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散文《清明節(jié)之殤》

又是清明,少小離家的我,依例回故鄉(xiāng)為父母掃墓。今年的清明節(jié)多了一項要辦的事:尋訪石頭屋老建筑。不料物是人非,一路探訪,一路郁悶,一路傷心。
(一)“一滴何曾到九泉?“
雖是雨中長途跋涉,大開發(fā)中的故鄉(xiāng),行程已由三個小時半的顛簸變成一個小時的”暢快,我也和故鄉(xiāng)人一樣完成了從“三等公民”到“特區(qū)公民”的蛻變。一路驅(qū)車,一路感慨:假如父母健在,中午又能嘗到母親親手包的“咸米時”,父親肯定會囑咐“燒紙錢時一定要跪下禱告:爺爺奶奶快回來拿錢!”。 車上只有我和駕車的侄兒,由于忙著賞景,因而言談不多,只有準(zhǔn)備好的祭祖用的花籃、紙錢和冥幣占據(jù)著空下來的坐位,仿佛在對我們叔侄倆欲言又止:“小子吔,先人在世敬幾許,一滴何曾到九泉?"
(二)石頭屋?垃圾屋?
可能是我們起程早,今天一路都沒有遇到堵車,一個小時就看到故鄉(xiāng)了,滿眼洋樓和別墅,滿腦子的問號:我要尋找的石頭屋還在嗎?兒時的玩伴是否還健在?它們還能認出我這長年不歸的游子嗎?
到了故鄉(xiāng),時辰尚早,我們決定先去看看名揚中外的石頭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石頭屋,是清末的建筑,一字排開,座西朝東,座座都是三進三出,每座都有兩個天井,每個天井后方都有大廳,兩旁都有廂房,每座都以一米寬的小弄隔開,但都有邊門相連,雖沒有雕梁畫棟,卻也氣勢不凢。故鄉(xiāng)的石頭屋,可以任從一家的任意一個門進去,然后逛遍整排石頭屋。小時侯沒有電視和電腦,鄰里的孩子們最愛玩也是唯一可玩的游戲便是捉迷藏,一人躲藏起來,半天功夫也找不著,往往到了某家母親喊幾聲“死XX,還不回家吃飯”,大伙還欲罷不能,每每悻悻而歸,到了家里胡亂扒兒口,抹抹嘴又捉迷藏去了。
來到村子中心,謝天謝地,那一排石頭屋還在。只是,眼前的景象,多了些滄桑感,心中不免幾分傷感。 思緒流連中,冷不丁耳邊傳來一句不溫、不火、不緊、不慢的話:“誰來垃圾屋呀?”。
我,愕然!……
(三)“你家有垃圾,我們拜拜吧?”
迷茫中,我急切地問趕來陪我們的大哥:“說話的是誰啊,怎么把石頭屋說成垃圾屋呀?”
大哥沒有回答,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讓我始料不及,郁悶的心情又平添了幾分沉重。
久別的石頭屋,就像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搖搖欲墜。有些已經(jīng)是缺胳膊少腿、有些只留滿地的瓦礫。五嬸媽家二層小廂房,歷經(jīng)百余年的風(fēng)雨侵蝕,墻上解放初期鬧大刀會事件那陣子,解放軍反擊時用機槍掃射暴徒遺留的彈孔清晰可辨,只是小廂房已老態(tài)龍鐘、岌岌可危了。做建筑教育的侄兒,以其學(xué)者的敏銳和責(zé)任感,在斷壁殘垣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正在忙著拍照。我,卻被眼前的景象給鎮(zhèn)住,久久回不過神來!
大哥指著不遠處的三棟六層小洋房說:“那就是五嬸家大兒子xxx蓋的”,“說話的是五嬸媽的小孫子” 。
五嬸媽大兒子家蓋的三棟小洋房我并不陌生,我每次回故鄉(xiāng),老遠就能看到這三棟裝修氣派的小洋樓,也免不了要去小洋房里看望五嬸媽。
?
“五嬸媽大前年搬到石頭屋小廂房住,前年就已經(jīng)去世了”,哥說。說話間,走到五嬸媽家舊時的石頭屋二層小廂房前,門口一只小狗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狂吠著。我問“這里還住人嗎?”,沒有人回答。只見屋子里走出一位臟兮兮的老者,滿頭雪白亂發(fā),佝僂著腰,呆滯的雙眼注視我半天,有氣無力的問道“是抿仔嗎?”
“抿仔”是我的乳名,小時候,五嬸媽給叫開的,故鄉(xiāng)中的人只有年齡與我相近的老一輩記得我的乳名。心中狐疑,眼前這位是當(dāng)年風(fēng)靡鄉(xiāng)里、大名鼎鼎的致富能人、那三棟小洋樓的主人xxx嗎?
