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春水高原
擦擦皮鞋上的泥巴灰塵,潔白輕盈的紙巾已然變黑變厚。仔細看看擦過的皮鞋,斑斑點點的污漬并未根除,洇氳若伍爾夫意識流繪畫之云團。在垃圾桶邊扔掉紙巾,不經(jīng)意之間,發(fā)現(xiàn)手上的皮膚僅僅幾天就變得粗糙干裂,仿若高原上干枯的樹皮。臉上此時也皺巴得難受,一種脫水引起的皮膚反應不合時宜地表現(xiàn)出來了,愈來愈強烈。忍無可忍之際,我終于飛快地在臉上摩梭幾把,并下意識地掃了幾眼身邊的各色人等,還好,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窘迫。他們臉上的皮膚水潤光滑,完全沒有高原農(nóng)夫明顯的標記——堅韌、粗糙、顏色濃重、充滿觸手可摸的力量之美和滄桑之美。他們都是幸福的“文明人”?。∩駪B(tài)悠閑雍容,氣度高貴大方,腰纏萬貫家私,口吐纏綿軟語,跟他們相比,我所來之地的人群,簡直就是九天之下的草芥。
手機響了,是來信。
看著熒屏上跳動的紅色企鵝,我有一種悲喜交加的感覺,洶涌而真切。
“ 你在哪里?”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網(wǎng)友問我。
在以往的聊天中,拜托這網(wǎng)友的自我表述,我得以了解到他一星半點的生活背景——身居京城的白領(lǐng),具備官僚和資本雙重優(yōu)勢的家庭。盡管他善良的本質(zhì)通過網(wǎng)絡我早已一覽無余,然而,本能讓我對這些不知稼穡之艱的貴族們,向來沒有什麼好感。
我給他回了一句話:“從風吼樹嘯塵砂打臉手機沒有信號的黃土塬上,來到茶水豐沛信號豐滿的隴海線上一個小站的候車室,一切都恍若隔世一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似乎沒有讀懂,又問了一遍:“你在哪里?”
我沒有理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
僅僅在幾分鐘之前,我還在黃土高原的溝壑間顛簸,現(xiàn)在卻享受著茶水的濃香和手機通訊的便利,享受著“逃離苦難”的喜悅和輕松,這一切,是那樣的恍惚、迷離、卻又堅硬、實在……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詛咒。一絲放松后的喜悅流星一樣稍縱即逝,爾后便是沉重濃厚的黑暗,我感到了壓力、痛苦、愴悢、無奈,同時還有憤怒,我的心還懸在狂風怒吼飛沙擊頰的高原上,那里有我七十五歲的白發(fā)慈母,她在夢中喊出的囈語都是:“水來啦!水來啦!”
癸巳清明之前,我回了一趟高原上的家。短短三天,恍若隔世。目光往還之際,心情悲傷而沉重。在生活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我深刻體會到語言的蒼白,文字的軟弱,體會到權(quán)力無恥而逼人的芒刺,和金錢淫蕩而強大的魔力。
我曾經(jīng)寫過,每個村莊里都有一個中國的縮影。我的村莊里的中國的縮影,是一個嚴重干渴的縮影。干渴,不是因為自然原因,而是由于人為的因素。留守村莊的婦幼老人們不具備從深溝里提水的能力,國家飲水解困工程給村里撥??钚藿俗詠硭?,可是,自來水管延伸到院子里,并不等于飲水真的已經(jīng)解困。水,被人承包了,每噸水3塊錢,比我們在城市里的水價還高。高也認了,可就是不給你送水。為什麼呢?沒理由!如果不鬧水荒,怎麼漲水價?怎麼體現(xiàn)出送水員的權(quán)威?怎麼體現(xiàn)壟斷的價值?這一壟斷,就是長年累月十年八年的紋絲不變,鼓了某些人的腰包,苦了全村百姓。
難道就沒有想過改變麼?
