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的大名原本不叫張三的，叫張山。因為我們叫習(xí)慣了，就叫成張三了。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世間本沒有什么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我特別喜歡和張三喝酒，原因是和他喝酒不容易醉，卻容易上癮。每次喝酒，他總會在酒桌上講一些或雅或俗或真或假的段子給我們下酒。那些閑話從他嘴里維紗維肖地吐出來，詼諧至極，常常令人忍俊不禁，甚至忘記了喝酒。你看，今天我又禁不住誘惑，被他拽出來吃酒，可是這次他卻喝大了，不僅大了，而且淚流滿面。他說他想韓露。

我們是在傍晚的時候聊到韓露的。那時候窗外的太陽斜斜掛在對面樓的陽臺上，像一盞巨大的燈籠將城市的半邊天空映得彤紅，一種很曖昧的顏色。我看見張三的眼睛不住地瞟向窗外。火車站頂樓的大鐘顯示當(dāng)時是五點十分，正是大人們下班學(xué)生們放學(xué)的時辰。大街上格外的忙碌。臨街電話亭旁，一個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的女孩子，給這個忙碌的城市增添了一抹亮色，她不時地看表，左顧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很焦急的樣子。一輛21路公交車駛過，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再去找尋，女孩已見了蹤影。我說挺漂亮。張三說，她真像韓露。

我沒有見過韓露。聽人說韓露是張三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后來不知怎么的，就沒有聯(lián)系，張三很少提起韓露，所以他們之間的事情我只知道這么多。那個女孩消失之后，我和張三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我饒有興致地觀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很多漂亮姑娘騎著單車魚一樣從我眼前游過，讓我想起敘利亞詩人尼扎爾。格巴尼的詩：年少的時候，我以為，我的心是一個魚缸，里面游走著很多女人，像魚一樣……張三目光渙散地望著遠(yuǎn)外的一片天空。回憶真的是一種很敏感的情愫，不經(jīng)意的一次觸動，就會勾起許多過去的事情。剛才那個女孩讓他想起了韓露。

張三說：“你看那邊的太陽掉得真快，我想起何勇的一首歌，韓露特別喜歡其中的一句歌詞：我沒有汽車也沒有洋房，我只想每天騎著單車駝著你去看夕陽。去海邊看夕陽是韓露最大的夢想，那時候的女孩子都充滿幻想，一個個傻了吧唧的?！?/p>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我現(xiàn)在認(rèn)識的女孩子，她們好像也有幻想。她們幻想的是找一個有錢的男朋友，然后畢業(yè)之后趕快把自己嫁掉，從此像一只寵物似地不愁吃不愁穿，幸福的過上小資生活。她們不僅幻想，而且付諸于行動。這個時代的女孩子大膽、開放、現(xiàn)實、有心計。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的人是多么的不同啊。我忽然又想起了我老媽，她們那個時候穿著綠軍裝，帶著紅袖標(biāo)，螞蚱似地高喊著*****，將全部的愛獻(xiàn)給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對于這件事令我爸至今還耿耿于懷。不想了，我媽說我一想她肯定就是沒有錢了。一想到她把我看成一個好吃懶做的公子哥我就來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還是聽張三講吧。

張三喝了口酒，潤潤喉嚨，對我說：“小川這個時代已經(jīng)很難交到真心的朋友了，這是我們的悲哀，更是這個時代的悲哀。我活了三十來年，交下的朋友也就那么幾個，你林小川算一個?！彼娢也蛔髀曏s忙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孩子心眼兒多，你不要不相信，我張三對天發(fā)誓把你當(dāng)朋友，不然我是不會對你提起韓露的?！?/p>

“我和韓露很小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那是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你大概還沒有出生呢，你是知道的，那個時候中國剛剛結(jié)束*****，還沒有恢復(fù)發(fā)展，仍然處在一個相對混亂的時期。想一想你們這一代孩子真的很幸運(yùn)，不過沒有經(jīng)歷過那幾年真的又是你們的不幸。你們的生活太安逸太幸福了，過于幸福的生活直接導(dǎo)致了你們思想上的滿足感和不深刻?！睆埲趾攘丝诰评^續(xù)說：“哎呀，大道理大背景我也不給你多講了，你在歷史書里也應(yīng)該都學(xué)了，經(jīng)歷過那幾年的人講起那個時候，總是會有很多的感慨，沒完沒了的。

我所就讀的那個小學(xué)說白了就他媽是一個大齡的幼兒園?；旧蠈W(xué)不到什么東西的。當(dāng)然不是老師不教，而是我們不學(xué)。你知道嗎，那個時候的孩子都特淘氣，大多視不學(xué)習(xí)為大英雄。不過也有例外的。我的同班同學(xué)韓露就是這個例外?！?/p>

我問張三：“那你是不是就是那個英雄，于是你們之間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

張三說：“你小子想哪兒去了。我也不是那個大英雄，可我的地位僅次于英雄。我的意思是說我和那個英雄是鐵哥們兒，打個比方吧，如果他是劉備的話，那我的地位就相當(dāng)于諸葛亮。”你看，張三說起他的過去時那滿面紅光的樣子，得意得像一只喜滋滋的驢子，讓人以為他是黃繼光、董存瑞似的，其實他就是個給人路龍?zhí)着醭裟_的，真是讓人鄙視。

我說：“那你們在一起不就是狼狽為奸了？”

張三說：“對。”然后又搖頭說：“不對，你的意思是對的，但是用詞不當(dāng)，應(yīng)該說是惺惺相惜才對?！蹦憧?，你看，又來了。世界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無論什么事情都可以這么恬不知恥，多么令人氣憤啊。對于這點我是非常嗤之以鼻的。

我們那個英雄的名字叫程小剛，他爸爸是當(dāng)大官的。具體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家里有很多錢，記得有一天我去他家玩，在他爸媽的臥室里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你絕對猜不到。我看見了一臺14寸的黑白電視機(jī)，正宗的蘇聯(lián)產(chǎn)貨。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一臺14寸破電視還是黑白的算不了什么，你買兩臺看一臺咂一臺都不會心疼?？墒悄莻€時候，有那樣一臺電視機(jī)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程小剛那小子很傲氣，也很霸道。仗著老子是大官，在學(xué)校里沒人敢惹，連老師校長都得讓他三分。不過對朋友他還是很仗義的，誰出了事他都會挺身而出。那時候我和程小剛最愛看的書就是《水滸傳》，是那種小人書。梁山好漢殺富濟(jì)貧，仗義江湖，令我們十分向往。時間久了，他就成了學(xué)校附近有名的孩子王，連校外的孩子都認(rèn)識他。當(dāng)時許多孩子都以能和程小剛為伍當(dāng)做榮耀，程小剛的朋友也似乎真的就高人一等，在哪里都會讓人多看一眼的。那里我家和程小剛家是鄰居，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所以在他的光芒照耀下，我的身上也圍繞著一層光環(huán)。張三這個名字就是從那時開始叫起的。毫不夸張地說，認(rèn)識我的孩子都會敬稱我一聲三哥呢。

