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暑假的中午，母親正在灶臺上忙著做飯，我懶洋洋地靠在屋前的柱子上，目光在河堤上毫無目標地游離。不一會兒，一位用一根木棍挑著一擔簡單行李的老太太和她身后跟著的兩個女孩走進了我的視線。接著住在前一幢房子的李進叔從堤腳奔上大堤，不知他對那老太太喊了一聲什么，急忙接過那老人身上的擔子，領(lǐng)著她們回了自己的家。中午，我在家門口玩的時候，聽大人們說，李進家今天來的那位老太太是他從前的岳母。李進的第一位老婆也就是這老太的二女兒很早就得了哮喘病，與李進結(jié)婚沒二年就死了。今天來的兩位女孩是李進從前那死去老婆姐姐的孩子，她們的媽媽在她們很小的時候就投塘死了，爸爸很快地與武漢的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兩個孩子一直由鄉(xiāng)下的外婆帶著。如今老人老了，擔心自己哪天突然離開人世，兩個孩子無人托付，就想到了李進，他現(xiàn)在雖然再次結(jié)了婚，但他只一個孩子，負擔較輕。且李進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倆個孩子交給她很放心。李嬸提出倆個孩子都交給她，負擔不起，提出讓大女孩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小女孩讀書。老太太考慮到這是實情，就答應(yīng)了。還聽大人說，老太太安排完了倆個孩子的事，吃完了中飯就走了。

一天上午，我把家里的事做完了，到前幢房子里找同班同學鳳華玩。鳳華家和李叔家是鄰居。只見一個瘦瘦的，脖子有點長的女孩正在李叔家門前晾衣服。鳳華告訴我，那女孩是新來的，叫鳳仙，她們已成為了好朋友。接著鳳華把我拉到了她的面前向鳳仙作了介紹，鳳仙笑著伸出右手要和我握手。我從未和別人握過手，面對她伸出的那只手，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可能看出了我的靦腆，始終真誠地笑著看著我。我也就受到了鼓勵，伸出右手和她握了握，便很快地抽了回來。面對我的不大方，她也只是笑笑，轉(zhuǎn)身進了屋，做她的家務(wù)了。我在鳳華家，一邊和她說著話，一邊看她做家務(wù)活兒。過了一會兒，我也回家做中飯了。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我又去找鳳華。只見風華正坐在鳳仙家里聽風仙講故事。見我來了，鳳仙連忙起身招呼我坐下。鳳華便催著鳳仙接著講故事。鳳仙先向我說明她講的是魏巍寫的長篇小說<；<；東方>；>；。接著就著她中斷的地方繪聲繪色地講了下來，我一下子就被她講的故事情節(jié)吸引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親切地接觸文學。這天，鳳仙給我們一直講到十一點，我們都要做中飯了，便各自散去。

從這以后，我每天很早起床趕著做家里的活兒，心里始終惦記著鳳仙給我們講的故事。一般情況下，每天上午九點鐘開始。到十一點結(jié)束。下午是不講的，鳳仙要看書。有時，我遲到了，鳳仙就三言二語把落下的情節(jié)補敘一下，就接著講下去。每次都不影響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幾天后，我忍不住把我家隔壁同齡的春花（她也是我的同學），拉進了我們的圈子。春花人如其名，大大的眼睛，紅潤的臉龐，是我們這一班孩子中最漂亮的。從此，我們四人形影不離，當時，"四人幫"剛倒臺，大人們便戲謔地說我們是"四人幫"。

最溫馨的時光是夏日的夜晚。吃完晚飯，我們快速洗完碗，打掃好屋子，便飛快地到河堤上集合。月光下，我們在遠離村莊的長滿青草的堤坡上坐著，望著河對岸朦朧的樹，村莊，田野。偶爾我們中有的人會打破沉默，說一個笑話。這時鳳仙就會要求我們每個人必須輪流給大家講一個。這其中最不會講笑話的人是我，而她們對我很是寬容，即使講得不夠好，她們也會用掌聲給我鼓勵。而她們講的笑話往往令人笑得喘不過氣來，有時只得用雙手捧著腹在草地上不停地打著滾。這時的鳳仙總是很理性地喝住我們，不準我們笑了。還向我們講起她們那兒有個十一，二歲的一個女孩子在與她的同學逗樂時不知那同學用手撓動了她哪根神經(jīng)，結(jié)果笑得停不下來，得了笑病，父母把她送到武漢大醫(yī)院里也沒醫(yī)治好，不久就笑死了。這件事不知是不是事實，但那時確實是把我們嚇壞了。以后，只要是我們笑得止不住，鳳仙要我們停住時，我們沒有不停的。

