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父子
7月20日是入伏的第三天。上海又是一個胸悶氣短的桑拿日,總讓人惶惶然,似乎會有什么不祥的預兆。午后,真有消息傳來:我的“開襠褲朋友”——維克,因動脈血管破裂于清晨走了。
這兜頭的一盆冷水,澆滅了我渾身的燥熱。我平靜地回憶著維克生前的點滴,最讓我難以忘懷的,就是他不止一次的說過:對父親的虧疚,在心底里越積越重,搬不走、挪不開——
他的父親,是一位從蘇聯(lián)歸國的“斯坦尼”體系的話劇導演。由于母親去世早,維克的童年都是在父親的呵護下度過的。維克喜歡笛子,父親就四處托人,領著他拜在笛子大師陸春齡的門下??梢姼?a target="_blank">愛的深厚。誰知好景不長,維克八歲那年,父親成了右派,被送到大豐勞改。維克便由叔叔收養(yǎng)。
叔叔嬸嬸都是中學教師,有個堂弟小維克三歲。日常掃地洗衣接送幼兒園的弟弟,全由維克負擔。繁重的家務活卻也沒誤了學習。只是每每見到堂弟在自己的父母面前撒嬌時,維克的心里就溢滿了淚水。夜深人靜,他把父親的照片用手電筒照著,默默地與父親說著話;后來,他干脆用小鏡框將照片擺在床頭柜上。
這下,嬸嬸就不讓了:你父親是戰(zhàn)斗英雄還是勞動模范?你這樣招搖過市的,讓人家看見了,不害了我們全家啊?
維克忍淚將鏡框放回抽屜。繼而用筆給父親寫著沒有地址的信,然后攢起來,碰到委屈的時候,就一封一封的拿出來念,他希望遠方的爸爸能夠聽見,他需要爸爸啊。(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可他一直不明白,最好最親的爸爸怎么會是一個害人的壞蛋?
學校里教唱《社會主義好》,有些調皮的學生就拿那句“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的歌詞對維克起哄。維克告訴老師,老師也沒當回事,這反而讓調皮學生有持無恐。坐在后排的阿慶,上課時就用雙腳蹬維克的椅子,說是“向右派開炮”。維克忍無可忍,反身將一瓶墨汁潑向阿慶,阿慶滿身滿臉頓時如黑包公一般。
阿慶的母親吵上門來:咱們可是響當當的工人出身,你小小年紀就想搞階級報復啊?誰教你的啊?
叔叔怕別人說他階級立場不穩(wěn),故當著眾人將一只小方凳扔過來,正巧砸在維克的肋骨上,疼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叔叔怒火正旺:你以為你是誰啊?不好好夾著尾巴做人,倒是打起人來了,有本事自己謀生去啊,告訴你,我本來就沒有供養(yǎng)你的義務!
叔叔的責罵,像錐子一樣扎進維克的心里,他忍受著疼痛,奪門而出。
記得那天夜里,維克嬸嬸找到我家。我就帶她到學校后門的小河邊,維克經常會去那里吹笛子。果然,維克就坐在河邊,將腦袋深深地埋進自己的雙腿里。嬸嬸叫他回去,他不動。嬸嬸說:你要體諒叔叔,咱們是背上背著黑鍋的人,只能拍掉牙往肚子里吞,忍受一切委屈;像你這樣不能忍的,今后可叫我們怎么活啊?
維克見嬸嬸哭了,他才站立起來。
從此,維克什么也不去計較,評不了三好學生,他無所謂;入不了團,無所謂;滑翔飛行員身體合格政審不合格,他也無所謂;以至于叔叔的冷漠、嬸嬸的尖酸、堂弟的驕橫,全都無所謂。
他苦苦盼望的只是盡早能夠自食其力。
1965年,維克進了上柴廠技工學校,可以住在工廠宿舍里,每月還有16元的伙食費,維克這回是真正的獨立了。
隔年春天,維克父親摘了右派帽子,分配在大豐的一家工廠里。他便到上海來看兒子。
他們約在父親落腳的一家招待所里。屋里兩張床,父親全預定了,只是想和孩子多呆一些時間。
父子倆面對面的坐著。
八年不曾見到的兒子已經長成大小伙子了,父親目不轉睛地看著,內心真可謂是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父親仍平靜的問:“怎么不考高中?”