我和程小剛經(jīng)常逃課去后山的垃圾堆。小川，你可不要誤會我們是去揀垃圾啊。我們是去揀煙盒的?，F(xiàn)在回憶起來我們的童年真的很可憐呢，揀煙盒的歲月幾乎充斥了我的整個童年成為我唯一的樂趣。因為程小剛是遠(yuǎn)近聞名的孩子頭兒，許多小孩子都喜歡拿揀來的煙盒去討好他，所以他的收藏品就特別多，其中也不乏“中華”、“熊貓”之類的極品，當(dāng)然那些大多都是別人給他當(dāng)官的老子的貢品，平常百姓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抽這些煙的。和他比起來我真的是無地自容啊，雖然我付出的努力要比程小剛多得多，卻怎樣都比不過他的種類。那時我一直為自己鳴不平。還好程小剛夠仗義，慷慨地將他多余的煙盒送給我，從而也滿足了一下我的虛榮心理?，F(xiàn)在想來，中國真的就是一個從骨子里就腐敗的國度，小孩子從生下來似乎就懂得行受賄賂，這在世界上恐怕也是空前僅有的呢。

夏天的傍晚格外的熱鬧，晚飯后大院里的叔叔阿姨紛紛不約而同地出來嘮嗑。陰涼外，織毛衣的、下象棋的、還有光著膀子打撲克的熱火朝天，好不壯觀。連池塘邊榕樹下的知了也耐不住寂寞地聲聲叫著夏天呢。哎呀，那個時候真的很令人懷念啊，鄰里之間就象是一家人一樣合諧，哪里象現(xiàn)在人們將自己反鎖在家里互不溝通，住宅區(qū)里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時間久了，人都要孤僻成狼了。

每到這個時候，我和小剛就愛去后山那片用柵欄圍成的小花園抓螞蚱，就是蜻蜓。晚飯之后，夕陽西下，你總會看見兩個虎頭虎腦的孩子，穿著埋了吧呔的四中校服，在小花園里用比自己高好幾個頭的螞蚱網(wǎng)瘋狂地追撲著蜻蜓。螞蚱網(wǎng)是我自己做的：在一個長竹竿上綁一個鐵絲圈，然后在鐵絲圈上用紗布縫一個大口袋?？匆婒唑延么罂诖欢稻妥阶×?，那時候找不到紗布，我還把我爸車間里的大口罩拆了，被我爸發(fā)現(xiàn)，我的屁股整整腫了一周。 #p#副標(biāo)題#e#

我們不竭余力地捕捉蜻蜓，常常玩到天色黑透，精疲力盡，才帶著自己的“俘虜”，喝著：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雄糾糾氣昂昂地回家?；氐郊抑蠓诺脻M屋子都是，希望他們可以將蚊子吃光。然后周而復(fù)始，明天晚上再去抓。后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想讓蜻蜓吃屋子里的蚊子是根本不可能的。那年我八歲，天空的星星經(jīng)現(xiàn)在多十倍。

“小川，如果我將來有孩子，我一定要將我童年時的那些絕活全都傳授給他。摔泥泡、藏貓貓、滾鐵圈、抽冰嘎、用廢棄的冰棍筷子做飛標(biāo)、用鐵絲做能發(fā)射紙子彈的手槍……我保證這些構(gòu)筑了我的童年僅游戲比你們現(xiàn)在玩的那些網(wǎng)絡(luò)游戲好玩得多。”

哎呀呀，這個張三真的很啰嗦吶，本來以為可以聽到張三的羅曼史，沒想到這家伙居然在這里回憶起他的童年，還出現(xiàn)了一個什么大英雄程小剛，真的很讓人失望啊?，F(xiàn)在你知道張三能侃了吧，為了把他拉回來，我追問道：“三哥，嘮散了吧，你和韓露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張三說：“小川，你不要著急呀，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浮氣燥是你們這一代年青人的又一大缺點。這事兒要是講起來，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呢，咱們一邊喝酒一邊聽我給你慢慢講起?！?/p>

“你一定心存疑問這個故事里為什么會有程小剛吧，其實程小剛在我和韓露之間并沒有太多聯(lián)系。但是如果沒有程小剛那件事的話，我和韓露也許這輩子都不會說一句話呢，我所說的那件事發(fā)生在初二的夏天。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年的夏天，天空總是格外的陰霾，連燕子都不愿高飛，常常擦著你的頭皮在低空中滑翔，云層仿佛被那鋒利的羽翼劃開了一個大口子，大雨磅砣、連綿不斷，往往一連幾天都見不到太陽。偶爾出太陽也仿佛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眼間就又被烏云遮擋住了。當(dāng)時我們的心情就像外面的天氣一樣低落，煩燥不堪。我說的我們是指以程小剛為首的我們班的男生。我說過的那時的孩子都很淘氣，都是以不學(xué)習(xí)為大英雄的。

我記得那好像是一堂歷史課，沒錯，那的確是一堂歷史課。教我們歷史的是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她帶著一副啤酒瓶底兒一樣厚的近視鏡，臉特別的圓，像一個盤子，當(dāng)時不知是誰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四眼胖頭魚’簡直形象至極。她每說一句話都習(xí)慣在后面加一個‘哼’字，也許是為了強(qiáng)調(diào)老師講話的權(quán)威性吧，可我一直認(rèn)為那是慣性。每次歷史課她都會以同樣的形象出現(xiàn)在課堂上，從來沒有變過，讓人懷疑她是不是也以同樣的姿態(tài)面對她的丈夫，那她的丈夫可就太悲哀了。她抱著一本教案走進(jìn)教室，然后站在講臺上維持紀(jì)律。小川，你看看她是這相樣子的‘同學(xué)們哼，上課了哼，不要講話了哼，安靜啦哼，今天我們要講的哼，是火燒圓明園哼’張三學(xué)著那位老師的樣子，囁聲囁氣地說著，那滑稽樣子害得我差點把酒噴出來。他繼續(xù)說道：“就是那堂火燒圓明園，給我的記憶非常深刻。并不是她講的課多么的生動，而是因為程小剛與她的場辯論。

那場辯論的起因是因為胖頭魚說：“八國聯(lián)軍闖入了圓明園，對里面所藏的文物進(jìn)行了瘋狂的掠奪。然后用一把大火毀滅了這個藝術(shù)的殿堂?！?/p>

這個時候程小剛舉起了右手說：“老師，你講錯了。”

胖頭魚一驚，問：“我哪里講錯了哼?！?/p>

程小剛說：“不是八國聯(lián)軍闖入了圓明園，應(yīng)該是英法聯(lián)軍闖入了圓明園。老師你講錯了。”

胖頭魚皺皺眉頭說：“是我在講課還是你在講課哼，聽我講的?！?/p>

程小剛說：“是你在講課?？衫蠋熌愦_實講錯了。我記得一個英國作家在回憶錄里寫道：一天夜里，有兩個強(qiáng)盜闖入了圓明園，他們被里面的一切驚呆了，仿佛來到了上帝的伊甸園。這座皇家園林所珍藏的寶物甚至讓他們流出了口水。于是他們在這個夜里對這座花園進(jìn)行了毀滅性的掠奪，然后一把大火燒掉了一切。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這兩個強(qiáng)盜的名字，一個叫英吉利，一個叫法蘭西?！?/p>

