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哀牢山
選擇一座山寄生,誰的夢?在山的懷胞拓荒一片情茬。
蒼茫。廣袤。浩瀚。
億萬年前的太陽,誰的眼睛?于蒼穹的天幕注視一座山的心跳和歲月滄桑嬗變的風雨聲。
凸起的高地,雄鷹展翅最初駐足的制高點。
一個隨身攜帶火種的民族,涉河而來。山,便成了祖祖輩輩用鋤頭雕琢的圖騰。誰的夢想點燃第一堆篝火?
誰的脊梁撐起第一幢茅屋?(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誰的雙手觸摸第一丘梯田?
誰的信仰觸摸第一片寨神林?
我的祖先?。∫蝗好泄岬男姓?。
樸實。粗獷。豪邁。
哀牢山,鐵骨錚錚的山。
樸實得無法與名聲遠播的諸如珠穆朗瑪和喜瑪拉雅相提并論,然而,粗暴凸起的血管里流淌著雄性征服苦難的秉性。
傳說亙古,年輕時的哀牢山流浪到云南高原,喜歡上剽悍如風的哈尼。夢,奮力突破駐足流浪的腳步,掙破一股粗實的動脈,迸裂噴涌成向南延伸的紅河。于是,一個赤手空拳與山搏擊的民族被高高托起。從此,云南高原不安份的思想,多了一道豐衣足食的農耕家園。
家在哀牢山,哀牢山是我的衣胞之地。
田邊玩泥巴的娃娃,童謠里流淌的哀牢山。
林里撿蘑菇的女人,山歌里縱情的哀牢山。
田埂上款女人的漢子,獵槍上轟鳴的哀牢山。
火塘邊弓腰駝背的老人,古歌里翻山越嶺的哀牢山。
家門口,群山連綿,起伏。一如犁鏵翻起的泥餅,把我們的村落或大或小地簇擁在厚實的胸膛。靄霧擁抱的梯田,長熟我們一生虔誠乞求興旺的信仰,雞鳴纏繞的炊煙,對峙遠遠近近的村落,放眼便能睹實相互的村莊,借耳便可聆聽彼此的鄉(xiāng)情。而爬坡累了一個上午的太陽,總是要到晌午才能趕得了早飯。
鴨群和老牛,刻在記憶深處梳理年月的讀者。一群布滿田埂,把清晰的爪跡烙在梯田的皺紋上;一群滾在水田里,把童年滾出一個大泥坑。一切都這么平常,牛背上晃大的男孩和背簍里暗藏心思的少女,嘰嘰喳喳地笑亮每個夜晚。從此,我們在哀牢山的脊背上懂得了失眠。
山的啟蒙和哺乳,都是我們日益豐滿的青春。于是,我便成了薄薄的稿紙之上,能夠寫下浸透勞動音質的流浪漢。然而,我的詩歌骨瘦如柴,總是無法抵達這片連石頭都會冒油的土地的思想,正如這只如櫞細小的筆端,無法于一張張稿紙之上將一生的鄉(xiāng)情傾瀉得淋漓盡致。
家在哀牢山,這是不爭的事實,正如沒有合理的邏輯讓雄鷹放棄飛翔。
一葉思想,于歷史深處試圖在族人黑色的肌膚之上抽芽。以雄鷹翱翔高空的姿勢,用雙翼擴大哀牢山的面積,涂抹一片純凈的天地。
有人離開哀牢山,做了萬人仰慕的大官。清明時節(jié),涉河而來,清掃落滿枯枝腐葉的荒冢;有人在哀牢山來來回回,趕著馬群馱一生的食鹽、黃金乃至茶葉,馱出一條亙古的茶馬古道;也有人廝守哀牢山,不離不棄,早出晚歸。脊梁扛起炙熱的烈日,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大山的背上抒寫汗水容成詩意的艱辛人生。
春,一扇洞開布谷鳥兒歌喉的門扉。
老牛休息了一冬的蠻勁,于男人賊亮的犁鏵身后踮起腳尖,展望女人腰身翹臀插秧的姿勢。開秧歌美綴村莊每一張黑糊糊的笑臉,乳房硬錚錚鼓起的村姑于這個滿山燃放馬櫻花的季節(jié)出嫁,秧苗也在布谷鳥的贊禮中腰系粽葉幸福地出嫁。
季節(jié)在家門口赤裸裸的春耕。
男人和女人在家背后的山梁上赤裸裸地思春。
哀牢山燃情似火,歌聲連片,時兒林子里播放粗野悱惻的對白。
“嘛亂整,路上碰著臉往哪里擱?”
