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再無葉如惠

吳大勤

總想起在桌面上與你談笑，你說笑靦腆、蓄勢，舉手投足間我看到守元混沌的力量。

飯?zhí)玫囊挥纾覀冞@桌基本就是百家講壇、文藝沙龍，天文地理醫(yī)卜星相琴棋書畫故作高深歪說瞎扯，你聲不高但會說莫爾的理想國是在一個假期的旅行時構(gòu)建的；也會談黑格爾雖口吃但課講得很有魅力，管仲也是木訥的偉大思想家。談諸子百家是我們的主題，我津津樂道聽他的莊子寓言，在相談里走進(jìn)逍遙。

學(xué)生時期知學(xué)會數(shù)理化，走遍天涯也不怕，因而鐘愛數(shù)字機(jī)械，少年時便會鼓搗收音機(jī)修理電單車，快活成理工男。你唯學(xué)文而至老無悔。魏晉尋酒，唐宋覓句，內(nèi)心有著文學(xué)情結(jié)。在一大企業(yè)地當(dāng)著工程師、部門主任，卻常誦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你愛了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愛了墨子的非攻和老子的有所為有所不為。心存淡泊還喜歡斐洛律法的內(nèi)核功能和外展形態(tài)民，對法癡迷，知法非常法，為時世文明根基也。你敬畏法律而深陷其中，通過了司法考試并跨進(jìn)法院。

我常在圈中聽些關(guān)于你的趣事軼聞，在報刊和內(nèi)網(wǎng)中看介紹你辦案的事跡，看到當(dāng)事人送你的錦旗，握著手說你貼心可靠。飯桌上，也常聆你的辦案故事和心得，談國內(nèi)外那些法學(xué)人物。你說的韓非子法、術(shù)、勢厚黑，盡用人性陰暗惡令我折服?；什幌睬骞?，不信忠臣。維持統(tǒng)治唯賞與罰。法以賞罰，有功則賞，違者便罰。利用人性的猜忌施以權(quán)術(shù)，讓其勾心斗角而利操控，此為術(shù)。用嚴(yán)刑峻法威懾讓人畏之。以為“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提出：“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你佩服韓非子，認(rèn)為他是個厲害的法學(xué)家，其整人有術(shù)，卻是個心慈手軟輩，后為同窗李斯所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知識即力量，你腹有詩書縱橫之術(shù)，自然有超常的辦案能力。我好書，卻懶散，如五柳先生不求甚解，還斷章取義。你談史，我生喜歡。

那一次，你笑笑地念：“……風(fēng)干的七月 /流盡最后一滴淚/琴聲漂離/吹落天上云霞//窗外的流水/消融空氣中的諾言/我為你淺唱/再也撥不回的琴音”這不是我二十年前的詩嗎？厲害了，你笑了笑，說是那時候常看南方日報的副刊，見到不少我的詩文。這一刻，窗外的陽光灑在你的頭顱和桌面，我驚喜暈眩。

你懂得我很多的詩人作家和書畫朋友，會說起世賓和黃禮孩倡導(dǎo)的完整性寫作以及以寫作驅(qū)除內(nèi)心的黑暗。懂得我友散文大家馬明博是個參禪信佛之人，來廣州我請他吃狗肉，還專門要了條狗鞭呢？逗說韓寒在著作前標(biāo)明：如有雷同，算我抄你。

兄弟真是個有趣的人。

那年你出差見到海，便念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接著深情地朗誦：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列國……我心中激靈，海子的詩太傷感和絕望。不知你知不知道，海子的明天，是死后的來世。海子的詩，多與死亡和孤絕有關(guān)，使熱愛海子的我，一直為悲傷蒼涼裹挾。

我們偶爾煮酒，酒酣處便要吟詩作對大聲嚷嚷，你總是微笑細(xì)語，不溫不火。有次喝醉了我吼好漢歌唱滾滾長江東逝水，看來你也醉了跟著我嚎，我們唱得興高采烈，后來唱同桌的你和村里那個小芳，你唱著唱著便哭。記得后來下雨了，我們冒雨痛飲、高歌、哈哈大笑。真他媽的痛快呀，此后再也沒見過你這么動情開心。

有數(shù)年，我們下班后一起打乒乓，你的球藝不見得如何精湛，但你是綿里藏針，平庸的球帶了凌厲，讓我常常望北。后來你的腳受了傷，再戰(zhàn)幾回你覺得不適而掛靴封拍。

一次，我們目睹一莽夫用磚頭把老婆拍死的現(xiàn)場。血液像蟲子蔓爬，我覺得那血爬過我的額頭，侵蝕我的雙眸，有一種痛惜和絕望。你看了良久，無語，眼睛盯著高天。關(guān)于死亡，我們談了很久。你說徐遲以為死亡是一種幸福、解脫，是生命的凱旋。但這種死亡太野蠻、殺戮，彰顯人性之惡。你輕輕嘆息，一絲傷懷三分落寞。

我對世界知之甚少，無力于你的傷悲。

好長一段時間，你郁郁寡歡。對著門前那條臭水溝，你無奈地?fù)u搖頭。這個夏季蟬鳴聲聲，你看到落葉飄零，拾起葉子，蹲在地上哭泣。如此重蹈覆轍，你心靈的翅膀折斷。讓我看到：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后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的內(nèi)部上升。

我的背上隱隱約約的寒，一條冬蟲的蠕動。

我也長久這種癥狀，塵土飛揚，不能自拔?？偸?a target="_blank">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在山岡上啼哭。頗有浪子：我們是失明已久的行吟詩人/已經(jīng)衰老的身體/懷抱日漸蒼涼的詩篇。

是牡丹讓我荒蕪，是一把劍使我強悍，雕成珊瑚的硬。最后抓住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拖出苦海，登上觀日峰。

該是怎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六弦琴戛然而止。

早上在飯桌上我念叨著晚上與你喝一場酒唱一陣歌。

想著為你念一首詩。

9時聽到你的噩耗，從七樓到大地一條科學(xué)和藝術(shù)的往生之路，從此不歸。我咬著牙，失聲失語痛哭。

死亡是獻(xiàn)給生命最好的藝術(shù)品，我復(fù)笑。

在你的葬禮上，我瞪著你的安祥無悔。問：彼處妻妾成群乎？

你敢死，為什么不敢活？？

還是握不住眼里的一汪綠水。

如惠葉兄，此去泉臺是否完成一種儀式，一種對理想追問的終止。

忘記是對亡者最寬厚的放生。我相信靈魂的存在，靈魂的俗世表達(dá)是牽掛。我時常糾結(jié)，對那些游走靈魂，不舍不棄。

清明快到了，大地汪洋著潮水，我想起與你同是四十九歲早逝的詩人朋友東蕩子的詩：

朋友離去草地已經(jīng)很久

他帶著他的瓢，去了大海

他要在大海里盜取海水

遠(yuǎn)方的火焰正把守海水

他帶著他的傷

他要在火焰中盜取海水

天暗下來，朋友要一生才能回來

……

你去了，不知去鄉(xiāng)還鄉(xiāng)，尚能回來？那是精神故土，遍地黃金，任你舞蹈。

桌上，從此再無葉如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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