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他相識，是在一次全市的歌手大賽上。

記得決賽那天很冷，空氣中凝結(jié)著初冬的寒氣，讓劇場內(nèi)的那些等待參賽的紅男綠女們縮成了球。

舞臺拐角處的他，突出的前額一個勁的冒熱氣，本來就不高的個兒，背微微前弓著，像是經(jīng)不住脖子上那條超長的白色圍巾的重量。有點褶皺的黑色西服，讓人覺得前襟似乎擋不住肚臍眼兒，架在眼睛上的沒有鏡片的金邊眼鏡，在那個年代，更讓人覺得有些滑稽。

A市雖說是個地級市，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圈子里的人大都熟悉。但對這個能夠過五關(guān)、斬六將，突然殺出的一條黑馬來說，參賽的歌手們大都覺得好奇?！澳愫?，認識一下，我是……”，他的眼睛出現(xiàn)了慌亂，好久的在我不大的臉盤上游動，最后用不知哪里的口音，憋出他的喉嚨，咕嘟的幾下便沒有了聲音，我除了聽到他叫“李貴”外，剩下的一句也沒有聽懂。

終于，李貴站在了聚光燈下，以他那不很協(xié)調(diào)的形體，向評委和觀眾行了一個90度的鞠躬禮，然后認認真真的開始了他的表演：“河山只在我夢縈， 祖國已多年未親近， 可是不管怎樣也改變不了我的中國心……”。這是當年春晚上的一首流行歌曲，是香港歌手張明敏演唱的。對于那個年代聽慣了美聲和民族那樣的正統(tǒng)唱法的人們來說，不外乎聽到了天籟之音。臺下的觀眾一下子寂靜下來，繼而又突然的掌聲雷動，其中夾雜著叫喊聲，仿佛要撐破劇場的棚頂。特別是他那山野里空靈般的顫音，模仿的惟妙惟肖，激起了臺下一浪又一浪的呼喊，按今天的話說，堪比一場完美的模仿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雖然，那次的比賽分成了美聲、民族和通俗三種唱法參賽，但卻在同一的標準下混合評分，這樣，李貴的表演被艱難的評上了“三等獎”，其實這是一個不小的成績，至少是在評委們傳統(tǒng)觀念支配下，突出重圍取得的。

（二）

不久，在這個不太大的所謂圈子里，逐漸的我們熟悉起來。知道了他的老家在安徽農(nóng)村，前幾年來到這座城市，以路邊修鞋為生，在我們那里管他們這類人叫著“三無戶”。后來，在團里演員隊的頭兒韓昆的極力推薦下，他跟隨我們團里演出了幾場，最終被錄用為臨時演員，這樣我們成了同事。

剛到團里時，李貴的靦腆誠實，成了他待人接物的標牌。他也是一個勤快人，每次演出的服裝道具和舞美燈光，他都搶著搬上搬下，組臺卸臺的搶著干?？吹贸鏊谂Φ南肴谶M這個集體，但卻總是事與愿違，特別是他的異樣的口音和為人處世的幼稚，隔三差五的就鬧出笑話，他成了團里的活寶。

第一次發(fā)工資時，他找到了韓昆，拍著胸脯要請客，韓昆嘻嘻哈哈的推了幾回，最后見他很堅定的樣子，也就答應下來。韓昆、我和王路等幾個要好的同事，到了平時就熟悉的一個叫“來喜”的小飯店，目的是為了給李貴省幾個錢，這是韓昆的為人，所以他成了我們這幫年齡一般的人的領(lǐng)導。李貴吵鬧著要找店面體面一點的酒店，但在王路的提醒下，摸了摸自己裝錢的口袋，便不再做聲，悄悄地第一個溜進了進去。

小店店面不大，但有種家的感覺，老板娘二十五、六歲摸樣，人麻利且標致，是這附近有名的“豆腐西施”，這也是韓昆經(jīng)常帶我們光顧這里的原因之一。由于熟悉，韓昆腿還沒有邁進門，就提高嗓門咋呼起來“老板娘那？”。

