="_blank">想念逝去的親人，離別的家鄉(xiāng)。最后外婆安葬在我的家鄉(xiāng)，與外公再也沒法團(tuán)聚。只是每年的清明，我會燃上一炷清香，奉上一杯濁酒，對著外婆老家的方向，輕喚著外公舅舅同來，與外婆作短暫的相聚。

我百年之后，是隨祖墳的搬遷，在故鄉(xiāng)的公墓群里覓一角落，把自己的靈魂安放？還是在寓居的城市，選擇一處公墓，將自己的枯骨寄托？這樣的心事，以前從未有過，隨著年歲的遞增，暮靄似的慢慢涌上心頭。我和妻可以選擇自己的歸宿，卻無法決定子孫們的去留，他們難道也會落葉歸根魂歸故里？一種“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疑問，仿佛一根越扎越深的長刺，反反復(fù)復(fù)地刺向心靈的深處。

其實，對國人來說，葉落歸根只是一種信仰，魂歸故里只是一種寄托，由此延伸成社會種種仁愛忠義等價值觀念，構(gòu)筑起喪葬祭祀等禮儀體系，有效解決了人類生死的焦慮問題，賦予短暫生命以永恒的意義。

周國平認(rèn)為：人最寶貴的兩樣?xùn)|西，一是生命，二是靈魂。老天給了每個人一條命，一顆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頓好，人生既是圓滿。我將魂歸何處？有人說過，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文字就是我靈魂的香丘。那就讓我那顆卑微的靈魂，安放在弱小的文字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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