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
四
年青人初次離開家,一般是從苦難開始,我也難幸免。我至今都認為是單位人抱報復地區(qū),而將怨氣撒向我們。到單位后,后勤為我們每人發(fā)一張床板,兩條長凳。在學校初三班邊上為我們騰出一間教室,權(quán)當宿社。二十四人同住一室,像號子。
唯一的好處是可以和初三的女孩談戀愛,我們18、19歲,初三的女孩15、16歲,正好。遇到學生上學、放學,我們就在門口看女孩,評論那個女孩漂亮、苗條。而且大聲說,讓她聽到,羞得她臉紅,走路歪歪扭扭。每到晨起,我們集體在門前對著那棵大樹小便,像狗。有時,來的早的女生剛好撞見,羞得掉頭就跑。幾年后,真有幾人娶了當年初三班的女孩,他們應感謝那決定讓我們住到學校的領(lǐng)導。一女孩,大眼,愛跑步。總在我身旁跑來跑去,我知道,她喜歡我,而我不知喜歡那類女孩,我可能喜歡文靜的女孩,我說不清。
差不多每晚臨睡前,波都會來一段瘋班的表演。波是家中獨子,父母是地區(qū)機關(guān)干部。波被嬌生慣養(yǎng),風流成性。他眼小,但鼻梁高挺,高個,會打扮,一身公子哥樣兒。他自我感覺良好,自認為是號長。人不算壞,也不欺人。他一絲不掛地在大通鋪上又跳又唱,用略帶地方方言唱流行歌曲,講自己的風流韻事。時間不長,波就將那初三班最漂亮的女孩據(jù)為己有,讓她做了壓塞夫人。
初到單位,勞資科、政治處的領(lǐng)導便召集我們開會,不是歡迎會,像是監(jiān)獄大會。我們就像一群不良少年,劣跡斑斑。領(lǐng)導說我們其中有的人混跡于社會,派出所都己掛號。我后來才知那是指秋。
在地區(qū)考試時,秋住在我們隔壁,他們走時將小便尿在招待所暖瓶中。隔日,我們分配結(jié)果出來,除女性,男性都被分配到廠里最差、多年無人愿去的工種。多為動力鍋爐和機修車間。我和秋等幾人被分到機修車間。和秋相處久了,慢慢知道秋并不壞,只是離開學校幾年中,混跡于小鎮(zhèn),愛小偷小摸,壞了名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秋早年喪母,父又因投機倒把而入獄(現(xiàn)在人叫倒騰買賣),秋和兩個弟弟與繼母生活,繼母與他們無感情,放任他們,像流浪兒一般。
秋個中等,高鼻梁,天生帥氣,軍帽里總墊塊手娟,是玩女孩的高手。本人也引以為豪,津津樂道自己的浪漫史,說自己15歲時被一大齡女子失身,就此開始追逐女人。秋經(jīng)常在班上炫耀,說昨晚又辦了一個女人,并詳細描述細節(jié),讓老工人聽了都臉紅。秋有掏包經(jīng)歷,但絕不在單位伸手。多年間,單位人換衣工作,衣服中的錢物從未丟失。
有一陣兒,秋喜歡上廠里一女孩,卻難得手。于是求我?guī)退麑懥朔馇闀?,遞與女孩。我在那情書中極盡贊美之詞,寫那女孩像鮮花、月亮、仙女般美麗。秋是如何如何愛她,沒有她活不下去等等肉麻的文字。那女子將秋的信當眾朗讀,讓秋無地自容。
83年,父親和另兩位同事承包兩輛性能極好的日本進口日野車、停止在單位工作、為單位交承包費,開始自己找活。他們主要是從內(nèi)蒙古雅布賴鹽場向金昌運鹽。半年后結(jié)算運費,仨人收入可觀,我家一舉脫貧。還清了父親多年來欠單位的一千多元公款。那筆公款多年間壓得母親喘不上氣、抬不起頭。若不是包車,憑父親近百元工資,不知要還到猴年馬月。
家里買了彩電、錄音機、洗衣機,被單位人稱萬元戶。母親總愛說,那幾年是我最好活的幾年。而父親不懂低調(diào)做人,到處張楊。很快,單位收了車,個人承包改為集體經(jīng)營。多年后,個人、集體收入一般。而領(lǐng)導們個個發(fā)了橫財。這大概是一個時代的縮影,當國家允許百姓致富時,那一定是一個蒸蒸日上、鮮花盛開的時代。相反,國家處處壟斷,與百姓爭利時,時代不是在與時俱進,而是滾滾后退。