胖頭魚將教案放到講臺上說：“你講的還真好呢哼，你坐下吧。我是老師哼，我說是八國聯(lián)軍就是八國聯(lián)軍哼?！?/p>

程小剛倔強(qiáng)地說：“可是老師你確實講錯了，你不能不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

班上漸漸產(chǎn)生了躁動。

胖頭魚在程小剛面前折了面子，自然不會罷休，她大聲地說：“我是老師還是你是老師，究竟誰在講課，居然在課堂上指責(zé)起我來了，真是無法無天了哼。”

程小剛也不示弱：“可是老師你的的確確錯了。我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不改，就是混蛋?！边@句話把全班所有的同學(xué)逗樂了。教室里炸鍋一樣，簡直要把房頂掀起來。

胖頭魚惱羞成怒，她怎能容忍有人在課堂上如此損害她教師的尊嚴(yán)呢，于是她抓起講臺上厚厚的教案狠狠摔在講桌上。聲音仿佛一塊玻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樣咆哮道：“出去，你給我出去?！贝蠹冶惑@得目瞪口呆，教室里雅雀無聲?！斑@課沒法上了，我教了這么多年的書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學(xué)生，你出去，程小剛你出去、出去，沒教養(yǎng)的東西，出去?！?/p>

小川，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有些老師生起氣來簡直就是一個潑婦，什么都會罵出來的。

程小剛昂著頭坦然走出教室。胖頭魚在他身后依然瘋了似的喋喋不休：“以后的歷史課你不要來上了?！比缓髮θ嗤瑢W(xué)說：“有些同學(xué)不要以為自己家里有錢有勢，就可以目無師長哼，來上課就要聽老師的，好了，我們繼續(xù)上課哼，剛才我講到哪兒了哼？”

那天的課就這樣在一片火藥味兒的籠罩下無趣地結(jié)束了。放學(xué)后，我和程小剛最后離開教室。程小剛說：“今天真他媽憋氣，明明是她講錯了，居然說我目我?guī)熼L，越想越生氣，真他媽的。”

我問：“這事兒要不要告訴你爸爸？”

程小剛說：“我才不和他說呢，這事兒我要自己解決。沒有我爸我照樣是程小剛?！彼莺莸赝铝丝谕倌?。

路過辦公室的時候，我倆看見屋子里的燈還亮著，我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向教師車棚走去。剛下過雨，操場上還很泥濘，我和程小剛小心翼翼地沿著紅磚甬道鉆進(jìn)車棚子。胖頭魚那輛永久牌自行車還停在那里。程小剛拍拍車座，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一把小錐子狠狠地扎在了車胎上。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的兜里都會揣著剪子、錐子、小斧頭、小菜刀之類的防身武器。我們的鞋帶也總是系得緊緊的，以便有什么不測時，讓自己的身手更加靈敏。那個時候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程小剛一錐子扎在自行車的后胎上，‘嗤’看著車胎在瞬間內(nèi)就癟了，我和程小剛快樂地哈哈大笑。那種報復(fù)后的勝利心理感覺實在是太棒了，可是笑著笑著，我們的笑容就在臉上僵住了。因為我們看見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們，那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在陰翳的天空下竟然是那么的明亮。我和程小剛的心立刻像一塊擰干了的抹布，縮了起來。我們驚慌失措，轉(zhuǎn)身跑掉了。因為緊張，在逃跑的時候我碰倒了兩輛自行車，驚動了看車棚的大爺，“誰呀，這么晚還不回家?！蔽译[約聽見身后大爺叫喊的聲音。

“她不會跑去告老師吧？”我和程小剛悻悻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像兩只頭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的，完全沒有了剛才撒氣時的得意。

“不知道，應(yīng)該不會吧?！背绦偟男睦镆惨粯屿话驳摹?/p>

“要是告老師了怎么辦？”

“倒霉唄?！?/p>

“我覺得咱們不應(yīng)該這樣坐以待斃?！?/p>

“好，明天堵她?！?/p>

雨過天晴的夜空格外透明，躺在床上可以所見窗外天空很遠(yuǎn)的星星在不停地眨著眼睛。一輪彎月像柳芽斜斜掛在樹梢上，隨風(fēng)輕擺。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并不總因為干了壞事怕老師知道，而是因為我看見一雙眼睛，那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正視一個女孩的眼睛。原來女孩的眼睛會是那樣的迷人。她明亮、清澈，像那夜的天空一樣深邃。那雙眼睛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旋轉(zhuǎn)，滋長、蔓延，一點點吞噬了我的心。不知不覺，我睡著了。 #p#副標(biāo)題#e#

那是我第一次遺精。早晨起來我被內(nèi)褲上粘乎乎的乳白色液體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清楚那是什么。那時候這方面還是禁忌的話題。學(xué)校根本沒有生理衛(wèi)生課，也不象現(xiàn)在大街小巷里四處都是販賣毛片的。孩子們根本接觸不到這方面的知識，哪里象現(xiàn)在的小孩子，毛還沒長全呢，知道的就比大人還多。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認(rèn)為自己尿床了，并且因此而臉紅了好多天。

我和程小剛很早就來到教室等候韓露。可是韓露來得很晚，胖頭魚卻進(jìn)來了，她直接走到我倆的面前說：“張山，程小剛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哼?！?/p>

我和程小剛跟著胖頭魚走出教室，迎面碰上了搖著鑰匙鏈輕快地走過來的韓露。程小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胖頭魚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倆。：“你倆來的好早啊，哼。”

我點點頭說：“來背課文?！?/p>

胖頭魚輕蔑地說：“挺愛學(xué)習(xí)的嘛哼，往常你倆也不是這樣呀哼?！?/p>

我說：“這不要考試了嗎，抓緊復(fù)習(xí)，抓緊復(fù)習(xí)?！?/p>

胖頭魚說：“哦，恐怕不只這些吧，程小剛別不說話，昨天晚上干什么好事了哼?！?/p>

程小剛白了她一眼說：“你都知道了還問什么。”

胖頭魚說：“喲，英雄啊，你是不是覺得特有理，特委屈？”

程小剛說：“我覺得我沒錯，是你講錯了。”

胖頭魚點點頭說：“老師講錯了，你可以指出來嘛，可是你當(dāng)眾辱罵老師，還扎老師車胎就不對了哼?！?/p>

旁邊辦公桌的一個男老師煽風(fēng)點火說：“這樣的學(xué)生就應(yīng)該好好教育教育，太無法無天了?！?/p>

胖頭魚看了一眼那老師說：“這樣吧，你們兩個先回去上課，明天讓你們家長到學(xué)校來一趟哼，我要和他們談?wù)労?。?/p>

那一天是怎么度過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午后下起大雨。放學(xué)后我和程小剛騎著自行車行駛在泥濘的柏油馬路上，遲遲沒有回家，心里面琢磨著該如何渡過難關(guān)，忽然前面一輛藍(lán)色的自行車從我們眼前飛馳而過。我說：“是韓露?！背绦傉f：“操，追她?！?/p>

