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雨(下)
文|滕文刀
嚴冬已將漫山的野草涂抹得一片枯黃,只剩下一株株翠綠的側柏樹苗在寒風中整齊地舞蹈。石大為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在這片林子里來回穿梭,一會為這棵樹苗拔掉根部的枯草,一會為那棵樹苗壘一個圓圓的樹坑,嘴里還喃喃地說道:你們還真爭氣,一棵棵都活過來啦!等過了這個防火期,就可以成林了,呵呵呵。呼嘯的北風把石大為的話傳遍山崗,但見漫山側柏像是聽懂了話一樣,紛紛點頭致意。
這片林子凝聚了石大為太多的心血,每次巡山護林,石大為都要在這片林子里休息一會。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儼然一個老者,周圍的側柏苗就像滿堂的兒女,和樹苗們在一起,其樂融融。
這些“孩子們”頂得過嚴寒酷暑,也不畏風吹雨打。但它們的生命仍然脆弱,要從一株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它們要遠離牛羊啃食,要躲避人間煙火,也要望著人們明晃晃的柴刀敬而遠之。然而,它們落地生根,從冒出第一片新葉開始,就注定自己只能巋然不動地立在屬于它們的山崗。于是,石大為和他的護林隊,就成了這些樹苗的監(jiān)護人。
和石大為一起看護這些山林的,大多是一些老者。他們的身份更像是義工,只是他們護理的對象,是大大小小的樹苗而已。老人們日出而作,拿一把鐵鍬進到山里,便窸窸窣窣地忙碌起來。他們沒有愚公移山的豪情夙愿,卻用自己的雙手,整理出一條條曲折而又平整的山路,拔除掉一棵棵影響樹苗生長的野草,砌壘好一排排蓄水保墑的樹坑。翠綠的樹苗映襯著老者花白的頭發(fā),竟都是那樣朝氣蓬勃。是啊,兒女們常年在城里工作忙碌,只有和青山綠樹在一起,老人們才忘卻了那一份獨守的孤寂。
遠處依稀的爆竹聲把石大為從陶醉中拉出來。他站到一塊大石頭上環(huán)顧山下,生怕有人在林子里放火鞭,所幸鞭炮聲來自山下的村子里。裊裊炊煙告訴石大為,天快黑了,人們已經在準備晚飯。石大為打了打身上的塵土,又朝著一條護林員們修筑的通向山林深處的路上走去,他還有3個山頭沒有巡查。又一陣爆竹聲傳來,石大為立起耳朵聽了聽,心里開始埋怨,誰沒事噼里啪啦地亂放火鞭!要把林子點著了,看我不收拾你們這些半熟(fú)!(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回到家,飯菜已經在桌子上了。妻子氣沖沖地端上來一碗咸湯,又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埋怨: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山上跑,人家都準備年貨了,你啥事兒不干,等過年的時候,也天天給你喝咸湯拉倒!
石大為這才恍然大悟。我說怎么這么多放火鞭的呢,原來是年關到了!妻子被逗樂了:你整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都建成小康社會了,年咋就成了關了呢?石大為一邊吃著飯,一邊囫圇地回答:你個娘們頭子,你知道個啥?每到過年,我這個林業(yè)站長哪里閑過?上墳燒紙的、放火鞭的、林子里游玩抽煙的、放孔明燈的,說不定哪把火就把我辛辛苦苦造出來的林子給點了!
吃完飯,石大為便掏出手機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
老王啊,你那邊有情況嗎?沒有?沒有好啊,你再堅持2個小時,晚點再下山???好,好,再見!
老李啊,咋樣啊,山上冷不?冷也別給我縮屋子里,多望著點,捅了簍子咱哥倆可擔待不起?。?/p>
老張啊,擱哪兒呢?沒事兒不?啥,你不下山了?那你晚上蓋厚實點,把護林房的門閂好。嗯,好,好!
……
每次給護林員們打一遍電話,石大為都要花一兩個小時。因為石大為知道,夜晚巡山,不僅有寒冷和無聊,還有更多的恐懼。隨著林子越來越多,飛禽走獸到處都是,有的人甚至相信,山林里連狼都有了!石大為通過電話和他們拉拉呱,不僅可以確定護林員個個都安全,還能給他們壯壯膽,嚇跑他們身邊的動物。
剛放下電話,妻子就打來了洗腳水。走了一天山路,石大為的雙腳又臟又丑,一大盆水,竟被他洗渾濁了。妻子坐在旁邊看他洗腳,心里不由得對自己男人心生憐憫。好幾個人給她打趣,說她老公遠看像挖碳的,近看像討飯的,仔細一看才知道是林業(yè)站的。雖然眼前這個男人不顧家,但是他并不懶惰。他一心撲在工作上,踏踏實實地干著自己的事業(yè),幾十年了,官是一級未升,可鎮(zhèn)里大大小小的山頭,卻不經意間全部變綠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他做的這些,也算是為子孫后代積德了。
妻子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對他的工作關心起來:還有兩天就過年了,你打算讓你的護林隊員過年也不回家嗎?人家子女都在城里工作,好不容易盼著過年放假一家團聚,你可要想清楚啊。
石大為沒有回答妻子的話,自個兒陷入了深思。他的這些隊員們,從進入防火期,連周末也沒有閑暇過,天天在山上風餐露宿,一干就是大半年,著實讓人有些心疼啊??蛇@2萬多畝的山林,要沒有他們的照顧,哪能順利地度過防火期呢?
