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舍憶(一)
(一)我的鄰居豬
我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最早可追溯到九三年的某日。
我們家的房子布局很奇怪,正屋四間,外加兩個偏房,一偏廚房,一偏茅房。
廚房里外兩間,里間用于吃貨堆放,外間主燒火加工。
茅房三間縱排,一曰牛欄,一曰豬圈,一曰茅司。牛欄里栓牛,豬圈里關豬,茅司里裝人與豬牛之排泄物,各有各的入口。三者各司其職,互不干涉。
正屋東北-西南走向的兩間房屋較大,西北-東南走向的兩間卻要小上一半。這四間房就是所謂的臥室,在我們那兒的農(nóng)村叫做“房圈屋”(我向來覺得這種叫法過于意境,不動歪念絕對難從字面上看出其寓意何為)。筑房時是按人的數(shù)量和尺寸設計,家里四口人,兩個大人,兩個小人,于是圈了兩個大房間和兩個小房間。這在理論上再合理不過。可惜父親和母親放棄了保持各自空間的權利,兩個人擠在一個屋里。剩下三間,姐姐挑了西北那間小屋,留了東北東南一大一小兩個房任我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兩個房間都是靠著茅房的,大屋挨著牛欄,小屋挨著豬圈。我先挑了大屋,晚上睡覺總會聽到牛回嚼的聲音,牛肚子叫的聲音,牛踢腿的聲音,牛呼氣的聲音,牛尿尿的聲音……我那時還小,牛這樣的物體過于龐大,對我心理照成的恐懼不小,生怕它一角鉆穿墻壁或一腳踢倒墻壁,隨意將我踐踏。于是我又挑了小屋,小屋里可以聽到豬兒吃食的聲音,拱圈的聲音,嗯嗯呀呀的聲音,打鼾的聲音……總之沒個安靜的時候。奈何豬相對牛來說,在人的眼目中到底要小巧很多。再者一個人睡著也孤單,晚上還可以隔著墻壁跟豬說話:“溜溜乖,快告告哈,莫要唱歌歌了……小瘟豬,快癱,再板,現(xiàn)在馬上立刻就來弄你……”后面的都是跟母親學的,沒學到什么好,就學會不乖的豬叫瘟豬,睡覺可用癱來說,叫喚的意思是板命,等等。
我就這樣跟豬鄰居了兩年。后來我琢磨上了姐姐那間屋,因為她總有本事將任何模樣的屋子變得格外光鮮整齊。這功夫我到現(xiàn)在這把年紀也沒有練就,所以那時候出于嫉妒,我跟她好話說盡,最后動了武力,仍以戰(zhàn)敗告終,于是夜夜踢她門,日日在她房間亂翻,終于她受不住了,自動搬去我屋子。姐姐那間屋我住了三天,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月亮行走,可是她的窗戶有個洞,我總覺得會有蛇爬進來。所以我又折騰著搬回了我原來的屋,只是偶爾還會去她屋里蹭睡。直到后來,她在她的門板上用粉筆寫了那篇報紙上摘抄的“在我的記憶的長河里,有一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我就再也不去那個房間了。
之后幾年,我一直挨著豬兒長大,也因此對豬有了相當?shù)恼J識。
在農(nóng)村,每年初春的時候就會買進幾頭小豬仔,冬天就讓它們的靈魂上到天上,肉體留在人間與人體合而為一,所以人肉與豬肉最終并沒有多少區(qū)分。
母親本身不喜歡豬,卻對豬格外重視。每天去山上時總是一路嘮叨:“我只甩了兩把豬草給那瘟豬子,也不曉得它們吃了會不會癱尸,要是沒吃飽板起命來可咋辦,把圈門拱開跑出來,糟蹋了人家的莊稼,那是要拿糧食出來賠的……”我就算一天不吃飯,母親也不多過問,所以心里到底有些不平?,F(xiàn)在想來,才發(fā)現(xiàn)母親比中國立法要超前很多,那時候她已經(jīng)明白自家養(yǎng)的豬糟蹋了別人的莊稼,她得跟豬一并承擔無限連帶責任,而豬如果不想或是不懂得負責就可以撒手不管,因為豬是沒有民事行為能力的,所以全部責任都落在了人的頭上,這便是做人的無奈!這種思想理念與生活實踐直到2009年才被寫入了《侵權責任法》,作為法律形式固定下來,成了人人必遵的行為規(guī)范。可想而知,法律的滯后性多么嚴重。