韓露騎得還真快呢，我和程小剛追趕了半天才在一個胡同堵住她。她剎住車問我倆：“你們追我干什么？”

程小剛說：“干什么你心里不知道？”

韓露說：“我怎么會知道?！?/p>

我說：“你別裝傻，是不是你把昨天的事告訴老師了？”

韓露愣了一下，然后撇撇嘴說：“自己做了還怕別人說啊，敢做就應(yīng)該敢當(dāng)?！边@丫頭嘴還真刁呢。

程小剛說：“這么說你承認(rèn)是你告狀了。”

韓露說：“我可沒有承認(rèn)?！?/p>

我說：“敢去告狀又不敢承認(rèn)算什么英雄。”

韓露白了我一眼：“我又不是英雄。”然后騎上車說：“閃開，我要回家了?！?/p>

我趕緊拉住她的手說：“別走，不說清楚你不能走?！?/p>

韓露被我拉住手頓時滿臉羞紅，她使勁甩開我的手怒斥道：“臭流氓，你放手。”然后騎上車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我和程小剛被剛才的一幕弄得目瞪口呆，程小剛說：“再怎么的你也不能拽人家手啊?！?/p>

后來我們知道并不是韓露打的小報告。那天我碰到了兩輛自行車，看車棚的大爺從背景認(rèn)出了我們兩個，這場風(fēng)波并未給程小剛帶來多大的影響，卻在我和韓露之間結(jié)下了梁子。韓露每次見到我都沒有太好的臉色，而我因為愧疚每次見到韓露都抬不起頭來。拉住韓露手的那一瞬間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此后的許多夢里，我都會夢見我拉韓露的手奔跑在有蝴蝶飛來飛去的田間小徑上，韓露眨著明亮的大眼睛，很快樂的樣子。

事情的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在幾個月之后，大概已是秋天了，天氣漸漸涼了，樹上的葉子也不情愿地飄落到地上，遍地金黃，讓人想起辛棄疾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qiáng)作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那個秋天的風(fēng)雖然悲涼，整個城市的建筑也略顯破敗，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在我的記憶里那是個特別美麗的秋天。在歸家的路旁，高大的白楊樹葉子金黃，沐浴著黃昏的陽光。那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黃色，溫柔的就像在夢里一樣，我時常一個人騎著自行車飛馳在這條馬路上，聽著鳥兒的歌唱，偶而也會飛過一兩只烏鴉在頭頂“呱呱”地叫著。

那天我因為沒寫作業(yè)被老師留下，比平常回家略晚一些，一路上我欣賞著迷人的風(fēng)景，忘記了在學(xué)校的不快。我看見夕陽漸漸墜下遠(yuǎn)處的樓群，余輝卻將半邊天空映得彤紅。兩邊的楊柳隨風(fēng)搖擺，樹叢中不時飛出的鳥兒唱著清脆的歌謠，我看見綠色的吉普車從我身邊駛過卷起落葉翻飛，我還看見一個女孩的自行車壞了，停在路邊焦急地四處張望。她穿著我們學(xué)校的校服，帶著兩道杠，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竟是韓露。

我停下車問道：“怎么了韓露。”

她看見我眼中露出欣喜的神情，很沮喪地說：“車子壞掉了。”

我說：“我看看?！?/p>

她把車子交給我，向后讓了一步，用一種很好奇的語氣問：“你行嗎？”

我雖然在心里莫名的激動，卻盡量使自己放輕松蹾下自笑道：“休太小看我了?！?/p>

韓露蹾在我身邊，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檢察她的車子。自行車后輪不轉(zhuǎn)了，后軸的鋼珠碎了兩個。我說：“沒轍了，鋼珠碎了，這下我不行了?！?/p>

韓露失望跺下腳說：“那怎么辦？”

我站起來把自行車交給她說：“咱們得快點找一個候車的地方，不然一會天該黑了?！?/p>

韓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車子說：“那好吧，可是你知道哪兒有修車鋪嗎？”

我想了想說：“走前面東風(fēng)商店這邊有一家?！?/p>

白楊樹被風(fēng)吹著，翻動淡銀的葉兒，路邊矮墻上不知爬著一種什么藤蔓植物，一枚枚葉子皆變成紅色，而且紅得就如那血紅的殘陽，清涼的秋風(fēng)早把暑天的痕跡吹盡，秋正在一寸一寸地變深，暮色中，我和韓露推著自行車并肩走在馬路上，被鳥所喧鬧的林子已是一片安靜，樹木正在無聲顯現(xiàn)著秋之顏色，之形狀繁茂，蔥綠正在逝去，一草一木，顯出清瘦來暮色中那遠(yuǎn)處高大的建筑，隱隱約約的，讓人覺得也瘦了許多。

我和韓露誰都沒有說話。但韓露的身上卻象長著磁石一樣，不住的吸引著我的眼珠，讓我情不自禁地偷偷去看她。我的心里象揣了只兔子砰砰砰砰跳個不停。韓露也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于是打破我們之間的的尷尬局面。她說：“張山，你干嘛老看我？”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狼狽掩示道：“啊，誰看你了？”

韓露歪著脖子繼續(xù)追問道：“你沒看我，那你鬼鬼崇崇地瞅什么??？”小川，你知道她問話的時候我心里有多高興嗎？她怎么知道我在看她？這說明在我看她的同時她也在偷看我呢。

我心懷鬼胎，胡亂說：“我在看小鳥呢，你看它們在天上嘰嘰喳喳地飛多快活啊，哪里象我們，整天在學(xué)?？蠢蠋煹哪樕腋杏X自己就像一只拔了毛的鵪鶉被關(guān)在籠子里憋屈死了。

韓露咯咯笑了，她說：“拔了毛的鵪鶉，你這人真逗。那是國為你不學(xué)習(xí)，老師才給你臉色的。”

“可是我要學(xué)什么啊，書上的東西除了應(yīng)付考試，什么用也沒有?！?/p>

韓露說：“那是你個人的看法，我覺得就很有用，它可以讓我考上高中，然后是大學(xué)，張山，你不想考大學(xué)嗎？”

我說：“我也想啊，可我不想將時間全都浪費(fèi)在學(xué)校里，我要去學(xué)更多的東西。”

露韓說：“可你現(xiàn)在就在浪費(fèi)時間啊。”

我說：“我才沒有呢，我在看《水滸傳》，你看過嗎，四大名著?！?/p>

韓露說：“你那是不務(wù)正業(yè)?！?/p>

我說：“但我覺得很充實?！?/p>

韓露搖搖頭，甩著腦后的馬尾巴辮子說：“我看你是無可救藥了。”

我們就這樣在爭論中來到東風(fēng)商店。那個修車的大爺正在收攤韓露推著車子走過去說“大爺，車子壞了，幫忙修一下吧。”