兒子回答:“想早點出來做事?!?/p>
“你只有十六歲,正是讀書的時候。”
“就是讀了高中,像我這樣的,上大學也沒希望?!?/p>
父子倆沉默了好一會兒。
父親又問:“叔叔怎么沒來?”
兒子搖頭。
“這360塊錢是我這些年的積累,抽空帶給叔叔他們,算是對他們撫養(yǎng)你的一點補貼。”
“嗯?!?/p>
兒子伸手接錢的時候,發(fā)現父親那雙烏黑糙裂的手,原來能在琴鍵上敏捷跳動的手指,怎么會變成老樹根一般?兒子瞬間觸及到了父親的苦難;但兒子身上也有一段“老樹根”啊,天天刺心刺肺地扎著。爸爸,你感受得到兒子受過的委屈嗎?
于是,淚水不由自主地滾落在青春的臉龐上。
父親不敢正視自己的兒子,低著頭說:“爸爸知道,知道你從小吃夠了苦頭。”
父親的一句話,讓兒子痛哭失聲:“爸爸,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反X?為什么,要反XXXX?要不,我們,也能過上,和別人家一樣的生活?!?/p>
父親的聲音顫抖了:“是我的錯,請原諒爸爸,這都是我的錯?!?/p>
父子倆重新陷入了沉默。
深夜。
睡夢中的兒子隱約聽到父親的啜泣,低聲問:“爸爸,怎么了?做惡夢了?”
父親忙將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臉。兒子,你知道嗎?惡夢總會醒來,可爸爸心頭的這場“惡夢”,恐怕是要伴隨一生一世,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不久,“文革”開始。父親重新被管制起來。整整十年間,父子倆也是匆匆忙忙地只見過兩回。
1975年。維克與同單位的女工結婚了。數月后父親帶著大包小件地趕來祝賀。父親顯然十分高興,他對維克說:我已經辦理了退休手續(xù),今后想回來和你們一起生活。
維克自然沒有意見,說要跟妻子商量。
妻子告訴了丈母娘,丈母娘不同意:摘帽右派,雖然摘了帽,畢竟還是右派啊,你可不能犯糊涂了,得為咱家的第三代考慮。妻子告訴維克:媽媽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總不能讓咱孩子再重復你那苦難屈辱的日子吧?
留不留父親,讓維克陷入矛盾之中。
其實,父親心里早已明白,于是提前要走。兒子送父親上輪船,顯然是言不由衷:“爸爸,一個人在外多保重,沒事經常來?!?/p>
父親只是點了點頭,接著將一疊錢塞給兒子:“以后有了孩子開銷會大的?!?/p>
目送著父親那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船艙深處,兒子還木然站立著,心似乎被掏空了一般。
幾年后,落實政策了,眾多的披露材料讓大家了解了當年反右運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期間也屢屢印證了右派們基本上是一批敢說真話且有見解有良知的好人;平反了,也就不用再擔心會殃及子孫后代了。
維克終于醒悟了。他寫信向父親認錯,懇請他回上海定居。但此時父親受聘于當地淮劇團、揚劇團等多家演出團體,正忙于排戲,并沒有答應回去。
1982年,67歲的父親卻在鹽城過早的去世了。
在父親的遺物里,最珍貴的是他勞改時書寫的一部自傳體小說。說的是兒子長大后當了工人,結婚生子,過著平常人家的日子,這正好是和現實的維克相吻合;唯一不同的是,書中的父親從大豐回到了上海,與兒、孫們盡享天倫之樂——
這“盡享天倫之樂”——就是現實中父親未了的遺愿,這讓維克痛不欲生。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會有這樣一段將苦難深重的老父親拒之門外的勢利舉措?他可是你親生的父親啊!
如今,維克也去了天國。在天國里,是可以當面向自己的父親懺悔與道歉的。只是希望這種不近情理的歲月永遠地埋葬在天國里,永遠永遠不要再在人世間重現。這是維克父子、也是我們大家的共同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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