有段時間我把家里四喇叭錄音帶到單位,上班時也提上。走在路上,放著劉文正的歌曲,穿喇叭褲,上身穿白色的公安服,蹬高跟皮鞋,燙發(fā),爆炸式。比父親更瘋狂、更露富,像今天的郭美美般顯擺。
我開始結(jié)交女友。她叫敏,她高挑,走路無聲,說話細聲慢語,像林黛玉。我有時學唱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而我一定不是賈寶玉,我不懂黛玉,也不懂女人。那愛情像未成熟的果實,青澀。在愛情方面我仍是懵懂少年,需有人指引,或許她應是情場老手,如猛虎下山,將我生吞活剝,我們的戀情才可維持,才會深入,會長久。而敏不是,她羞澀,靦腆,像被驚嚇的小貓。我像是要隱藏自己,要扮演某個角色,用書中的語言、用文學語言和敏談話,讓自己像個文學青年。我總端著,讓她看不到我的本來面目,有時,我自己都不知我是誰。我可能還愛著惠,希望女孩都像惠般熱情似火。而敏不是惠,敏說她喜歡像自己弟弟一般的男孩子,風趣、幽默。我們的愛情純潔,干凈,無雜念,卻難以為繼。像兩條平行線,永不交會。
我們的戀愛似有可無,沒有激情。她在待業(yè),遠不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沒有目標的愛情不知路在何方。時間不久,她工作到了另一城市,來過幾封信,談工作,談生活,不談愛情。淡的就像一張白紙。
五
聽說要地震了,消息不知從何而來。沒有文件,沒有新聞,但一場要地震的消息迅速傳播。人心開始躁動,大家都在議論,說某某單位已接到通知,但消息都不確切。有人將床搬到馬路邊夜宿,學校內(nèi)唯一住校的一對夫婦夜晚來臨時也將床移到門外。天己入秋,夜晚己涼。我們教室夜晚敞門而眠。
我在七九六礦經(jīng)歷過一次鬧地震,結(jié)果沒震,卻成就了我一段童年快樂生活。我好像有應對鬧地震的經(jīng)驗。一天夜里一點多,波和幾個室友游玩歸來,跑到單身樓內(nèi),從最高處三樓向下跑,踏出“轟隆隆”聲響,并不停高喊:“地震了!”單身樓內(nèi)所有男女蜂涌而出,待驚魂過去,卻發(fā)現(xiàn)并未地震。大家面面相覷,發(fā)現(xiàn)人們穿的極少,大罵缺德,各自睡去。
幾日后的夜晚,我們正熟睡,突然被巨大的吼聲驚醒。我睡門邊,看門外狂風大作,塵土飛楊,樹影狂擺。我以為是地震,大喊一聲:“地震了!”,抗起被子就跑。宿社所有人隨我跑出教室。路過那對夫婦的床邊,波拍著那夫婦的屁股,大喊:“地震了!地震了!”那夫妻眨了眨眼,啥話沒說,只管睡去。我們跑到學校操場,準備觀看地震,卻發(fā)現(xiàn)。地未動,只是風在吼,塵土飛楊,樹被風刮彎了腰。又是虛驚一場!地震又演變成一場鬧劇。慢慢的,沒有人再提地震。
天冷時,有的人陸續(xù)搬入單身樓,有人進到車間居住,剩我們十來個人仍住在學校,冷了我們就用磚圍個圈,架起火,沒有煙道,開門睡覺,人間冷暖盡在其中。
招工后偉留在城里,進運輸公司燒鍋爐,有點失意。我在小鎮(zhèn),我們相隔三十幾公里路。每到星期天,我就進城找偉。
偉進了公司文藝隊,唱歌、彈吉它。常換女友,個個文靜、漂亮。