那個大爺放下手中的氣管子問：“怎么了，沒氣兒了？”

我說：“不是沒氣兒了，鋼珠碎了輪不轉(zhuǎn)了?！? #p#副標(biāo)題#e#

大爺彎下腰揀起氣管子扔進(jìn)箱子說：“哦喲這活可就大了，今天下班了，不行了。”

韓露央求道：“大爺，著急回家，幫幫忙吧?！?/p>

她著急得都要哭出來了。

大爺擺擺手說：“小姑娘，這要卸后輪，時間可長著呢，我看你先把車放這兒，明早我來給你修?！?/p>

韓露跺著腳說：“可我怎么回家啊?！?/p>

大爺笑著指指我說：“喏，不是有他呢嗎，坐他車回去唄?！?/p>

韓露的臉一下子紅了，手指絞動著衣襟低著頭不說話，我立即興高采烈地說：“韓露，坐我的車回家吧?！?/p>

我幸福地駝著韓露，用盡全身力氣將單車騎得飛快。因為我蹬得越快，韓露便越緊地?fù)е业难５胶髞?，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韓露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的后背，她的心像一只小松鼠一樣“撲嗵、撲嗵”地跳著，兩旁的樹木幻影一樣飛速向后倒退著，秋風(fēng)激動地在我耳邊“嗚嗚”作響，韓露在身后大聲喊道：“張山，你慢點騎，都要飛起來了?！?/p>

我興奮地回答：“不——我要帶你飛起來——”

那是我記憶中最自由的一次呼喊。我覺得我身體里有使不完的力量，我多么希望可以一直這樣：韓露摟著我的腰，路邊的葉子隨風(fēng)飄落，最后一抹夕陽照在我們身上了。

我和韓露就這樣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們十四歲，我們的笑容像夏天一樣陽光燦爛。我不知道為什么韓露會人我?guī)磉@么多的快樂。也許那個時候我們的生活太單調(diào)乏味了。一想到無論如何第二天總要背著書包上學(xué)，后天要考試，將來要中考高考，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樣的無望和了無生趣，即便有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情發(fā)生，也改變不了十來歲平凡孩子來回于學(xué)校與家之間的路線，日子就像一塊曝光不足的膠片，沒有色彩?！?/p>

張三將頭扭向窗外，目光飄來飄去的，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外面天色漸暗，有一些陰天，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雨，氣溫將下降。我不禁將拉鎖向上拉了拉。張三講得十分激動，讓我毫不懷疑地相信起它的真實性了。

“那個時候，日子平淡得就像一塊嚼過的甘蔗，無滋無味地還有一點扎舌頭。任何一種新鮮事物的出現(xiàn)都會讓人莫名的悸動，聽《一元所有》的時候，我們激動得差一點哭出來，不知道為什么激動，只是單純地覺得那種旋律震撼人心，直抵心靈深處的最柔軟的地方。

小川，你聽過崔健的歌嗎，如果聽過，你可千萬不要僅僅把他當(dāng)做一個歌手看待啊。我覺得他更像一個思想家，他的作品總是言之有物的，他的音樂不單純是對音樂或者搖滾本身的思考，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思索與追問。他用沙啞的嗓音吼出的是轉(zhuǎn)型時期新一代人中那些富有男子氣概和創(chuàng)造精神的人格宣言和愛情宣言。就像《一無所有》中所寫道的：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腳下效地在走，身邊那水大流，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這是一首真正意義上男人的歌曲。男人就是不愿意也不需要別人給他準(zhǔn)備好現(xiàn)成的一切，他因此而有了自己的追求和自由。

小川，快畢業(yè)了吧，走入社會你就真的長大了。你知道什么是長大嗎？長大就是別人把你當(dāng)呆子，你就是呆子，別人把你當(dāng)傻了，你就是傻子，可你心里一定要有一顆種子，在無所依憑中依憑自己，在一無所有中創(chuàng)造，在廣闊的世界上走出自己的路來，這顆種子總有一天會發(fā)芽的。就像崔健唱的：老老實實地掙錢這是光明的前途，搞好那人際關(guān)系，那是安全的后路。這是最簡單的生存哲學(xué)。張三手舞足蹈地講著，間或唱一兩句歌，他的嗓子還不壞。那個吹喇叭的家伙竟給他帶來這么多的體會，我也聽崔健的歌，我的朋友也聽崔健的歌，我們甚至組了一個樂隊，有時也唱他的歌，可只是聽歌，當(dāng)流行歌曲消遣著玩的，從來沒有認(rèn)真地思索過這些，是什么讓我們麻木了呢？

張三接著說：“崔健還是個詩人呢，你看他唱：望著那野菊花，我想起了我的家，那老頭子老太太，哎呀，還有你，我的姑娘，你是我永遠(yuǎn)的憂傷。這寥寥的幾筆多么質(zhì)樸多么意味深長啊。他的歌還很色情呢，你聽著：風(fēng)像是我，你像是浪，你在我的身下，我在你的身上，你是否感覺到這無能的力量，還有：眼前的問題很多，無法解決，可總是沒什么機(jī)會。是更大的問題，我忽然碰到了你，正看著我腦子里閃過的念頭是先把你解決。哈多么有意思啊。那時的歌我最喜歡的就是崔健了，可惜那時候老師不讓我們聽這樣的歌，說這樣的歌是流氓歌曲。那個時候?qū)W校大喇叭里生天播放的是‘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屛覀兏杏X我們是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我們生活在一個多么美好的時代啊，我們的前途一片光明，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現(xiàn)實是我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要拼命去考大學(xué)。那真是千軍萬馬過獨(dú)木橋啊，奔過去了你就是天之嬌子，掉到河里你他媽就會被淹死，天啊，想一想那個時候我就頭疼。讓我頭疼的還有韓露。

“張山，程小剛你們又在抄作業(yè)?！泵刻煸缟享n露都會帶著眼鏡站在我倆面前大喊大叫，自從我和韓露成為好朋友之后，她每天都會這樣程小剛總是罵我，原因是我們在韓露的啰嗦聲中必須要堅持每天自己完成作業(yè)了。

有一天我和韓露騎車回家，我對韓露說：“露露，你可不可以不管我和程小剛學(xué)習(xí)啊，你這樣樣子真的很讓人頭疼呢?！?/p>

韓露歪著脖子說：“不可以?！?/p>

我說：“為什么啊?！?/p>

韓露說：“咱們不是朋友嗎，是朋友就要對得起朋友啊，《水滸傳》中不就是義字當(dāng)先嗎？快要中考了，考不上高中怎么辦？”

我說：“我本來也沒想考高中啊?！?/p>

韓露忽然生氣了，瞪眼大眼睛對我說：“小三你怎么這么不求上進(jìn)啊?！比缓蠹涌燔囁僖涣餆煵焕砦伊?。

我在她后面拼命地追趕，我喊著：“露露，你不要生氣啊，哎，你等等我啊?！庇孢^來一輛吉普車，差點撞到我，我狼狽地躲閃著，向韓露喊道：“露露，我好好學(xué)習(xí)還不行嗎？”

