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節(jié)前，忽然收到一封來自鄉(xiāng)間的信，打開一看，原來是上世紀(jì)我下鄉(xiāng)時的一個老朋友捎來的，內(nèi)容只有寥寥幾句話，意思是：“昔時老友一別二十余年，如今我要圓夢去了，彌留之際，望乞一晤”。署名水兄。立時一個高個兒、瘦削老人的形象浮現(xiàn)在面前：水牛爺爺。第二天早上，我安排了工作，買了一些禮品，急急忙忙地踏上去鄉(xiāng)間的路。我與水牛爺爺相交的那些往事，又開始在我的心頭翻騰。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如火如荼的文革仍然烈焰騰騰。為逃避烽火，我選擇了下鄉(xiāng)。也許是我的運氣好，正好分配到距市區(qū)不太遠(yuǎn)的淺山區(qū)一個名為塔溝的小村子?！犊h志》上說，這里是“兩山夾一川，塔河流中間。麥秀兼稻香，賽過小江南。”除了小規(guī)模的所謂造反派星星點點來這里點火之外，一般來說村里還算平靜。這在那個社會動蕩時期，真可謂是一處“世外桃源”了。

進(jìn)村后，我就住在臨近村北口的一個老人家里。老人姓水，已經(jīng)六十多歲，因年輕時種過稻田，養(yǎng)過水牛，人們就叫他“水牛爺爺”。他出身貧苦，解放后當(dāng)了20年村黨支部書記，當(dāng)時已經(jīng)退休。我二月進(jìn)村，到麥?zhǔn)者€有近四個月時間是農(nóng)閑時期。那一段，我除了晚上參加生產(chǎn)隊的會議，看一看社員的記工情況，基本無事可做。白天就貓在水牛爺爺家里，聽他談天說地，講村里的人和事。

他講得最多的是“潤德泉”的故事。那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村里為解決社員下到溝底挑水吃的困難，決定在村內(nèi)尋找水源。村里一個叫潤德的年輕人，領(lǐng)著大伙在村北一個陡崖下鑿石打洞，找出了一眼泉水，并開鑿了一個方塘，供村民食用。可是正當(dāng)村里準(zhǔn)備開會為潤德慶功時，這個小伙竟因勞累過度猝死在泉水旁。

水牛爺爺當(dāng)時是村黨支部書記，親自為其操辦后事。他在送葬儀式上宣布：潤德是村里的英雄，所開泉命名為“潤德泉”，他的兩個孩子由村集體照顧到成人。在其后的十多年時間內(nèi)，水牛爺爺逢年過節(jié)都會給他家送面送油。進(jìn)入七十年代，由于水牛爺爺?shù)睦习槿ナ溃依镓?fù)擔(dān)較重，此事改由年輕人來辦，自己親自登門的就少了。

此時，有一些好心人說親，想將潤德媳婦與他撮合成一家。那時，潤德妻子才40歲掛零，要比水爺爺小十六七歲。水牛爺爺聽后嚴(yán)詞拒絕，說：“這不行，一是年齡差得太大，再說人家是英雄家屬，我又是村書記，不能這樣做?！闭f是這樣說，可是水爺爺從此多了一層心事，一閑下來就想這事。每次見到潤德媳婦就不由自主地多看幾眼，免不了透出一種異樣的感情。潤德妻子也好像心有所悟，經(jīng)常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默默地看他。(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水牛爺爺每次說到這里我就會打斷他：“這是好事??！你們結(jié)合了對兩家都好，孩子有人養(yǎng)了，你也不孤單了?！彼敔斦f：“不行呀！那樣人們會說我是乘人之危，是老流氓，壞了我一世清名。再說，人家是模范家屬，我這樣做不是也壞了人家的名聲了么！”我說：“你想得太多了，那是老封建?！彼f：“幸虧我當(dāng)時沒有那樣做，不然就出了大事了。我們南山那個村，大隊長老婆死后娶了本村一個小他近二十歲的寡婦，被造反派拉上游街、批斗，說是先奸后娶，丟了好大的人；妻子還尋死上吊，差點丟了命。”

“那你心里從此放下了嗎？”我說。

“哪能放下呀？嘴上說這事不行，可晚上老做夢?！彼f。

“做什么夢，能給我說說嗎？”

