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武當(dāng)山
再游武當(dāng)山
腦中貯存關(guān)于武當(dāng)山的第一道信息緣自金庸原著的一部電視劇《神雕俠侶》,那時我正讀初中。小說中的張三豐,仙風(fēng)道骨,功夫出神入化,神鬼難測,自創(chuàng)的太極拳更是爐火純青。金庸先生寥寥數(shù)筆就勾出了一位神秘的武林高手。惜墨如金,讓人有點(diǎn)意猶未盡。
“太極”這個詞也就在那個時候,隨著這些故事潛進(jìn)了我的記憶之中,那時只覺得這個詞肯定不簡單,那個道士也不簡單,至于高明在什么地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
后來,在一本書上看到了一些關(guān)于張三豐的傳說,才知道他原來是叫張三瘋,說他瘋是因?yàn)樗邋?,衛(wèi)生習(xí)慣不好,從不洗臉,不洗腳,一年到頭不換衣,講話還瘋瘋癲癲。這些似乎與靈隱寺的濟(jì)公和尚差不多,假如某天,他們云游相遇,會不會相見恨晚?
難道超凡脫俗總是不拘小節(jié)?
難道非同凡響總在淳樸中滋潤?(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傳說中,他是一位半仙似的人物。一個冬天,他的師傅病了,徒弟們都來叩安,張三瘋也來了。他太臟了,師傅瞧不起他,不理他,將臉扭向床里,裝著睡著了。張三瘋問道:“師傅,師傅,好些了嗎?”師傅懶得理他?!皫煾?,師傅,病好些了嗎?”他又大聲喊了起來。師傅不理他,他就一遍遍地喊。師傅不耐煩了,“哼”了一聲?!芭?,原來師傅是想吃杏(當(dāng)?shù)氐姆窖?,哼同杏同音),我上山給你摘去?!彼贿厙Z叨著一邊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野外。冬天哪來的杏呀?當(dāng)時正是大雪紛飛,北風(fēng)呼嘯。不久,他可真摘回了一串杏子,杏把上還有綠綠的葉子。他師父一看到杏子,病就好了一半。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呀?
關(guān)于他的文字介紹真的少之又少,卻又給了人無窮的想像空間,每想像一次,神秘感又陡然增添不少。
年輕時的思考總會讓人背上一筆不小的宿債。那些詩呀、詞呀、傳說、故事呀,不自覺間就在天地宇宙間搭起人人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等腳力足了,總會糾纏著自己去尋找。
我曾兩次去過武當(dāng)山。第一次,來去匆匆,草草收兵,回來的時候,總感覺自己什么也沒有觸摸到,只留下了那一方山山水水,時間久了,那方山水也漸漸模糊,緩緩?fù)噬?/p>
那次出行,給我留下了什么?偶爾會給自己提問。
實(shí)在是想不動,于是就再也懶得去想,這一停歇也就是好多年。人生中也許會遇到很多的問號,有些只是擦肩而過,不會牽掛太久。
說來也奇怪,這些年,又有過好多次的沖動,想重走一回武當(dāng)山。
一個符號哪怕只曾輕輕劃過一道印痕,就算被時間一層層的覆掩,但隨著自己閱讀的壘積,有了一定厚度的時候,稍有碰撞,就會有一次令自己意想不到的迸濺,如銀瓶乍裂。
我好想再會一會故人。
每一次的重逢需要緣分。緣是修來的。
機(jī)緣來了,來得漫不經(jīng)心。我們單位一把手帶我們到湖北十堰一所青少年活動中心考察學(xué)習(xí),途經(jīng)武當(dāng)。順道邂逅武當(dāng)。
我們睡在武當(dāng)山腳下的一個假日酒店里,隔景區(qū)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晚飯后,我找到了一位當(dāng)?shù)氐睦先?,寒喧幾句,就同老人家搭上了話岔,老人家不緊不慢,如數(shù)家珍,像是說著自家的故事。老人家的話匣子剛打開,我就沒有說話的機(jī)會了,他炯炯的眼神中流淌著喜悅,是一種極想同別人分享的喜悅。
是呀,快樂就這么輕松地在說者與聽者之間傳遞。至今想來,快樂原來就這么簡單。
在同老者的交流中,我知道了一些屬于這座大山的故事。
1990年,武當(dāng)山的第二次生命在這一年綻放,歷經(jīng)滄桑,在生命的暮年遇上了一位貴人。那年李瑞環(huán)來到了這里,感慨不已,這里的古建筑群和自然景觀讓這位貴人震憾。
這是一次蹺首相望了千年的約會。
“五里一庵十里宮,丹墻翠瓦望玲瓏。樓臺隱映金銀氣,林岫回環(huán)畫鏡中”的建筑奇觀讓這位貴人在臨別之時念念不忘地說:“回京后,一定要讓國家文物局局長,也來感受感受?!?/p>
每一次感受都是一次感動。
不久,國家文物局局長張德勤視察武當(dāng)山,驚訝地說了一句話:“萬萬沒想到武當(dāng)山不保存著這么好的皇家建筑?!彼麤]給武當(dāng)山留下更多的話語就離開了。
不久,武當(dāng)山玉虛宮被作為全國首批省級重點(diǎn)文物搶救項目,下?lián)芰藢m椯Y金。
不久,國家文物局教授黃經(jīng)略、馬自樹走上武當(dāng)山,臨走時也沒說什么……
不久,他們聯(lián)名上書中央,搶救這段在大山中綿延了五百多年的歷史,奔走呼吁……
不久,“全國文物工作會議”在西安召開,決定全國每年遞增8000萬元的文物保護(hù)經(jīng)費(fèi)。
……
真的,每一次感受都是一次令人欣喜流淚的感動!