一次回礦,坐在501次慢車上,碰到偉和同學雄。雄自小是我們班班長,一直到高中都是。慢車緩行,旅途無趣。我們暢談理想,我們都二十來歲,朝氣勃發(fā)。八十年代,生機勃勃,一派欣欣向榮的景像,恰同學少年,蓄勢待發(fā),人生有無盡的可能。我們都是文學青年,懷揣文學夢想。聶衛(wèi)平在中日擂臺賽十一連勝,激勵了一代人。我們又都是圍棋愛好者。談理想,自然是雄在說,他說:“我要先干出一番事業(yè),年齡大了,就寫文章”。我們幾個點頭稱是,雄自小就威信極高,雄的理想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因為我們是一個老師教的。
沒過多久,偉給我寄來武威本地辦的《紅柳》雜志,上有偉發(fā)表的一首小詩,讓我這個文學青年腦門冒汗。偉又上完了電大,拿到了大專文憑。上電大要有極強的毅力,靠自學通過一門門考試。那時上電大的人多,而能通過全部科目考試者鳳毛麟角。偉也調(diào)到機關(guān)當了調(diào)度。
單身無事,除了上班就是到處跑,看電影,打球,追女孩。我們24人中,冬和他人不同,他安靜。瘋玩的事他不會去,冬和我同歲,但比我老成、穩(wěn)重,有文化,但冬有種憂郁的氣質(zhì)。20幾人的宿社總是很鬧,冬卻一人捧著本厚厚的書在讀。我湊近,問他:“書好看嗎?”他說:“好看”。他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受冬的影響,我也跑到圖書室借閱文學書籍,主要是外國文學。過去,我讀的是中國文學,而此后一段時間,我大量閱讀俄國、歐洲、拉美、日本……文學。許多書難懂、枯燥,如托爾斯泰的《復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硬著頭皮讀下去。我和陶越來越有共同語言,也成為朋友。常一起看電影,散步,談天說地,談文學。
逢星期天,冬回家,有時會叫上我。我有時找偉,有時到冬家,因此也認識了他的家人。冬的父親曾遭受打擊,但冬并不明說。冬家曾較長一段時間生活在天祝,那里海撥高,氣候嚴寒。有點像七九六礦,但雨水更多。我可能喜歡來自山區(qū)、或成長于大自然的孩子,我會被他們身上的氣質(zhì)所吸引。冬和家人熱愛天祝,冬常提起那里。多年后我在面粉廠工作,冬的父親退休無事可做,找到我,說要做生意,拉面粉銷往天祝。但要欠帳,下次來時付上次的帳,我同意了。幾次過后,冬和母親找到我,說:不能再給了。他父親在天祝也同樣將面粉賒銷他人,又不好意思收,像在扶貧。冬的父親再來時我不再賒賬,讓他難堪。冬的母親是教師,冬繼成了母親更多生理特征和氣質(zhì),同樣一頭卷發(fā),像個知識分子。
離開學校,搬入單身樓時,我和冬成了鄰居。我們常在一起閑談。冬讀的書多,他在上,我在下,冬說我總把話題引向深入,讓他難以招架。每當這時,冬便起身,不停地去梳頭,他一頭卷發(fā),但干枯,像把干草。不久便禿了。談話結(jié)束后我回房,墻那邊就會傳來小提琴聲,冬又在拉琴,是“梁祝”或其它憂傷的曲目。好像小提琴就是來表達哀傷的。我讀書時總有冬的琴聲相伴。此時尤其適合讀屠格涅夫、川端康誠的愛情小說。有時,冬讓我聽樂曲《沸騰的生活》,陶問我看到了什么,我說大海,奔跑的駿馬,漂亮、長發(fā)的女人。冬只是微笑,并不答。每聽那首曲子,我都熱血奔涌。我們的青春,我們所處的年代,恰如這首樂曲,浪漫,多彩,摧人奮進。
沒多久,我和冬代表各自的車間參加知識竟賽。題目范圍是《青年知識手冊》,我通讀全書,答題時冬和我?guī)缀醢鼣埩吮娟牭娜看痤},由此引起主持人團委遇書記的關(guān)注。遇為女性,三十來歲。不久,團支部改選,我和冬又分別擔任各自車間的團支部書記。
六
遇書記要我寫一篇關(guān)于車間青年突擊隊的報道,我寫好交給遇。第二天報道在廠廣播中播報。也許是因稿件少,報道播了三天,我不知對我有何影響。