韓露停下車等著我，待我跟上去了，她問我：“你說真的？”

我大口喘著粗氣說：“是真的，不騙你。”

韓露伸出小手指說：“那咱們拉勾?！?/p>

我用小姆指勾住她的小姆指說：“我張山要是考上高中，我就，我就……”韓露追問道：“就什么？”

我說：“就天打雷劈。”

韓露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大話：“太不實在了，你哄小孩兒玩兒呢啊?！?/p>

我說：“那你說吧?！?/p>

韓露說：“你要是考不上高中，我就再也不理你了?！?/p>

我說：“好?！?/p>

韓露忽然又笑了，她勾著我的小姆指說：“小三，你一定要考上高中啊?！?/p>

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她的小手冰冰涼的，她的笑容那樣的天真，哎呀，女孩子的心事真的讓人捉摸不透啊。

我將考前的所有時間或都埋在了題海當(dāng)中，數(shù)學(xué)語文物理化學(xué)……程小剛說我簡直是個瘋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遇到不會的習(xí)題，我便去問韓露，聽韓露認(rèn)真地給我講解，而每當(dāng)我做出一道難題，韓露用柔軟的小手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三，沒這么聰明呢“。那簡直是我的一種幸福。

時間就像一個趕著去死的老太太，在你還沉浸在溫馨的幸福中的時候，就已將你拉到了死亡的邊緣。轉(zhuǎn)眼間就中考了?？荚嚹菐滋旄杏X出奇得熱，腦子里除了試卷，一片空白。其實我的心里一點也不緊張。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在我們考試的時候家長永遠(yuǎn)比考生著急。我媽在考場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看我走出考場。馬上問我考得怎么樣，我擺出一份很輕松的態(tài)度說：“還行?！惫抑荒苷f還行。說好了他們不信，說壞了又遭埋怨。你媽問你的話，你怎么回答？

我撓撓腦袋笑了：“還行。”

“哈哈，我猜你也會這么說的?！睆埲靡獾卣f。

結(jié)束了，終于結(jié)束了，在我的十六歲的時候，我終于結(jié)束了九年義務(wù)教育，我感覺我忽然自由了?？墒浅绦倕s愁眉苦臉的，我問他是不是沒考好。他搖擺頭沒回答，然后看著我說：“老三，晚上我請客，叫上韓露吧?！? #p#副標(biāo)題#e#

我們在東街一家小飯店里集合。韓露一進(jìn)來就拿程小剛打哈哈說：“小剛，考得不錯吧，本姑娘在這兒給你道喜嘍哦。”

程小剛苦笑一下說：“考砸了?！?/p>

韓露說：“不是吧?！?/p>

我說：“考好考壞你爸都能給你弄進(jìn)高中去郁悶什么??？”

韓露說：“有個當(dāng)官的老爸真幸福?！?/p>

程小剛說：“沒郁悶，老三、露露，咱們干一杯?！?/p>

他起身給我們倒上酒，我覺得不對勁就問：“小剛，出什么事了？”

程小剛說：“明天我要走了。”

韓露驚訝地問：“走？去哪兒？”

程小剛說：“我爸升了，要被調(diào)走，本來早該走的，礙于我中考，所以托到現(xiàn)在?！?/p>

我埋怨道：“這么大的事兒，你昨天不早說?。　?/p>

小剛說：“我怕影響你們考試。”

韓露說：“你也真是的，不走不行嗎？”

程小剛說：“戶口都遷走了。”

韓露說：“唉，明天我們?nèi)ニ湍惆??！?/p>

我說：“小剛，你爸升官兒是好事！為了咱們能再相聚，干一杯?！?/p>

韓露也摻糊進(jìn)來說：“對，干一杯。

我們一飲而盡。韓露嗆得一個勁地咳嗽。吃完飯，程小剛提議到后山坐坐。風(fēng)清爽爽地吹在我的臉上，樹上的知了不停在叫著。我們唱著歌，唱《童年》唱《一無所有》韓露還唱了鄧麗君的歌。她唱得真好，甜蜜蜜的。在那個寧靜的晚上，天空中繁星點點。在韓露的歌聲中，我們沉醉在離別的悲傷中，都哭了。

程小剛走了，我考上了鎮(zhèn)上的普通高中，韓露如愿去了省重點讀書。我們彼此見面的時候就少了。偶爾在街上相遇，也不能說太多話我們長大了，像亞當(dāng)夏娃吃了禁禁果一樣，知道害羞了。我們好多沒有聯(lián)系。

高一分科我選擇了文科。有一天自習(xí)我們班的門被推開，班主任帶進(jìn)業(yè)一個女孩兒，我的天啊，是韓露。她發(fā)育了，身材高挑挑豐滿，顯然是大姑娘了。要不是那雙天真的雙眼我都不敢認(rèn)了。她也看見了我，我們都很驚訝。彼此瞪大眼睛望著對方。我激動的手都有些抖了。

班主任讓韓露做自我介紹。韓露大方地說：“我叫韓露，露水的露，很高興認(rèn)識大家?！?/p>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班主任把她安排到后排的空座上。韓露走到我面前沖我眨眨眼睛。我也沖她眨眨眼睛。放學(xué)了韓露就麻雀一樣飛到我的面前和我比個兒?！靶∪?，你居然長這么高了，你都成大人了?！?/p>

我收拾好書包和她走出教室，我說：“你不也是，這么漂亮我都不敢認(rèn)了?！?/p>

韓露瞪了我一眼說大話：“不敢認(rèn)？還有臉說呢，這一年你怎么不和我聯(lián)系?。砍绦偠贾澜o我寫封信，可你在街上臺階耗子見了貓似的，見到我吱遛一下就跑了，你什么意思?。俊?/p>

我說：“我怕給你添麻煩，別人說閑話。”

韓露說：“誰會說閑話啊，借口，哼！”

我說：“真的，不騙你。你別生氣。”

韓露撇撇嘴說：“我才懶得生氣呢。”

我忽然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好看著她傻笑。

韓露斜了我一眼說：“你看我干什么？怪怪的?！?/p>

我說：“你真好看?！?/p>

韓露的臉馬上紅了，然后使勁推我說：“去你的?！?/p>

我們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韓露問：“去哪兒？”

我說：“回家?！?/p>

“順路?！?/p>

“順路?！?/p>

我問：“你怎么轉(zhuǎn)學(xué)了？”

韓露說：“那邊學(xué)費(fèi)太貴，竟?fàn)幪ち?。我感覺壓力太大，不如回來，離家近。對了，你不是在這兒嘛，在那邊都沒人和我說話，都悶死了?！?/p>

我說：“你說的還真好聽呢，我都感動死了。”

韓露說惟獨(dú)這人怎么這樣啊，不理你了哼！”

我加快車速跟上她說：“和你開玩笑呢。當(dāng)真了啊。”

她撅著小嘴不答理我。

我說：“你看你那小嘴可以掛油瓶子了?！表n露說：“你才掛油瓶子呢?！?/p>

我嘻皮笑臉地逗她說：“你不是不理我了嗎？”