我曾到過故宮,在那里有幸識認(rèn)了一位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他是學(xué)中文的,自己考了一張導(dǎo)游證,我是他的第一個游客。那年,是我第一次到北京。我們聊得來,游玩結(jié)束后,我邀他一起吃就餐,他沒有同我聊北京,卻同我聊起了武當(dāng)山。我當(dāng)時就納悶,北京的導(dǎo)游為什么不斷地話說武當(dāng)呢?
原來北京同武當(dāng)還是血脈相連的同宗親戚。
只要提起鄭和,自然就會想起明成祖朱棣,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帝皇,雄才大略、文治武功、韜略權(quán)謀,絕不遜色于唐宗宋祖,他那彪炳春秋的輝煌只因不大體面的皇權(quán)爭奪而黯然幽淡。畢竟他頭上的皇冠是他侄兒的,他本只是朱元璋封賜的燕王。
龍的傳人總在尋找正宗。心中的疾痼一直絞鎖著這位氣霸山河的雄主,他要成為天下的正宗,他才是天的驕子,后世的丹青史冊不能給他留下丁點(diǎn)的殘墨。他釅酷的外表裹著難以言表的脆弱。
王者的心虛。那是他心里最隱秘處極其柔軟的地方,不堪一擊。
他俯瞰天下,萬物蟄伏;金鑾丹墀卻掩飾不了那隱隱的傷痛。王者也有無奈。于是這位大帝在他最隱痛的地方開始修筑巍峨的宮殿,讓世人不敢抬仰視。“北建故宮,南修武當(dāng)”,一南一北,大明王朝的威儀在天地間氣勢恢宏地一字排開。紫禁城、紫金城也就成了一對孿生兄弟,都是大明王朝君權(quán)神授的精神靈魂。
從此與帝皇攀上了親戚的武當(dāng)成了五岳的老大,“太岳”也不是隨便能叫出來的,建筑系教授張良皋先生曾把武當(dāng)同泰山相比較過:“我們?nèi)魧⑽洚?dāng)山的建筑同五岳之首的泰山相比,泰山盡管歷史悠久,建筑卻非一氣呵成,在總體上要先遜一籌?!?/p>
這次來武當(dāng),又想起了那位大學(xué)生導(dǎo)游的一個問題:“你知道‘云中紫禁城’在哪里嗎?”那天行程結(jié)束握手言別的時候,他不無詭意地告訴我,他竟然沒有去過武當(dāng)。我不由得會心一笑,真想打個電話告訴他,我此刻就站在“云中紫禁城”。站在頂峰,陽光嬌媚,不遠(yuǎn)處的山尖上有幾個道士在打坐,只是幾個影子,很模糊,飄飄渺渺;山風(fēng)一吹,我擔(dān)心眼前的這幅潑墨畫會不會讓風(fēng)兒吹走,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們還是那么怡然,那么悠閑。同事從山頂下來,一臉的驚嘆,急步走來道:“站在山頂,腳下全是云,只要閉上眼睛,所有的塵憂盡逝足下,心曠神怡,俗念全無。”我也走上前去,環(huán)顧四周,七十二峰直聳云霄,都俯著身子,恭恭敬敬地朝我們所站的主峰叩首拜來。數(shù)座道觀翼然臨于涯邊,萬道霞光把寺院鋪成了童話般的世界。
難怪當(dāng)年在百家講壇講清史的閻崇年教授曾在講座中說,自己活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到過武當(dāng)山是人生一大憾事。
這次帶隊的導(dǎo)游是武當(dāng)本地人,不知是在偷懶,還是確實(shí)不了解自己的家,沒有同我們講解一些什么。幸好,我在北京遇到一位從未與武當(dāng)謀過面的導(dǎo)游。我們單位的一把手是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長者,一路不斷地向她提問,她也不知所云,答非所問,后來他也不再問她什么了。如果谫淺的梳理,明成祖營建故宮耗時五年,欶修武當(dāng)前后歷時十四年;修建故宮與武當(dāng)?shù)慕ㄖ笓]官是同一批人;如果說故宮是人間天闕,那武當(dāng)?shù)挠^宮總數(shù)還超過故宮。看著這些順山勢而建的觀宇瓊樓和巧奪天工的雕梁畫棟,除了嘆服還是嘆服,大家開始不聲不響,在這高山之巔感受天地蒼穹之間的鬼斧神功。
