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是農(nóng)人的命根子，但凡農(nóng)人，最看重的莫過于牛了。

初次見識牛的厲害大約是五六歲的年紀，那是一個春陽杲杲的中午，我們一群小伙伴正在村頭的蛤蟆石上玩做飯飯的游戲，忽然間聽的對面山道上有人的嚎叫聲。一起把頭扭過去觀看，只見一個人在跌跌撞撞地奔跑，一頭牛高揚著尾巴在后面追趕，人在沒命地跑，牛在發(fā)瘋般地追。我們認出那人是寶成叔，牛是生產(chǎn)隊里的種牛大卵子。跑過一個山彎，牛和人都不見了，接著后面有五六個人在邊跑邊喊，也追過山彎不見了。就在我們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又聽見大馬灘里人的叫嚷聲響成了一片，接著就看見一群人拉著一輛架子車沿著山道狂奔而去，留下哐里哐啷的一路響聲。

不一會就知道寶成叔被公牛大卵子用它那彎月般的犄角戳穿了腿肚子，幸虧送到醫(yī)院及時，才撿了一條性命。人們都感到很奇怪，往日溫順的大卵子，那天卻突然間發(fā)了瘋，紅著眼睛一直把寶成叔從楊家灣追到了大馬灘，最后逼到一個墻角，用犄角戳穿他的左腿肚子之后才揚長而去。

從此，看到牛就很驚懼，敬而遠之。

后來父親做了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我便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牛，對牛的恐懼也逐漸消匿了。因為經(jīng)常幫著父親給牛添草、墊圈，慢慢地竟然和牛建立了親密的關(guān)系，就連公牛大卵子都和我很親近，我高興的時候可以摸摸它那鼓圓的大卵子，它竟然顯得很溫順，使人怎么想都不能把它和頂人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

生產(chǎn)隊里的牛全靠放養(yǎng)，有專職的放牛娃。在農(nóng)村有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只要你放牛，哪怕你六七十歲了，人們還是管你叫放牛娃；如果你看磨子，哪怕你只有二三十歲，不論老少一律喊你磨老漢。春夏秋三季放牛娃每天負責(zé)放牛，飼養(yǎng)員負責(zé)鏟圈、墊圈，給老弱病殘的牛們適當(dāng)增加一些草料，健壯的牛們晚上是再沒有草料的。到了冬季，就全靠干草飼養(yǎng)了，也是父親最辛苦的時期。三間牛圈的糞要鏟，牛吃剩的草秸要清理，晚上牛歸圈了還要給拌草……父親整天忙碌在牛圈里。因為做飼養(yǎng)員不僅可以多計工分，還可以得到一些小實惠，譬如冬天可以曬些牛糞、弄些草秸填炕洞，使我們的火炕一直滾燙滾燙的，寒冬的日子不再飽嘗冷凍之苦，所以父親硬撐著做了四五年的飼養(yǎng)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春夏之交是牛的一道坎，不少羸弱的老牛就倒在了坎外邊。關(guān)山的冬季漫長，到人間四月芳菲盡的時候，山坡溝洼，才有了星星點點的綠色。農(nóng)諺說得好：羊過清明牛過夏，人過小暑撂大話?？墒橇⑾闹蟮年P(guān)山，也只是寸草覆地，牛羊只能吃個半飽，那些骨骼凸起，嶙峋森然的老弱之牛，啃上一天肚子還是癟癟的，走路的姿勢便一日比一日趔趔趄趄，終究支撐不住了，就滾落山溝或是僵硬在牛圈里。在春夏之交的三四個月里，每年都有數(shù)頭牛乃至十多頭牛乏死，隊長隔三間五地就喊人到山溝里或者牛圈院子里分牛肉，家家戶戶的娃娃或者女人就提著竹籠子去分死牛肉，接著村子里就會彌漫著腥氣很重的肉香味。