月兒西沉，四周的寂靜讓我們很害怕，我們就會不自覺地向村莊靠近，直到能聽見人們的說話聲才坐下來。這時的我們往往會在堤坡上彎腰，彎腰是要有人幫忙的。我們互相幫著摟著腰，彎腰的人舉著雙手一直向后彎下去，直到兩手著地。有時也會開著玩笑，一次，我們幫著鳳華剛彎下去，鳳仙就拉著我們笑著跑開了。這時的鳳華驚恐地大叫著我們的名字，讓我們快點把她拉起來，我?guī)状我锨皫兔?鳳仙總是笑呵呵地扯住我,不讓我上前。眼見鳳華在那兒苦苦地支撐著,很為她捏著一把汗。"哎喲！"只聽鳳華叫了一聲,原來她實在支撐不住了,便癱倒在堤坡上。我急忙上前,問她傷著腰沒有。這時的鳳仙一聲爆笑,左手背遮著鼻子,右手指著鳳華笑得說不出話來。春花也笑得一手捂著肚子蹲在草地上,鳳華也可能悟到了什么,也笑得在草坡上打起滾來。只我一個人呆呆地一會兒看看笑得已跪在草坡上鳳仙,一會兒望望已無力笑出聲的春花。我忍不住,問她們究竟笑什么,鳳仙好不容易地站起來,指了指鳳華說,讓她自己說。本已停住笑的鳳華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這時的我才頓悟了,鳳華累了本可以自己躺下來。根本用不著我們幫忙。我大笑起來,笑鳳華驚慌中的錯,更笑我的迂。還是鳳仙理性,她見我們的樣子,急忙叫停。我們才罷了。我們玩累了就會在堤坡上并排地躺一會兒,這時的我總是愜意地望望月亮,看看田野,聽聽從村莊里傳來的人們夾雜不清的說話聲,用心感受著夜色中自然的和諧與親切。不知她們?nèi)皇欠窈臀乙粯右苍谟眯呐c這夜色交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開學了,鳳仙讀四年級,我們?nèi)蛔x三年級。每天放學的時候,我們四位總是相約著一起回家。一路上我們總是纏著鳳仙給我們講故事,鳳仙也不推遲,只可惜回家的路太短。有時,故事中人物的命運讓人放心不下,我就私下地纏著鳳仙要她把書借給我看,她終于答應(yīng)了。我如饑似渴地讀著那一本本書,但總覺得不如鳳仙講的來得痛快。

三月,是我們最忙的季節(jié)。每天下午一放學,我飛快地做完老師留給我們的家作,便向我們相約的地方奔去。每次我都是最后一個到達,她們總是坐在校園后面左側(cè)的路邊草地上等我。見我來了,鳳仙就開始給我們講趙樹理寫的小說<；<；二黑結(jié)婚>；>；。當鳳仙講到小芹的母親到區(qū)公所要人的場面時,很生動地說明了小芹母親的打扮和看熱鬧人們的議論,我們也很痛恨這個女人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小芹有這樣的母親是一種人生的悲哀。

太陽剛落下,遠遠地看見大人們已收工。我們便沿著一個個田壟向田野深處走去。每次到達那一望無際的油菜地,天都會黑下來。但我們?nèi)阅鼙鎰e出哪棵油菜是肥嫩的,然后把它掐下來,放入蛇皮袋子里。這期間我們一般是不會說話的,因怕被人聽見。其時這個時候是不會有人來的。偶爾會有一只云雀突然從腳下尖叫著竄起,我們的心臟就劇烈地蹦跳起來,似乎要沖出胸腔。而我們只能停止手里的活兒,彎下腰,眼睛逡巡著周圍的一切,看是否有什么動靜。過了一會兒,平安無事。鳳仙會小聲笑道："自己嚇自己。"我們的神情才敢放松下來。我們又迅速地稍稍散開,各自忙著。袋子里的油菜快滿了,我們正欲打道回府。

"臥倒！"鳳仙急速命令道。我們"啪"的一下全撲在油菜地里。鳳仙壓低嗓子說："有人。"我害怕了,這事要是讓老師知道了,多丟人啊,我把頭深深地埋在手臂里。心像掉進了冰窖,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是誰叫你們偷隊里的油菜的？"有人低聲說到。

"哈哈,席四叔,你是隊里的職工,竟敢偷隊里的油菜？"鳳仙一下子從油菜地彈起來.

我們?nèi)齻€也連忙從地里爬起.說道："嚇死我們了."

"看你們還偷不偷隊里的油菜？給你們一個教訓."席四叔低聲笑道.

"我們明天就向隊長舉報你偷隊里的油菜."鳳仙調(diào)皮地笑說道.

"好哇！明天隊辦公室見."四叔笑著走過了我們身邊.

"哦,你們千萬不要向你們的父母說起我今天的事."

本已走過身去的席四叔回身說道.

"席四叔,我們不會傻到那個程度吧,再說,我們自己也偷呢."鳳仙作保證說.

"我早知道你們經(jīng)常來,你們是弄回家作酸菜吃的吧.你們也是窮??！"四叔嘆道.

"你弄回家做什么？"春花問道."弄給我家里的豬吃.我與你們的四嬸白天要出工,哪有時間扯豬草呢."

"那你和我們一起掐油菜吧.".鳳仙笑道.