老者和我大哥都再無吱聲,空氣仿佛凝固在石頭房前。只見,老者餛飩的雙眼潛著淚花,半天才蹦出三個字“是抿仔!”。
眼前的老者,我已經(jīng)辨認得八九不離十了,忙掏出幾張現(xiàn)鈔遞給他,不忍再看下去,急忙扭頭走開,老淚已經(jīng)掛在雙腮上了。
臨到哥家,回頭一望,只見小廂房屋頂上那張遮雨用的油毛氈,被海風(fēng)吹得起起落落、開了又合,仿佛向我招手:“想聽這里發(fā)生的往事嗎?”,:“想聽這里發(fā)生的往事嗎?”......
五嬸媽家不跟我家同姓,自然也非同宗,但她的大兒子是我大哥的戰(zhàn)友、二哥的師傅,小兒子是我的同學(xué),所以我們兩家走得很親。她大兒子造船技術(shù)遠近聞名,改革開放后兼做海帶和淡菜養(yǎng)殖,他媳婦在家里能把淡菜肉曬成蝴蝶干,賺了不少錢。他家富裕程度鄉(xiāng)里是排得上名次的。
五嬸媽大兒子有三男一女,十里八鄉(xiāng)有不少靚妞,一心就想家他的兒子,女兒也是鄉(xiāng)里高富帥們一門心思追求的對象,這件事情,我早有耳聞。
“他怎么就落成這個樣子?”,我百思不得其解。
從石頭屋回到大哥家,二哥和從外地剛趕回來的侄兒們都聚在一起了,免不了噓寒問暖,嘮嗑一番。親人們都說了些什么,一句話我也沒聽清楚,滿腦子“五嬸媽大兒子家怎么啦?”實在忍不住,又一次向大哥提起此事。這回,大哥打開了話盒子:
“事情得從四年前談起,五嬸媽大兒子的小兒子,相好了鄰村的靚妞,小兩口勤快,相處不過半年的功夫,還沒領(lǐng)結(jié)婚證,也沒舉辦過婚禮,那靚妞肚子里就有了。五嬸媽大兒子家高興極了,正籌劃著如何風(fēng)風(fēng)光光補辦一場婚禮,沒想到那妞給小兒子下個最后通牒:你家有垃圾,我們拜拜吧!五嬸媽大兒子一家人不服,我家小洋房里外都氣派,之前你不是常住我家嗎?你親眼所見,哪來垃圾?便隔三差五托人做思想工作,那妞就是油鹽不進,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那句話:把你家垃圾清掃干凈才可辦婚事。還是五嬸媽小兒子家的閨女有學(xué)問:人家說的垃圾指的是家里上了年紀的老人!,不愧是北大的高材生,見多識廣??!”。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沒有聽清楚,也沒有心情聽具體。結(jié)果反正是:婚事辦成了?;楹笕欤鍕饗尨髢鹤蛹以偬硇露?,而后分了家,三座小洋樓換了三對新主人,五嬸媽和大兒子夫婦卻搬到石頭屋的小廂房住了下來。這一住,五嬸媽再也沒能回到小洋樓、也沒能再回到小廂房。她大兒子夫婦就小廂房常住了下來,三座小洋樓的三對新主人,誰都不愿接納他們。
之后,五嬸媽的小輩們都管叫那間舊廂房為“垃圾屋”。
這就是石頭屋變成“垃圾屋”的由來。
(四)”爺爺奶奶,快搬到新洋房住?。 ?/p>
更讓人憤懣的事,是發(fā)生在五嬸媽新墳前的那一幕。
在大哥家嘮嗑半晌,吉時已到,我們就匆匆趕到父母的墳前,大伙齊心協(xié)力除草、栽樹、種花,燒化紙錢和冥幣,期間免不了禱告一番。
告別亡魂已畢,大哥提議我們繞道到五嬸媽墳前壓些紙錢,聊寄哀思。
于是,我們結(jié)伙來到五嬸媽的新墳前。只見天上細雨蒙蒙,地上火光沖天,五嬸媽的后人們,男的跪在新墳前忙碌著,紙錢已大多數(shù)燒化完畢,大伙正往火堆里放入碩大的金燦燦的冥車和冥屋,氣派非凡。媳婦們則撐著雨傘,在后邊一字兒排開,齊刷刷地哭喊:“爺爺奶奶,快搬到新洋房住啊!”。
他們一遍又一遍高聲哭喊,我的心一遍又一遍地被刺痛!
我們匆匆地在五嬸媽墳上壓紙錢,便匆匆地離開。 我們實在不愿再看到那燒化金燦燦的冥車 和冥屋的情景,更不愿聽到那一遍又一遍整齊劃一的歇斯底里般的哭喊聲。
“爺爺奶奶,快搬到新洋房住??!”.........
“爺爺奶奶,快搬到新洋房住啊!”.........這齊刷刷的哭喊,久久地、久久地徘徊在我的耳際,久久地、久久地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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