韓露停下車對我說：“厚臉皮，不和你扯皮了。我到家了。BYEBYE。啦。”

我沖她擺擺手說：“‘露露，明早我來接你吧，好不好？”

韓露扭過頭笑著說：“好吧，給你一個利功贖罪的機(jī)會?！?/p>

我快樂地回家了，那時我一定屁顛屁顛的。我和韓露經(jīng)常在放學(xué)后結(jié)伴回家，談?wù)撘恍┥磉呁瑢W(xué)的事情。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班級里的氣氛太冷淡了。大家都在互相防范著，人與人之間因為競爭而產(chǎn)生了一道隔離墻，讓我們覺得很不舒服。偶爾我們也會回憶起許多童年的故事，想起程小剛。程小剛給我們寫信說他在那邊一切都好，只是沒有什么知心朋友，他想我們。這家伙搬家之后居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像一根腌透了的酸黃瓜。真是讓人好笑。

不久我們就在東風(fēng)商店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大陸，那個“悠然”書屋里面陳列了好多新鮮的圖書，讓我和韓露眼花繚亂。我看的第一本外國名著就是在這里找到的，那是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fèi)恩歷險記》，哈克和湯姆落在荒島上那一段寫得極其精彩，讓我神往。后來我又找到《湯姆索亞歷險記》，馬克吐溫這個老頭子的睿智深深地把我吸引了。除了馬克吐溫，還有一個叫蕭伯納的老頭盡忠盡職我喜歡得不得了。這個老頭兒有一次獲得了什么文學(xué)獎，就得意得輕飄飄起來，走在路上也象踩在棉花花上一樣。他在大街上遇見一個小女孩就彎下腰問她：“小姑娘，你認(rèn)不識我？”小女孩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笔挷{就覺得很失面子，于是他很生氣地對小女孩說：“那好，回去告訴你媽媽，你今天見到了偉大的蕭伯納?！毙∨⑻鞜o休止地眨著眼睛說：“您怎么可以說自己偉大呢？回去也告訴你媽媽，你今天見到了平凡的瑪麗小姑娘?！边@個老頭子簡直太逗了。他雖然干過這荒唐事情，不過也確實盡過幾句明白話。在話劇《芭芭拉少?！防?，他說：“人人有權(quán)爭勝負(fù)，無人有權(quán)論是非?！逼鋵嵜y在世上，明白道理，遇到些有趣的事情我就很滿足了。

韓露和我不一樣。她喜歡盾的是托爾斯泰、泰戈爾、陀斯妥洛夫基的東西?？础栋材瓤心崮取匪尤桓袆拥每蘖顺鰜?。我就不喜歡托爾斯泰，他的古典現(xiàn)實主義味道太濃了，像一個傳教士一樣乏味。韓露卻說現(xiàn)實就是美，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悅，美總是令人感動的。天哪！韓露已經(jīng)被那種統(tǒng)一答案的文科教育剝奪了獨(dú)立思考的能力，像教科書一樣陳詞濫調(diào)起來。鬼才相信現(xiàn)實慢美好的呢?，F(xiàn)實多么黑暗啊，只有想象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才是美好的。

韓露也給我介紹過一些好書，有一天班主任的課上她的推薦給我一本小仲馬的《茶花女》，讓我吃盡了苦頭。那是本盜版書，封面上的作者叫小種馬。我接過書的時候感覺很好奇，一匹種馬可以寫出什么好東西，可是當(dāng)我翻開書我就被瑪格麗特和阿芒的命運(yùn)牽住了鼻子。正在我看到關(guān)鍵的時候，班主任卻幽靈一樣飄到我的面，將書沒收了。

在辦公室里，她激動地拍著《茶花女》的笑臉問我：“你知道你在看什么書？你怎么可以看這樣的書呢？”

我說：“我在看世界名著?！?/p>

班主任氣憤地指著我說：“胡說，你還敢狡辯，這明明是黃色書刊?！?/p>

我說：“茶花女不是黃色書刊?！?/p>

她說：“怎么不是，茶花女是妓女，男主角是個有錢的嫖客，他們在一起就像賣淫嫖娼，你怎么可以看這么有傷風(fēng)化的書呢？”

天啊，小仲馬要是聽到這樣的評價一定會氣得瘋掉的。

我說：“不是妓女嫖客，你應(yīng)該為茶花女的命運(yùn)所感動”。

她說：“感動？你居然要我為一個妓女感動？你真是無可救藥了，明天叫你家長來一趟，我要和他談?wù)??！?/p>

又是我家長，原來天下的老師都是一副嘴臉。

我爸氣得像一只瘋掉的獅子，在打我屁股的時候嘴里還罵著：“你這個畜生，真給家里丟臉，居然看起黃色小說了，我要你看，我要你看，沒出息的東西……”

我那時真的絕望了，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從此更加討厭起現(xiàn)實主義來。 #p#副標(biāo)題#e#

韓露來安慰我說：“小三，真的對不起。”

我說：“不關(guān)你的事，沒關(guān)系，雖然我挨打了，可是我看到了一本有意義的書，一想到這些，我就很快樂了。”

韓露說：“小三，你真勇敢，你讀過那首詩嗎？”

我問：“什么詩？”

韓露說：“食指的《相信未來》。”

我說：“沒有，讀來聽聽?！?/p>

韓露的聲音真的很好聽，那首詩我現(xiàn)在還能完整地背誦下來呢。《相信未來》:

當(dāng)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dāng)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dāng)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當(dāng)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我依然固執(zhí)地用凝霜的枯滕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搖曳著曙光那枝溫馨漂亮的筆桿/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她有撥開歷史風(fēng)塵的睫毛/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于我們腐爛的皮肉/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于我們的脊骨/那無數(shù)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zhàn)勝死亡的年青，相信未來，熱愛生命?！?/p>

韓露那清脆的聲音伴著食指的詩，將我從迷惘中解脫出來，給予我信心和力量，同時也讓我愛上了詩歌，我開始讀北島“我并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個人?！蔽议_始讀顧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笔骀媚呛酢渡衽濉贰芭c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讓韓露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對韓露說：“在沒有光明的年代，詩歌點燃了我們的希望?！?/p>

韓露高興地說：“小三，你可以做一個詩人呢?！?/p>

這時，我卻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所感動。

“思念像此刻的風(fēng)/驟然吹起/我要抱著你/坐在酒杯中”

“美麗如同花園的女詩人們/生在谷倉中/薩福，嘴唇染紅了每一片飛過的鳥”

“我所熱愛的少女/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為我的王冠/我將和人間的偉大詩人一同佩帶/用你美麗葉子纏繞我的豎琴和箭袋”

“在這個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個為你寫著詩歌/這是我們共同的夜晚和詩歌。”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p>

坐在后山的草地上，我盡情地呼吸新鮮泥土的氣息，為韓露背誦著海子的詩。

韓露坐在我身邊問：“這是誰的詩？”