我們是走上山的,走的最難走的一條路,下山的時候,我們堅持還是不坐纜車,從山的另一邊下來。這一上一下,走向亙古,又從亙古走來,俯仰之間,已是上下幾千年。走在涯邊的棧道,山下風(fēng)景如織,大家又是歡聲笑語起來,油然想起《蘭亭序》,“天朗氣清,恵風(fēng)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矣?!?/p>
一位同事戲娛道,在這里修練“九陰白骨爪”確實(shí)蠻好的,他說的是金庸小說《神雕俠侶》里的周芷若。他這么一說,我立馬就想了張三豐。
張三豐呢?這里怎么不見他的蹤影?
原來,他不是這里的開山鼻祖。這里才是真武大帝的棲居修練龍祥之地。何謂武當(dāng),“非真武不足當(dāng)之”,他才是道教敬奉的神明。也許當(dāng)年張三豐曾到過這里,也許在這里住過幾年。當(dāng)然來這里修練過的遠(yuǎn)不只是這位半人半仙的張三豐,后來查閱資料,相傳東周尹喜,漢時馬明生、陰長生,魏晉南北朝陶弘景、謝允,唐朝姚簡、孫思邈、呂洞賓,五代陳摶,宋時胡道玄,元時葉希真、劉道明、張守清都曾來過這里隱居修道。這些人在歷史上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隨便哪一個就足讓一卷史頁風(fēng)起云涌??梢娺@里是一個可以囤聚智慧的地方,一代一代,代代相接,薪火不熄。
這些張三豐們也就在這大山之中“無為”,而又無所不為。
在這里遠(yuǎn)離塵世喧囂,不忮不求,不急不惱,一切歸于平淡,在平淡中一切又歸于靜穆,于是身前身后的世界都變得淡然,變得坦然。他們在這大山之中把自己身上背袱了多年的東西輕松放下。放下是一種智慧,卻也很痛苦,需要勇氣,也需要慧根。張良隱修終南山,曾國藩痛心裁軍自剪羽翼大隱于朝,范蠡棄相印為白衣棲隱于漁耕之濱……他們超然物外,沒有了寵辱,沒有了光環(huán)。寫到這里,我想起了余秋雨的《蘇東坡突圍》,書中有這樣一段話:“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shí),一種并不徒峭的高度?!笔茄剑暗婪ㄗ匀弧?,回歸本性,回歸淳樸,人總有一天會迷途知返的。他們在這里摒棄塵俗雜念,焙烤生命輪回,由熱鬧走向靜謐,身外的世界在縮小,心的世界在無限廓大,人慢慢與天地同生同長,用風(fēng)霜雨雪湔洗身上塵埃,吞吐日月精華,靜心養(yǎng)性,遂與自然同身共體。
我們的一把手是個治學(xué)嚴(yán)謹(jǐn),博學(xué)多聞的人,在一起共事的時間雖還不長,但他深邃的思想總讓我們的谫陋在不斷燔炙,常常怔恐不已。早段時間,他同我聊起了一起事,他對今后的住處有個要求,我好奇一問,他用四句話概括了一下,當(dāng)時我沒怎么在意,后來回憶,恍然憬悟。他說,住處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朝能觀日出,夜可聽濤聲,看四季流轉(zhuǎn),聽鳥語蟲鳴?!彼?,我若有所思,只有心境高遠(yuǎn)之人才有如此境地呀!
一路下來,我們說說笑笑,早早就到了山腳下,以而夕陽西沉,云慢慢把大山攔腰吞卻。
山腳下,煙藹濛濛中座座氣勢恢宏的觀宇群若隱若現(xiàn)。
梵歌汩汩,從遠(yuǎn)處的觀宇中幽幽飄逸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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