我從未見過遇愛唱歌、跳舞,但遇有一顆火熱的心,有要干事的欲望。也許是時代推人前行,身為團委書記,不得不為。當時團委就遇一人,她又是紀委書記,忙不過來,就將我臨時從車間抽出。
廠文化中心落成,有大大的舞廳,年輕人大多不會跳舞,會跳舞者多是在五、六十年代跳過舞的老年人。遇從地區(qū)秦劇團請來兩位演員教年輕人跳舞。我負責雜事,拎團委大錄音機,開門,關(guān)門,陪兩位演員到食堂就餐。我不會跳舞,之前瞎崩過迪斯科,還不成樣兒。兩位演員教我們?nèi)?、四步、快步舞。教基本步,也教花步,再編成套。我的第一個舞伴是瓊,她比我大兩歲,和我同一天招工。瓊苗條,看人眼神閃爍,像演員,眼神會說話。我初次和女人相擁而舞,手不停地抖,瓊一定感覺得到,只是不點破。有時,請來的女演員看我笨拙,便親自教我。一次,她教我一個女轉(zhuǎn)身、男托腰的動作,她己轉(zhuǎn)身,而我的手并末跟在她后腰,而是落在她的胸上,她輕輕打開,我羞得臉發(fā)燙。
那晚,學舞歸來,瓊說你一會兒到我房間來一下,有事。一會兒,我到瓊的宿社,另一女孩秀也在。我們仨閑聊,瓊不時對秀說:你先回去睡吧。秀堅持不退,坐了一會兒,我見瓊并無事,便告退出來,一頭霧水。
舞學會了,但辦舞會放錄音,仍然單調(diào)。又抽出五、六來個年輕人學樂器。每人發(fā)一小號,從農(nóng)業(yè)大學請來一男老師教小號。我從未練過樂器,之前抱著偉的擊他,瞎彈一氣。學樂器比學跳舞更難,而且我天生條件不好,吹小號要唇溥,而我唇厚,并不適合吹小號。學了一段時間,學會幾支曲目,辦舞會時倉促上陣,吹得高低不平,此起彼伏,但比放錄音效果好,后來,學小號者無一成才。
我喜歡上了演講和詩朗誦,但每次登臺,會不由自入主地緊張,發(fā)音變聲,腿不停地抖。人如果講話、發(fā)言,通常較易,坐著或站著,可以慢慢地說。而演講、朗誦極難,面前立一話筒,站著,獨自面對臺下黑壓壓的觀眾,難免緊張。
為了演講,我讀了如何演講的書籍,如戴爾·卡耐基的《卡耐基口才學》。學電影配音演員喬臻的詩郎誦,但作用很小,看書只能提高郎誦技巧,卻解決不了緊張。我上臺就抖,幾乎失控。我的演講枝巧、仰楊頓挫掌握得較好,但表情極差,像哭。羨慕有的女孩表演時從容不迫,如花般笑容。多年演講,幾乎從不喜歡演講主題,什么安全,愛廠,敬業(yè),全無藝術(shù)性。但每次演際講我都參加,腿每次都抖。演講多年,我最好成績?yōu)榈谌?/p>
除了演講,我還每次都參加智力競賽,我喜歡比拼智力的游戲。每次我都認真準備。一次,我和女友同臺比賽,女友將復習題全部通背,說:比賽時必將我打敗。我說:“走著瞅!”。果然,比賽后段,我隊和女友代表隊爭奪最后一個進入前三的名額,我隊答最后一題,答對,我隊進前三,淘汰女友隊。題目是題扳上有三張人物照片,要分別說出他們的名字。我不知,另倆個隊友也搖頭,但我硬著頭皮走上臺。臨上臺時,我小聲對一旁己穩(wěn)進前三的機關(guān)隊選手說:“我不知道,你們告訴我”。在臺上,我有意將題版轉(zhuǎn)向方機關(guān)隊,我按照他們的小聲提示,答對了那題。那三人分別是方志敏、毛岸英、葉挺。多年來的智力竟賽一向如此,這樣的題也會出現(xiàn),并且不在大鋼范圍,而機關(guān)隊竟能答出。機關(guān)隊每年都將題盡透給選手。我的行為明眼人盡知,但無人點破,否則游戲難以為繼。那次比賽我們止步第三,決賽的題不在大鋼之內(nèi),很偏。而機關(guān)隊對答如流,讓人無奈。第三名也是我參賽史上最好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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