石大為冥思苦想,還是沒有頭緒。過了好一陣,妻子又自言自語起來:要是過年下場雨就好了!石大為眼睛一亮,對啊,要是過年下雨,人們就不會上山燒紙了,林子里雜草濕了,也不易發(fā)生火災了,那樣的話,護林員們不就不用巡山了嗎?
石大為立即打開電腦,開始查這幾天的天氣預報。還真巧了,除夕當天,就有一場中到大雨。石大為心里豁然開朗,關掉電腦就上床踏踏實實地睡了。
臘月二十八,石大為召集護林員們開會。會上宣布了兩個好消息:一個是護林員們這半年的工資,已經打到各自的卡上了。另外一個消息是,今年下雨過年,大家伙全部放假,不用再在山上巡山過年了。
臘月二十九,石大為帶著家人上墳請祖后,就自個兒上山去了。到了傍晚時才回到家里。剛喝完一口熱茶,便對妻子說,給我弄點吃的,我吃完上山。妻子莫名其妙,你剛從山上下來,咋又要上去呢?再說了,你把護林員都放假了,你自己還去干啥?石大為說:你不知道,說的今天有雨,這都天兒黑了,還是沒有下下來,我不去山上不放心。妻子只好趕緊弄了口熱的讓石大為填飽肚子。剛剛吃完飯,石大為就抱著鋪蓋卷上山去了,妻子在后面喊,這大過年的,你愣是要往山上去。那么大的山林,你一個人也看不過來???石大為頭也沒回,喊了一聲:放心吧,我有辦法!
天已經全黑了,山路兩旁的樹木為原本荒蕪的大山披上了厚厚的棉衣。石大為徑直朝最高那個山頭走過去,那里有一座瞭望塔,能看見大部分的山林,他打算今晚就在瞭望塔上過夜了。石大為來到塔上,把鋪蓋卷一扔,便拿出隨身攜帶的望遠鏡環(huán)顧一下群山,天上沒有一顆星,望遠鏡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就是好事。石大為又用他的強光手電朝著山林照了一圈,他也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但他總覺得,這樣一定會有用處。
山下的村子里,不時有五顏六色的焰火,遠遠望去,如一朵朵鮮花盛開在濃濃的夜色中。石大為在塔內的角落里鋪好被子,脫掉外套鉆了進去,他的手腳已經凍得麻木了,需要用厚厚的棉被暖和暖和。雖然塔底的這間屋子還算避風,但石大為仍能聽見寒風擦著塔身發(fā)出剌剌的聲響,厚實的被褥也很快被地面的冰冷刺透。石大為在黑暗中睜著眼,聽風盼雨。
過了很久很久,山下原本恢復平靜的村落又熱鬧起來,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響徹整個夜空。那是新年的聲音,是人們在用火鞭表達著辭舊迎新的喜悅。石大為想,這時候妻子也一定下了炕,在院子里點一掛紅紅的火鞭,噼里啪啦地響了好一陣,于是院子里就鋪了一地紅紅的紙屑,煞是好看。
石大為披衣起來,上到塔頂往自己的村子望去。不錯,那里爆竹聲聲,煙花不斷。石大為一邊找尋著哪一聲炮響、哪一朵煙花是自家的,一邊想象著家中的親人,鼻子突然酸酸的,緊接著打了一連串的噴嚏,把鼻涕也打出來了。
石大為伸手擤鼻涕,幾滴冰水如針尖一樣扎在他的手上,石大為打個寒顫,便聽見嘩嘩啦啦的聲響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是雨,下雨了!石大為高興地喊著,飛快的朝塔下跑去,身上還是被雨水淋濕了一大片。石大為脫掉外套,用枕巾擦了擦被淋濕的頭發(fā),就又迅速地鉆進被窩。這一次,他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塔外,風雨交加,一陣緊過一陣,樹木的枝丫在風雨中唰唰作響。石大為看不見群山隨風擺舞的壯觀場景,但他能感受到樹木和他一樣的喜悅。是的,這場雨澆滅了想要毀滅他們的每一個煙頭,也澆開了石大為積壓已久的擔心與憂愁。
在風雨樹木的和弦樂章中,石大為如同這片山林的守護神,在高高的山頂,和那座瞭望塔一起,沉沉睡去……
首發(fā)散文網:http://www.one124.com/subject/553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