“我的手還裝在口袋里呢!那個捏你的窩窩頭,格是老實呢好在?”
跨越山梁上的密林,融入歌聲的內涵。口干舌燥的夏野,怒放如此火熱的心思,分明是想連累林間小憩的村姑,就算觸景生情也不至于吧月下調情的夜歌暴露在烈日下發(fā)酵。唱得牛犢狂奔山梁,提前預春。對于這些原生態(tài)的歌手而言,男人和女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愛情越過春天,沿著整個仲夏升溫。
哀牢山?。〗裆?,我已決意在風雪中鑿巢而居。
當下一場風雪來臨之前,我將一顆赤子之心,用寨腳翠綠的芭蕉葉裹緊,讓她伴我抵御夜的寒光,銘記自己樸實的身份,銘記遠在哀牢脊地之巔孕育眾生的家園……
腳步,沿著鱗次櫛比的梯田依山而跋。那是一雙常年囚禁在都市檐下背負暗傷回歸故地的腳步。它將通過世上最簡易的一道寨門,走進一座寨神林佑護的家園。
家在哀牢山,沒有哪座山如此古樸,耿直。
清晨或是黃昏,有烏鴉在村邊苦竹勾腰腑視村莊的枝頭。叫聲一如喉嚨被刺卡住而痛苦的呻吟。它們說——寨子里的老人要會去嘍!
掰倒祭牛,拓寬老人回到先祖身旁的山路。古歌逬裂撕心裂肺的哭調,伴著震山的牛皮鼓,轟轟烈烈地簇擁老人上山。他們堅信,老人的逝去必將換取山寨里的又一個新生。在這里,生是另一種意義的死,而死直接預言另一種意義的生。年成干旱得差點燒死地上覓食的螞蟻,莊稼顆粒無收,男人鳴槍乞求,女人跪破雙膝哭著在水溝邊祭祀。
?,敶艄?jié)他們乞求。
苦扎扎節(jié)他們乞求。
十月年時他們乞求。
其實,生活早已在他們舉寨設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折磨下病倒。
我樸實的山寨。
我可憐的族人。
一頭牛,于千年前的某個黃昏轟然倒地。放平與族人相依為命的辛勞身軀,牛角留下,搖曳在寨老的腰間,足足跨越了千年長成一柱亙古的圖騰。
牛角號響起!
一個走過長長的路的民族聚攏,牛皮鼓點燃蹁躚的棕扇舞,邁出歡快的日子。門前的獵狗不再昂首吠月,乖乖地趴在墻腳啃骨;病倒的炊煙越過茅屋爬到青磚白瓦之上裊娜成盛世。
牛角號響起!
漢子丟下醉醺醺的酒壺;女人背上青菜蘿卜走街躥巷;娃娃丟失了搖曳的牛尾巴,坐在寬敞的教室里讀詩;老人則聚在村邊的大青樹下,款著這年頭咋個出現了個老齡協(xié)會。
家在哀牢山,哀牢山上吹響了一道跨越千年的號角。
鏗鏘。悠遠。奮進。
哀牢山呵!不管是你貧窮的昨天,還是你富足的明天,注定我的一生走不出你的視線。來時兩手空空,去時滿載鄉(xiāng)情。
一道道家門。
一丘丘梯田。
一片片寨神林。
一張張風吹日曬的臉。
告訴我,今生選擇哀牢山寄生,哀牢山便是永遠的家。只有在這里,我的尸骨才會發(fā)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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