有一年,遇上一只很個性的豬,每天除了進食與正常睡眠時間外,都在啃墻壁。終于有一天,功夫不負有心豬,墻上啃出了一個洞,恰好能夠容納一個豬嘴筒。那只豬每天都會把它的嘴從那個洞里穿越近來三兩次,于是我跟它終于實現(xiàn)了嘴對嘴的對話,再不用隔著墻壁。只不過各自的耳朵都還隔了墻……
又有一年,母親從彝族同胞那兒搞回來一只老母豬,毛黑得發(fā)亮。沒隔幾天,母親突然變得很高興,上山也哼著歌,每頓給母豬吃的食總比別的豬要多,母親偏心哪頭豬,我還是頭一次見。不過她向來情緒化嚴重,我們也就不理不問。后來是她自己忍不住了,拉我和姐姐去豬圈看。順著母親的手指,我們看到母豬下了兩排奶子,奶頭很大,乳房很飽滿。母親說這豬買來肚子里就有貨了,省了配種的錢,賺了。母親原來為此而樂,不過我聽了心里也很激動,畢竟從來沒見過嬰兒豬……
暫且略過母豬生產(chǎn)的壯烈,它疼出來的每一聲我都聽在耳里,時間正當晚上,我也徹夜未眠。后來家里就多了一窩小豬,這群小家伙到處蹦跶,野性十足,乖得很呢。我曾趁著母豬喂奶后疲乏之際,悄悄捉了兩只小豬與我同床共枕,怎奈豬兒到底不像貓狗那般溫馴,在被子里唧唧咕咕,到處拱。所以我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找豬睡覺了。說到這里,有人可能要說豬多么臟,我如何跟它睡得下去。事實恰恰相反,豬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在兮臟的豬圈里爬滾之后,全身依然潔白無瑕。要論這種特質,人是怎么都趕不上的。
后來我討厭上了這群小豬崽子,因為它們害了我。某日我從山上回來,驚見滿地都是碎紙片,偵查半天,才知是我那學校新發(fā)的教科書遇害了。于是那一學期,我都是在傻盯黑板、偷瞄旁人的日子中度過的。所幸期末考試依然拿了第一,我在豬兒面前得意極了,我要向它證實人類的智商永遠不會被它們這一種群左右。
豬的平均壽命在一年左右,當然,我指的是人控壽命,至于其天然壽命,現(xiàn)實試驗不具可操作性。究其理由可歸結如下:食肉者覺得豬肉越老越不吃香,豬齡在一年內的肉尚可接受;養(yǎng)豬者遂把握住肉戶這一購買心理,緊跟市場規(guī)律,盡量把豬期控制在一年內;再者,養(yǎng)豬并非樂事,豬活得越久,智商就越能對抗人;這個現(xiàn)實對人類來說很慘烈,所以趁早把它放了血。豬的血流量很大,這個可以從人類對豬血的命名中看出來——血旺!于是每年都有大批的熱血青年豬慘死在屠刀底下。我總忘不了豬在臨死前為避開屠刀與人進行的拼命抗爭,更忘不了它在斷氣之時的靡靡呻吟,于是明白過來,無病確是可以呻吟的,允許無病呻吟在某種情況下可等同于允許人道主義。
現(xiàn)在母親在姐姐房里掛了張大紅布,擺了些香蠟燭火,沒事就在那兒跟菩薩們通魄談心。所以我就更不去那個屋子了。至于我的屋,很幾年不養(yǎng)豬了,我也就很幾年沒進去睡了。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很多人覺得我形神皆似豬,多食而無腦,這并非環(huán)境塑造那么簡單,純是我費盡心思與豬相處得來的。其實能夠有哪怕那么一點點不像人,我都會有十分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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