牛真正過上好日子是包產(chǎn)到戶之后的事情。牛在生產(chǎn)隊里把苦吃盡了，把罪受了了，一到私人戶里，不僅僅是圈舍寬展了，而且主人每天干土墊圈，寸草三刀的精心喂養(yǎng)著，即就是秋雨連綿的日子，主人也早早貯存好干土，每天都會把圈舍墊得平平整整的，哪怕下上十天半個月，牛們都是毛色光鮮，全然不似在生產(chǎn)隊時的屎尿滿身，齷齪不堪。更有一些愛牛的老人，除過精心喂養(yǎng)之外，還要給牛洗澡，撓癢癢，三伏天還要給牛灌二斤清油潤腸，季節(jié)變換，牛圈的冷暖時時惦記在心中。牛，是農(nóng)人眼里不會說話的伙伴，家庭中的成員！

我家最初分得兩頭牛，一頭母牛，肚子奇大，性子瓤，名叫大肚子；一頭犍牛，身高體長，四腿如柱，四蹄如碗，力氣蠻實，性子急躁，名叫黑眼核。這兩頭牛是兩個極端，一頭是最好的一頭是遭人彈嫌的，這也符合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優(yōu)劣搭配的分配規(guī)則。為了使羸弱的大肚子早日壯碩起來，父母想盡了辦法：給它煮過蕎麥吃，用我們的尿尿泡大麥給它吃，還灌過瞎瞎肉煮成的肉湯。。。。?？嘈娜颂觳回?，那頭羸弱的大肚子母牛，經(jīng)過父母一個冬天的精心照料，竟然脫胎換骨了一般，那嶙峋突兀的骨骼被皮肉包裹得沒有了痕跡，身上的黃毛油亮生輝，全村子的人無不稱奇。

包產(chǎn)到戶那年的夏天，我剛好高考落榜，便與大肚子母牛，犍牛黑眼核朝夕相處了。犁地的時候，別人家一晌都要犁三畝來地，我一晌只能犁兩畝多地，差不多要比別人少一畝地，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是說我的技藝不如別人，關(guān)鍵是牛的問題。別人家的兩頭牛一起用力，犁跑得自然快，我家的犁全靠黑眼核拉，那大肚子完全是個陪伴者，就是跟上走也走不快的，拖黑眼核的后腿，如此以來，我一晌犁得地自然比別人少了。父親說不怕慢但怕站，慢慢來吧，一把手指頭都不一樣齊呢，人也不是還有精明傻愣之分么，咋能叫牛就一樣樣的利朗呢！我聽從了父親的話，不再為難大肚子母牛，任其逍遙地跟著黑眼核做陪伴。性子急躁的黑眼核對大肚子母牛卻顯得異常的寬容，一晌地幾乎是它一個犁出來的?？磥砼Ｒ灿袣饬亢甏笈c窄小之分??！正因為如此，我在鞭打大肚子時也只是恐嚇性的，只是吆喝聲大皮鞭并不真正落在牛身上。老人們給我們說，打牛要打牛的后半截子，也就是臀部、屁股部分，前半截是不能打的，如果打了牛的頭，那么再蔫的牛都會發(fā)懆，輕者甩掉耕頭，揚長而去，重者怒目相向，弄不好會頂傷人的。為了鼓勵娃娃好好念書，長輩們經(jīng)常說：要好好念書啊，念不哈書就要打牛后半截子?。?/p>