村民們說,想過,努力過,但是沒有用。因為我們是法制國家,一切講法治,承包合同也在法治的保護之列。況且,官商勾結(jié)早已成為我們這個有特色的國家的特色之一,連總書記都不得不再三要求官員們,不要和商人勾肩搭背,草民們又能如何?在這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有數(shù)百人口,實際生活中卻寥寥無幾的高原小村里,人們無奈地忍受著官商勾結(jié)和壟斷經(jīng)營帶給人們的生活磨難,祈禱著“水來了,水來了……” 然而祈禱又有什麼用呢?天太高太遠,草民的祈禱不是被白云阻隔,就是被大風刮走,他們只能黯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忍受著干渴的折磨。
這就是小村的映像,中國的縮影。
三月的風起于突兀,狂于無端,終于無緣無故。樹梢狂舞,飛沙走沫。隨著風的吼叫,每一株干枯的植物都發(fā)出奮力的吶喊與嘶鳴。村子里靜悄悄的,恍如創(chuàng)世紀之初的某一刻。我在狂風中咬緊牙關(guān)緊閉嘴唇,向著村南的高地上疾走。塵沙一波一波襲擊著我的頭臉,卻不能屈服我到祖墳上叩頭的強烈心愿。叩頭之后,風沙突然停息了。湛藍的天空中陽光散發(fā)出春天的熱力,遙遠的地方有布谷鳥詩意的歌唱,鄰村的雞也跟著叫起來了,狗也湊起了熱鬧。一切似乎突然間又美好起來。
這時我看見了梨花,高原上的梨花。在湛藍的天空下,曠朗的大地上,艷陽高照四野靜寂的氛圍里,潔白的梨花讓我驚喜,我恍惚看見峨冠博帶的詩人站在梨樹旁,捻捻胡須,緩緩吟道“梨花一枝春帶雨……”這是歌頌美人垂淚的詩句,似乎是貴妃玉環(huán)的專用文字,可是,在人民喝不上新聞中贊美過無數(shù)遍的解困工程的自來水的春天里,還不允許人們在上天所賜的梨花面前意淫一把麼?
我掏出相機,與幾只嚶嚶嗡嗡的蜜蜂相伴,非常耐心地采集造物所賜的美麗。哦,忘了,蜜蜂們不要美麗,它們只要花蕊、糖。美麗與否,文化與否,與它們有什麼關(guān)系呢?它們只要實惠,只知索取。
離家前一天,我從姐姐家里回來,母親高興地說,“水來啦!”她滿臉興奮的表情,仿佛當年我對著她說“過年啦”一樣。我找出鐵皮水桶,每次兩桶給她提水,將屋子里所有能夠裝水的的容器都裝得滿滿盈盈,只留下幾只空碗給她盛飯用。
看著鍋滿盆滿缸滿罐滿甕滿桶滿到處是水的屋子,母親說話了,她幽幽一聲嘆息,說:“唉,要是地下能挖個坑存水,那該多好啊!”
我背過身子,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走出屋子,陽光下看見兩個人影,背著掃把鐵锨向村外的公路走去。我想起了昨天村干部說的話,那是他得知我回來之后,拿著一沓表格之類的東西請我?guī)兔μ顚懙臅r候,對著幾個老年人慷慨激昂地演說的。他說上級要求他們每人每月給群眾做一件好事,不做就開除?!拔覀冇邪饲Ф嗳f黨員,開除一千萬,剩下的也比一個歐洲發(fā)達國家的人口還多?!彼贿?a target="_blank">演講一邊創(chuàng)作著自己的“好人好事”,我按照他的即興創(chuàng)作給他照嘴宣刻在紙上。臨走的時候他說,“我明天就去給村里掃馬路?!?/p>
沒有人應聲,也沒有信以為真。
然而沒想到,今天他居然真去掃了,而且還帶著媳婦。
他媳婦可不是組織的人?。∥蚁?。
這時候幾個在屋外場上串門子的人說話了,大意是村外工地上拉料的汽車,來來往往弄臟了村里的路,工地負責人昨天找村干部說,愿意出幾個錢,請村干部找?guī)讉€村民掃馬路……
“好事都讓他們搶了!”串門子的嘟噥著。
火車開動的時候,正是艷陽高照的正午時分,掠過車窗的山嶺遠遠透出了綠意,像連綿起伏的綠色帳篷,一座一座奔馳而去。偶爾,在綠色黃色的畫面上,跳躍著一團火紅的桃花,粉嫩欲滴的杏花,滿樹白雪的梨花,或者片片點點金色的油菜花。聽不見鳥鳴山澗,看不到山路人影,只有這春天的畫卷在列車鏗鏘的節(jié)奏中徐徐打開,絢爛而又殘酷……幾句關(guān)于春天的話忽然涌到嘴邊,“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丘遲當年在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上寫給陳伯之的這封信,曾經(jīng)深深打動了對方,瓦解了對方的戰(zhàn)斗意志,使得陳伯之率部歸降,回歸到草長鶯飛的江南春深處,而我干渴的故鄉(xiāng)呢?此刻還在這草長鶯飛的春天里,默默地忍受干渴的命運!
這樣信馬由韁的時候,列車已經(jīng)駛過觀音堂,窗外,是杜甫寫《石壕吏》的地方。丘陵蒼茫,太陽千秋萬代地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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