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文學雖然表象各呈紛紜，但它們面對的無疑是一個集體的記憶―文化大革命。因此無論是“傷痕”，“反思”，還是“尋根”都難逃這個特定的歷史場的影響。這構成了“知青”的群體意識。而這群體意識體現(xiàn)或暗合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這樣明顯有個后果：群體意識的強化把個體擠在一隅，成為了一個符號，而喪失了其真實的自我。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文本中的《黃金時代》指整本集子，《黃金時代》指同名三部曲，《時代》特指同名中篇小說）是一次成功的突圍。前知青文學的既成模式在此已蕩然無存，而個人寫作的強烈色彩也使主流意識話語無處立足。這樣在王小波的文學世界里，一個真實的大寫的“人”就突現(xiàn)出來了。

一、英雄

英雄崇拜情結一直植根于我們民族古老的記憶深處。因此不僅重權在握的政治家以治國平天下的大救星自居，連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也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動輒憤世嫉俗，以一種居高臨下的道德、精神優(yōu)越感指手劃腳企圖匡正世道人心。而以身抗暴，以身殉道，為理想獻身的英雄壯舉，一直是千古佳話，被人們推崇備至。作為直接面對“文革”這段歷史的知青文學歷歷在目的更是一群群抗暴，抵抗投降，殉身的英雄形象。王小波顯然拒絕這種主流意識話語創(chuàng)作。他己下定決心不做圣人門下。他說道：“所謂文學，在我看來就是：先把文章寫好再說，別的管他媽的?！边@里我們不難看出他的“別的”指向哪里，顯然他斷然拒絕了以道德倫理說教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宗旨?！柏摰懒x責任不是藝術標準；尤其不是小說藝術的標準?！蓖跣〔ㄕJ清了知識分子的本職工作，如果文學、藝術都以道德倫理為準則，那我們活著就毫無生趣可言。同時王小波對英雄并無好感，在他看來“抗暴不僅是暴力、權力游戲的必要組成部分，而且間或有一份古老的‘媚雅’?！币虼怂奈膶W世界里已放逐了英雄、圣賢等壁立千秋的形象。他的文學是反英雄、反圣賢的。

《似水流年》中賀先生跳樓而死是非常有意味的一個情節(jié)。年輕的主人公王二對賀先生之死表示出了驚人的熱情，投入了數(shù)倍的精力去考證賀先生的遺言。以他的想法賀先生死得如此壯烈肯定會喊一些豪言壯語，但他最終得到的答案是“小孩，走開！"（那時賀先生所在的樓下正好有一小孩）。但王二死也不相信這會是正確答案。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追問當時的目擊者，但答案無疑是唯一的。王二這樣執(zhí)著地追問賀先生的遺言，顯然是出于他并未死去的英雄夢。這追問的過程，就是找尋英雄的過程，但是“小孩，走開！”這一戲劇性的答案把這一過程的意義全部消解掉了。小孩子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美好的想象；對成人世界更是無限向往、無限崇拜。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小孩子”與理想、英雄等深具夢幻性質的概念有一種對應。在王二身上就體現(xiàn)出了這一點。如果以這點去觀照賀先生的遺言，我們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賀先生歷經(jīng)磨難，在自殺前他終于明白了理想的蒼白，英雄的虛幻，所以他才會大喊“小孩，走開！”這一句無疑是對英雄、對理想的拒絕，是來自心靈深處的吶喊，是一句反英雄的宣言。這樣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王二執(zhí)著地追求英雄，得到的卻是反英雄。這樣《黃金時一代》就從根本上否定了英雄主義。

《黃金時代》的反英雄是多角度的。雖然它寫的不是英雄抗暴的故事，但文本對一般意義上的英雄還是有所觸及的，如劉先生、“我”的父親等。但他們己失去我們通常接觸到的那種高山仰止的偉岸形象。劉先生膽小如鼠，嗜吃如命，而且口臭；“我”的父親，書中是這樣寫的“比方說我爸爸吧，作為一個搞文史的教授，他的后半輩子總是中些小彩；不是學術觀遭到批判，就是差點兒被打成右派。沒有一次中彩后他不干點怪事的，不是痛哭流涕地說自己思想沒改造好，就是恬著老臉跑到黨支部交上入黨申請書?！蓖跣〔ㄟ@里的譏諷之意是昭然若揭的。他剝奪了這些英雄原型人物身上的傳奇色彩，不食人間煙火的孤高，而且還予以戲謔的調(diào)侃。顯然如果把國家興亡的大任交給他們，我們誰也不放心。他們與前知青文學中肩負重任、大義凜然的文化精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使《黃金時代》成功地突圍了英雄寫作模式。對英雄主義進行了干凈、徹底的顛覆。