我當(dāng)了四年農(nóng)民，黑眼核和大肚子陪我耕作了三年，因為黑眼核在我第三年農(nóng)人經(jīng)歷的時候，死于非命，令我們一家傷感不已。那是1983年的春天，上午我去陽山屲的麥地里拔野燕麥去了，父親套上牛，把村子西頭狗舌頭地里剩余的二分閑地種上了洋芋，回家后，父親給牛倒了些洋芋鉤子（切過洋芋種子剩下的部分）喂牛吃，往常耕地回來都是這樣喂牛的，然后父親便喝茶去了。不知是劫數(shù)還是牛太餓了，就在父親還沒有喝下一杯茶的功夫，黑眼核竟然被洋芋鉤子卡住了，牛肚子已經(jīng)脹得和脊背一樣高了，眼珠子像要爆出來似的，滿院子是牛“吭吭吭……”的喘氣聲。情急之下，父親聽從了一個割掃帚人的話，拿搟面杖在牛嘴里往下捅，結(jié)果洋芋鉤子沒有被捅下去，反而把牛的喉管捅爛了，加重了窒息的進度，美麗健壯的黑眼核就那樣被活活的脹死了。為此，我們家整整兩天沒有動煙火，一生要強的父親整整睡了兩天，最后在街坊鄰居的勸說下才開始吃飯，干活。三十年過去了，黑眼核那溫順的眼睛里臨死前的淚水，至今清晰地烙在我的記憶屏幕上。

幸喜的是我們家的大肚子一連三年生產(chǎn)了三頭牛犢，兩母一公，體形健美，精神抖擻的健壯。俗話說：母牛生母牛，三年五頭牛。由于青年母牛的生產(chǎn)，我家的牛隊伍很快得到壯大，不到四年的時間，我家已經(jīng)有六頭牛了！看著一圈活奔亂跳的牛們，一家人的心里充滿了美好的期盼。

就在我結(jié)束了農(nóng)民生涯的那年秋季，我們家的牛又經(jīng)歷了一次劫難，一家人的心又跌倒了冰窖里。

在重陽節(jié)過了時間不久，那天下午三弟趕著牛到背后坑去放，趕到半路，牛們貪婪地吞食著路邊的綿綿草。就在牛們專心吞食的時候，斜刺里突然飛起一只野雞，我們那頭叫麥草黃的青年母牛，一猛子受到驚嚇，一口草就卡在喉嚨處，一下子就跌倒在地，眼珠子泛白，肚子鼓圓，三弟嚇得哇哇大哭著跑回來喊父親。等父親和大哥他們趕到背后坑時，我們健美的麥草黃已經(jīng)大睜著眼睛沒了氣。三弟趴在麥草黃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的，因為麥草黃已經(jīng)有四個月的身孕，來年的春天就會生牛犢子的，這等于害了兩條命啊！最后是大哥硬把他攙著走開了。

就在麥草黃死去一月多時間之后，三弟在村后的大梁上放牛，下午往回趕牛時，我家的另一頭母牛白頭頂拐進了岔道，左后蹄踏進了糾纏的樺樹根里，三掙扎兩掙扎，左后腿便折了。一直到半夜里我們才把白頭頂找見用架子車拉了回來，三弟早哭得嗓子都啞了。第二天請來獸醫(yī)一看，說賣了吧，早賣了少損失幾個錢，這斷腿治不好了！父親便叫來了牛販子，以300塊錢的價格把白頭頂賣了。從此，三弟再不與牛打交道，牛使他傷爛了心。

那些一頭一頭溫順的耕牛，幫助我們耕種打碾，牛糞除過肥田之外還能在冬天填充炕洞，賜予我們一冬天的溫暖，就是乏死山坡的那些牛們，肉被我們吃了，皮子又扎成連枷，就連牛尾巴也成了陰陽先生手里的法器，所以它們不僅僅是吃的青草擠出來的是奶那么偉大，可以說牛們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了人們！

隨著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實施，小山村已經(jīng)逐漸消失，人們都搬進了整體劃一的新居，種地的人也越來越少，養(yǎng)牛的人也越來越少，一個村子里，能見到的耕牛已經(jīng)寥寥無幾，“牧童騎黃?！钡木跋笤缫呀?jīng)成了歷史。也許要不了多少年，孫子們要看看黃牛，怕是只能靠我們的記憶在紙上畫出它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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