“還不是和她在一起的夢！一大把年紀(jì)了，說出來羞人?！?/p>

不過，經(jīng)不起我的多次攛掇，水爺爺還是向我“一一道來”了。從此以后，我就經(jīng)常聽水牛爺爺說夢，直到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我離開村子十五六年了，還時不時趁禮拜天來此聽他述說一番。

他說，潤德家的是一個很好的媳婦兒，中等個兒，大臉盤，性情好，人也勤快。我給她家送面送油那些年，見了我沏茶端水，親如一家。后來我老伴去世，她又經(jīng)常為我縫縫補(bǔ)補(bǔ)的。有一次，我下工從她門前過，她忽然開開門說：“水書記，你的右胳膊衣袖后面破了一個洞，來家里我給你補(bǔ)補(bǔ)吧。”我說：“你怎么知道的？”她說：“你天天從我門前過，我從門縫里看見好幾次了。”還有一次，她在地里見了我說：“這幾天我看你一擔(dān)一擔(dān)挑玉米，那么重，叫人心疼，以后一次少挑點，多挑幾次，別累壞了?！睆倪@以后，我知道她心里有我，也想過向她開口說說那事。可是一想到南山村兩口子被拉去游街的情景，想到街坊鄰居會拿鄙視的眼光看我們，我自己就打了退堂鼓：“不行，絕對不行！”

從這以后，我就開始做夢了，都是和她相會的夢，一個接一個地做。有時夢見我們兩個相會時忽然發(fā)了大水，我們就上到一個樓上，四面都是白茫茫一片，我說怎么辦？她說：“不怕，不行了我們就一塊跳下去，在水里做夫妻”。這顯然是傻話，可我竟然表示同意，說：“那就一起跳?！毙褋沓隽艘簧砗?，才知是一場夢。還有一次，我和她相會在我們村里的大桃園里，她竟然折了一枝粉紅的桃花插在我的頭上，我說“錯了！”趕緊拿下來反插在她的頭上，她高興地跑了。像這些奇奇怪怪的夢，自己連想也想不到，怎么就做出來了呢！

夢做得多了，有時也就迷糊起來。白天做活時，還不由自主地想著晚上的夢。我家原來在她家南邊，后來重劃莊基地，搬到了西邊，從地里回來本不應(yīng)再從她門前過了，可是下工時我還是順著老路走，走了一個大彎，然后再走回來。有一次碰上潤德媳婦，她說：“你家不是搬了嗎？”我紅著臉說：“啊，??！多走一段路辦點事?！睗櫟孪眿D會意地笑了笑，我想她一定也看破了我的心事。

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潤德的兩個孩子均已成家有了孩子，潤德媳婦卻害起了病，面黃肌瘦的，醫(yī)生說是萎縮性胃炎。我托人買了好些藥送去，吃了也不見好。有一天，她兒子跑過來說：“我媽怕不行了，她要見你?！蔽壹泵?a target="_blank">過去看時，她話已經(jīng)說不清楚，只見兩只大眼睛滾著淚珠，癡癡地看著我，嘴里喃喃地說：“下…下…”。我心里明白，她的意思是“下一輩子我們再相會”，但是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我只是安慰說：“不要緊的，你的病會好的。”她緊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fù)u頭。不幾天她就去世了，經(jīng)村里操辦，埋在了潤德墓的旁邊。

水牛爺爺這些當(dāng)時只說給我一個人聽的話，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依然清晰地記在我的腦海里。那天上午，當(dāng)我乘班車趕到村上時已是中午十一時，水牛爺爺?shù)膬鹤右殉鲩T看我好幾次了。他說：“我爸打前天就一個勁兒地叫著你的名字。我又不知道你的電話，就托村小學(xué)的老師給你稍了信去，想你今天一定會來的?！边M(jìn)到屋里，水牛爺爺正躺在堂屋的病床上，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說：“老朋友你不能走，咱們再好好聊一聊，你還繼續(xù)做你的夢，我還繼續(xù)聽你說夢，再聊上十年二十年的?！彼銖?qiáng)地笑了笑，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已經(jīng)年過九十，那個夢做到頭了，現(xiàn)在該去圓夢了。她給我托夢了，說她在那邊等著我呢！”說完微微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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