放逐了英雄，《黃金時代》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是王二這樣的邊緣人物?！饵S金時代》的主人公都叫王二。所有的王二都有一個相同的品質：智力超群，想象力豐富，渴望神奇；同時又吊兒郎當，不務正義?！稌r代》中有一幅王二較經(jīng)典的肖像描寫：“那時我面色焦黃，嘴唇干裂，上面沾了碎紙和煙絲，頭發(fā)亂如敗棕，身穿一件破軍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蹺著二郎腿?！迸c王二的流氓尊容相似，他的言行也無理可喻，有點兒周星馳式的“無厘頭”味道。如《時代》中王二被捆在人保組，一個小孩趁機向他拋石塊。事后王二專門趕到小孩的家中去告狀，小孩的父親當場就揪住兒子狠揍，王二看完了才施施然地離開。王二就是這樣一幅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惡聲惡氣的模樣。但面對他的無理，我們又不會反感，只會報之以會心一笑。與王二的高智力不相符合的是，王二們都是不通世務的人，或者換言之，有點不識時務，顯得有點瘋。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碰了一鼻子的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以這樣的邊緣人物作主角，首先帶來的效果是閱讀的趣味性，對小說來說這點是重要的。但更大的沖擊來自于王二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平民精神。民間性的突起無疑對主流話語起著瓦解性的沖擊。前知青文學所有關于英雄、理想的煽情在王小波平靜的敘述中歸于無形。看了這樣的小說我們不會再問自己“他真有這么好嗎？”而是“他真有這么壞嗎？”顯然在王二身上突出流氓性，是蓄意地對道德地后置。道德評價的二元對立好／壞己經(jīng)被無限期的擱置，乃至取締。而王二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被推上了首席。這樣我們可以看出王小波的基本立場：作為人之存在的根本―創(chuàng)造、革新，顯然比道德的好／壞更有生命力，更值得言說?；蛘哒f在那樣的年代，壓抑的年代，作為犧牲品的個人意識有強烈的抬頭欲望。同時王小波對王二生存經(jīng)驗缺乏的強調(diào)，也隱約能體現(xiàn)出在王二骨子里頭的真正的道德，誰都知道在那樣的年代如果要自保就得揭發(fā)，檢舉他人，以使自己立于不敗。因此說王二的生存困境是他身上真正的道德的體現(xiàn)。但王小波拒絕代圣人立言，因此他的表達是委婉的，但這何嘗不是更大的優(yōu)雅。

在《希臘古典神話》里，詩人希里阿講述人類經(jīng)歷的世代是這樣的：眾神創(chuàng)造的第一批人稱作“黃金的一代”。這時代地肥水美，他們過著無憂無慮神仙般的生活。這代人消失以后，靈魂飄浮在天空，成為法律和正義的守護神。希臘神話有其自己嚴肅的寓意，顯然不能直接同《黃金時代》相聯(lián)系。但也可以為我們的解讀文本提供一個想象的契機。王小波從英雄主義中突圍而出，那他重構的是什么呢？我想他重構的就是沒有長槍大戟，慷慨悲歌而像王二那樣具有平民精神，而無憂無慮地生活著的“黃金一代”。

二、烏托邦

“文化大革命”具有濃郁的烏托邦色彩。正是這烏托邦使整個時代的人具有了狂熱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氣質。這樣的社會主流意識同樣深深地影響了知青一代。“知青文學的一個特點就是激揚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氣質，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嚴格的知青文學，典型的“知青一代’，就必須具有理想主義的操守，英雄品格的風范，這構成了所謂‘知青情結’的基本內(nèi)涵之一?！弊鳛檫@種意識的顯性層面是理想―獻身，它強調(diào)的是個人對理想的無條件獻身關系。這點在梁曉聲、張承志等人的作品中反映得較為明顯。一批批年輕人如飛蛾撲火般地投向這個絕對權威的理想，即使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王小波對此明顯置疑。 [1] [2] [3] [4]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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