"不了,我到大灣隊里偷,免得你們說我偷隊里的."

"到大灣隊的油菜地還要半小時呢."風華不無擔心道.

"你聽他的,他馬上就會鉆進我們隊的油菜地里."風仙笑著說.我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席四叔鉆進了遠處隊里的油菜地里,才笑著回了家.

鳳仙讀初一的時候,學了正負數(shù)的四則混合運算,讀五年級的我們卻沒學.走在放學路上的時候,鳳仙首先給我講了正負數(shù)的概念,然后給我講了正負數(shù)的四則混合運算規(guī)則.接下來就出題讓我口算,每次我都算對了.鳳仙很是高興,說她準備把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數(shù)學內(nèi)容都講給我聽,我高興地點了點頭.十幾天后,我們四個人走在河邊,從高高的河堤上傳來了譏諷的話.說成績平平的鳳仙竟然教低一年級成績好的同學.這時的鳳仙總是仍用很平靜的語氣給我講題目,我也很認真地聽著.

說來也真神奇,年前的期終聯(lián)考.一道四則混合運算的結(jié)果竟然是負數(shù),我運算了多次,仍是相同的結(jié)果.我不敢問監(jiān)考老師,因為老師們是交換監(jiān)考的,我不認識他.直到考試快結(jié)束時,我才忐忑不安的把這個負數(shù)寫上去了.

考完后的幾天時間里,我坐立不安,我是否算錯了？如果算錯了,這個丑就出得太大了.如果沒算錯,別人是否會說我出風頭？拿成績單的日子到了,我很不想去學校,害怕我將面臨的尷尬.站在家門口,望著一個個同學興高采烈地上學去,我多么羨慕她們啊.路上沒一個人影,我不得不去上學了,我無精打采地走向?qū)W校,剛到校門口.

"但偉清,你是怎么學會了正負數(shù)運算的？"我心一緊縮,驚恐地抬起頭,是其它班的一個數(shù)學老師正含笑地看著我.好預兆！我的心情晴朗多了,笑了笑,飛快地跑向教室.剛坐下,就有同學對我說,老師叫你一到校就去她那兒.我一進辦公室,在坐的老師都轉(zhuǎn)過身來和我說話,問我是如何學會正負數(shù)運算了.我把鳳仙每天在放學路上給我講課的事告訴了他們.我的數(shù)學老師笑著把我拉到她的身邊,告訴我,我本來和另一個學校的同學并列第一的,可我做出了那超出范圍的題目,改卷老師經(jīng)過討論,就給我獎了2分.這樣,我以101分的成績獲得了數(shù)學統(tǒng)考的第一名.聽到這個消息,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從我心里涌起.事后聽風仙班的同學說,他們的老師把鳳仙叫到辦公室狠狠地說了她,說她自己沒把成績提上去,竟然教低一年級的同學.為此,鳳仙伏在課桌上哭了很久.

春季開學,鳳仙沒來上學.我到了她家,問她為什么不讀書？她笑了笑說,一天我嬸嬸不讓我上學,讓我在家照看曬著的苕絲,那天我體會到了不上學的幸福.當時的我心里有一絲悲哀縈繞,但并沒意識到這事與我有關(guān).

半年后,我轉(zhuǎn)學到我姑父的學校讀書.我與她有過三次通信.一年后,我回了故鄉(xiāng).鳳仙和她的姐姐已從李叔家搬出,這時的鳳仙已參加了隊里的勞動,隊里分給她們一間房子.這時,她的姐姐已和村里一個剛高中畢業(yè)的英俊青年談了朋友.

雨天是不出工的,她就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星期天的晚上,我總要抽空去看她.一次,她向我談起了她的家事.她的母親和她的父親剛結(jié)婚不久,村里的人就推薦她的父親當村里的會計.她的母親擔心丈夫做帳不仔細,拚命反對,可隊里的人三番五次地上門做工作,加上她的父親也想當這個會計,她也不好堅持了."四清"運動那年,隊里組織人員查他父親的帳.說她的父親貪污了村里的錢,不由分說,把她家里的一切家具拖走了,這其中有她母親從娘家?guī)淼募迠y.當夜,她的母親便自投了村里的水塘.出殯那天,她的姐姐僅二歲多,而她正坐在搖籃里笑.她的母親死后一年多后,村里有人說在一個下午看見了她的母親遠遠地看著正坐在家門口的女兒們.見有人,便一晃,消失在一垛土磚后.鳳仙向我說這一切的時候,為了減輕她內(nèi)心的壓抑,她的臉上有笑.可我明白她的孤獨,她的心里正想著媽媽呢.更可憐的是,到如今,她連她的母親的模樣也不知道.

一年后,她的姐姐與那個青年結(jié)婚了.鳳仙回了老家,此時她的父親與繼母已帶了四個孩子早已回了家鄉(xiāng).從此,我便沒了她的音訊,不知她現(xiàn)在過著怎樣的日子.她也不知我現(xiàn)在正講著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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