“喲！是韓總??！”，老板娘旋風般的從廚房跑了出來，“您可好久沒來關(guān)照我們了，里面來”。

“哪里，最近忙了些”，韓昆哼哈著進了屋。說起韓昆，平時我們都叫他“韓導”，又因為他是我們團里最有生意頭腦的，閑時就喜歡倒騰個服裝什么的，所以關(guān)系不錯的也叫他倒爺。在那個“10人中就有9個總經(jīng)理，剩下一個還是副總經(jīng)理”的年代，“發(fā)家致富”是非常時髦的事，喊他“韓總”，其實也是見怪不怪的事。

王路拉著我在菜譜上比劃著，其實對于我倆這個“吃貨”，對點菜真是球兒不通，也就是鼻子插大蔥——裝象兒”。韓昆搶過菜譜放到桌上，像背小九九一樣，邊點菜、邊和老板娘打著哈哈，李貴卻趁著我們不注意，管不住的眼睛好似502膠一樣，粘在了老板娘的臉上……

（三）

觥籌交錯中，已經(jīng)是酒過三巡，李貴異常興奮，52度的小角樓酒不斷地往嘴里倒，臉漸漸地上了色，說話開始結(jié)巴起來，但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過來回忙活的老板娘。老板娘有些尷尬，但在韓昆的招呼下，還是舉著杯敬了一圈酒。老板娘的敬酒，成了壓倒李貴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趴在了桌子上，徹底睡了過去。最后，還是韓昆買了單，看著韓昆的面子，人事不省的李貴最終睡在了“來喜”小店。

第二天見面，我們嘻嘻哈哈的開玩笑：“老板娘的滋味怎么樣啊”。李貴的眼球躲閃著，嘴里喃喃的說：“不好意思，下次一定請”。不過，這句話說過也就過了，以后再也沒有見他主動提過“請”字。

那一年，一首“同桌的你”開始風靡全國，一襲長發(fā)的演唱者“老狼”也逐漸被人們熟知。不久，李貴的頭也長成了披發(fā)，只是由于腦門子突出，長發(fā)像簾子樣蓋過眼睛，怎么看都像美國電影里吸血鬼。不管形象怎樣，他的演唱卻越來越受歡迎，不久便成了團里的臺柱子，那雙起先勤快的手，也的逐漸脫離了裝著燈光、服裝和舞美的箱子，慢慢的勤快在了女孩子身上。

一次，在外地參加行業(yè)匯演，回來時已是深夜十分，文工團里忙碌了一天的紅男綠女們，上車就打起了瞌睡?？蛙囲o悄悄的顛簸著，偶爾有車燈的亮光或車笛的聲音劃過，提醒著熟睡的人們還沒有到家。

“住手啊……”忽然的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刺破了寂靜，司機急踩剎車，車燈也亮了?！笆裁辞闆r”，人們錯愕的目光齊齊的落在了那個女孩子身上，這是剛剛招到團里的舞蹈演員，一個長得有點像臺灣歌星“范曉萱”的女孩。只見她驚恐的緊緊護住自己的胸部，驚恐的眼睛盯著坐在她后座的那個人，那人一只手慌忙的遮著突然亮起的車燈的光，另一只手慌亂不迭的想撤回已伸進女孩衣服里的手，但被女孩死死抓住，掙開不得。仔細看時，那個人——是李貴。

第二天，哭喪著臉的李貴的找到韓昆，懇求他向領(lǐng)導說情。韓昆憤憤的對他說：“你這個人真是……，荷爾蒙太盛”，便揚長而去。

但說歸說，恨歸恨，幫忙還得幫忙，這是韓昆的人品。最后，在韓昆的努力下，李貴在大會小會的做了幾次檢討，才慢慢翻過了這一頁。然而，好景不長，一個更大的晴天霹靂“轟隆隆”響過，又一個女人把“狀”告到了團長那里，說是懷孕了，孩子是李貴的。更讓我們驚愕的是那個告狀女人的竟是我們熟悉的“豆腐西施”。

不久，李貴離開了文工團，隨后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越來越遠的沒了消息……

（四）

一晃又是兩年，這期間，一向做事穩(wěn)重的韓昆干了件驚天動地的事兒，為了一個小女人逃了離這座城市，他這事做得很男人，不像李貴那樣的猥瑣。王路改行做了企業(yè)的行政管理，我也離開了文工團，去了一家宣傳部門工作。古人說的“合久必分”這句話，僅僅幾年就殘忍的光臨到了我們身上，也不管你愿不愿意。

為了生計我們忙碌著，文工團里那些青春的事兒，逐漸的就像天上七巧的云，漸漸地飄遠、散了。

一天下班后，我順道去離單位不遠的菜市場，這是上班族男人婚后的習慣，即使你不習慣也要習慣，因為這就是“柴米油鹽”的生活。菜市場里面摩肩接踵，人聲喧嘩，我挨過人群，十分專業(yè)的來到一個熟悉的活魚攤前，與攤主邊閑聊邊砍價。一個不經(jīng)意的回頭，看見身旁站著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可憐的向我攤著臟兮兮的手，嘴里喃喃的自言自語，但聽不懂他說了些什么。

“這是……”，我對著攤主發(fā)出疑問。

“不用理他，他是我們這里的常客，一個可憐的瘋子”說著，攤主隔著我扔給他一個鋼镚兒。

他顫巍巍的彎腰撿起，便轉(zhuǎn)過身蹣跚著向市場深處走去。望著他漸漸被人群吞噬的背影，忽然的一個早已模糊的影像，升騰在我的腦海里，是他嗎……？我丟下手里的活魚，在攤主的驚異的目光下，三步變成兩步的撥開人群，擋住了那個瘋乞丐的路。他抬起頭，茫然若失的盯著我，握在手里的空易拉罐咯吱咯吱的響。突然間，像孩子般的他又開心的大笑起來， 然后緩緩的繞開我繼續(xù)朝前走，漸漸地那瘦弱的身軀消失在市場外瑟瑟的風里。

雖然他臟兮兮的面目看不清楚，但他那外突的前額，無論如何也遮擋不住他是誰。我心里暗暗的肯定，他就是——李貴?；氐交铘~攤前，攤主奇怪的看著我：“你認識他？”，我悵然若失的默默的點頭又搖頭。

“就是嘛！不過聽說他以前是市里歌舞團唱歌的，犯了錯誤被開除了?？拷o人家拉地排車生活，后來得了肝腹水，老婆帶著孩子跟人家跑了，他慢慢的就成了這個樣子。可憐??！”攤主喋喋不休發(fā)著感嘆。

我拿著魚，在攤主“走好啊”的吆喝聲中，麻木的挪動腳步，“他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成這樣……”我心底痛苦的嘀咕著。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急步折回到魚攤前，搜遍全身搜刮出200元錢，遞給攤主說：“你再看到他，麻煩把這錢給他”

“他哪里認得錢，再說他也不會花啊”攤主推托。

“那你就隨便買點吃的穿的給他吧，拜托了”，說完轉(zhuǎn)身匆匆的走，后面?zhèn)鱽頂傊饕苫蟮暮奥暋斑@個——你們——放心……”

此后，不知多長的日子，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菜市場。

（五）

有一年春節(jié)，妻子張羅著買年貨，拉著我不經(jīng)意間又闖進了那個菜市場，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中，買活魚的攤居然還在。攤主見到我，高興的拉著我不松開：“你可來了，到處找你找不到”。說著把200元錢塞到我手里。在我驚愕間，他說：“自從那次以后，那個瘋子再沒有來過，錢在我手里，都愁死了”。

“怎么會……”我繼續(xù)驚愕著。

“后來聽人家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被老家的哥哥接走了，誰知道呢，反正再也沒有來過”。

走出菜市場，天上飄起了雪，我豎起了大衣領(lǐng)，又不自覺的回頭望，菜市場里仍然是人頭攢動，仍然是熙熙攘攘。其實，這個世界本就是這樣，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相關(guān)的人不會有感覺，即使相關(guān)的人，過后便還是他自己的生活，就像這落雪，夏天來了變成了雨，誰還會在乎他冬天的樣子。

這樣想著，我的心底感到一次又一次的痛，我的眼前模糊了。靜靜飄落的雪，仿佛悄然的變成了一朵朵的潔白的花，它默默的飛舞在空中，為那個和誰都不相關(guān)，卻又真實存在的孤獨的靈魂，做著無聲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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