我說：“海子?！?/p>

韓露說：“寫的真美?！?/p>

我說：“那是你的心情變美了?！?/p>

韓露深情地說：“我只愿面朝大海。”

我接上，異口同聲地說：“春暖花開?！?/p>

我和韓露相視而笑。

我說：“我要是能這樣就不念書了。”

韓露問：“那干什么？”

我說：“寫書?！?/p>

韓露笑道：“那我就去賣花，給你換飯吃?！?/p>

我說：“當(dāng)代文人的聲音太微弱了，太容易被經(jīng)濟(jì)利益所動搖，不能靜心修煉，所以難有這樣超凡的作品?！?/p>

韓露說：“所以我們只有考大學(xué)?！?/p>

我說：“你聽過這首嗎？那個時候我們駕著大船駛過河流/我們的衣領(lǐng)陳舊而干凈/那個時候我們不知疲倦/那是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只身一人/也不要工錢/陌不相識的人們倒在一起沉睡/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家，只有一扇窗戶/我們沒有經(jīng)驗/我們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懂得它/……/我們仰著喝水/飲著大河的光澤。”

沉默了一會兒，韓露閉上眼睛輕聲說：“不知道我們老了以后，會以什么樣的心情回想起今天呢？”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高三，一天象往常一樣，我將韓露送回家，分開的時候，韓露突然拽住我的手對我說：“小三，下周我家要搬家了?！?/p>

我驚訝地問：“搬到哪兒去？”

韓露低下頭說：“我也不知道?！?/p>

我說：“那你轉(zhuǎn)學(xué)嗎？”

韓露說：“不轉(zhuǎn)。”

我就松了口氣說：“沒事兒，到時候我還送你回家?！?/p>

韓露露出了笑臉說：“那我知道后告訴你地址?！?/p>

我說：“好的?！?/p>

我郁悶地回家，沒有想到卻遇到了更郁悶的事情。

晚飯后，我媽忽然對我說：“山子，你爺爺退休了。”

我說：“那好啊，以后爺爺可以休息了。”

我媽猶豫了一下說：“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你去接你爺爺?shù)陌?。?/p>

我說：“那我還上學(xué)呢?！?/p>

我媽說：“學(xué)就別念了?！?/p>

我大聲叫道：“不行，我要考大學(xué)?！?/p>

我爸一拍桌子說：“呸，上學(xué)能當(dāng)飯吃？”

我媽把我爸推到一邊說：“山子，你爺爺在鋼廠是國營企業(yè)，鐵飯碗，將來單位還可能分給你一套房子，你就別倔了?！?/p>

我沉默地反抗，最終，沉默地妥協(xié)了。

那夜，我趴在被窩里哭了一宿。

我裝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照常送韓露回家。辦完退學(xué)手續(xù)那天，我最后一次送韓露回家。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韓露說她最近聽一個叫何勇的人唱歌很好聽。

我說：“那家伙可狂了，去香港演出時說，中國只有張學(xué)友的歌可以聽一聽?！?/p>

韓露說：“可是何勇的歌確實有感覺，我特喜歡他的一句歌詞，我沒有汽車也沒有洋房，我只想每天騎著單車駝著你去看夕陽。小三，以后我們一起去海邊看夕陽好嗎。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p>

韓露興高采烈地說著。我的心里卻格外的酸楚，我想對她說些什么，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勇氣開口。雨漸漸大了，仿佛要吞噬整個城市。

“小三，我到家了，你快點回家吧?！表n露笑著朝家門口走去。

目送著韓露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喊道：“露露，做我女朋友吧，我找到一份工作，國營企業(yè)，將來我們會有一套房了——”

雨越下越大，一個驚雷響徹天際，炸碎了我的聲音。

韓露轉(zhuǎn)過身來，我以為她會跑過來撲到我的懷里。然而她只是嫣然一笑，沖我擺擺手。

她什么也沒聽見。

我絕望地擺擺手，喃喃說道：“露露，再見。露露，再見?！?/p>

我已淚流滿面。

我乘上南下的列車，一去六年，我沒有和韓露道別，也沒有給她寫一封信。但是小川，我心里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每天夢里我都會看見她在遠(yuǎn)處笑著對我說：“小三，你陪我去海邊看夕陽好嗎？”

六年之后，我終于回到家鄉(xiāng)，我迫不急待地去找韓露，可是她搬家了。我問遍所有的同學(xué)，可誰都不知道她的下落。他們都說：“你都不知道，我們又怎么會知道呢？”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渴望與韓露相遇，白晃晃的陽光照著我，茫然不知所措。

有一天，我忽然在我的書架上看到了那本《海子的詩》我清晰地記得將她借給韓露了，怎么會回到我的書架上來呢？我激動地跑去問我媽。

我媽說：“唉呀，忘了告訴你了，你走那天早晨一個姑娘跑來送的，長的還挺漂亮，叫什么什么露露來著，這姑娘不錯，哎山子，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我問：“她說什么了嗎？”

我媽說：“看把你急得，她給你留了個紙條夾書里了?！?/p>

我翻開書，一張紙條掉落下來：

小三：

我家搬到花園街17棟3單元9號，你來找我吧。

韓露

我瘋子似的推開門跑了出去。 #p#副標(biāo)題#e#

我媽喊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對人家有意思就對她說。”

按著紙條上的地址我找到了韓露的家，韓露的媽媽把我讓進(jìn)屋，告訴我，韓露死了。

韓露媽媽告訴我，韓露高考結(jié)束，去了一所大學(xué)學(xué)習(xí)旅游，畢業(yè)后在旅行社做導(dǎo)游，有一次，她帶團(tuán)去一個海濱城市。聽游客說，那天韓露非常高興，傍晚的時候她帶著全團(tuán)的旅客坐在海邊礁石上看落日，忽然韓露就跳到海里，向夕陽游去，再也沒有游回來。幾天后一艘漁船打撈上來她的尸體，她的臉上掛著一朵莫名的微笑。

韓露葬在城郊的墓地。

我在那里意外地遇見了程小剛，他看見我就扇了我一記耳光。他說這是替韓露打的。然后他給了我一封信，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韓露的照片嵌在一塊冰冷的石頭里，甜甜地對我笑著。

小三：

還好嗎：本來我想直呼張山了，然后痛罵你一頓。可是后來想一想，這可能是最后一次這樣稱呼你了，所以還是叫你小三吧。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回憶起從前的甜蜜。

五年了，五年的時間足可以讓我忘記任何一件事情，可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年來我一直無法忘記你，無法忘記從前的一切。我一直疑問，為什么你就那么走了，連一句再見也沒有，為什么五年來你沒有一點音信，就這樣消失了，不見了蹤影，讓我懷疑你是不是死了。

那天，我開心地走進(jìn)教室，想告訴你我新家的地址，可是你沒來，我以為你病了，就跑去看你，可是你媽媽告訴我你走了。我當(dāng)時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感覺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我安慰自己，可能你走的匆忙，沒有時間和我告別。也許明天，或者后天，你就會寫信給我于是我每天都會去傳達(dá)室等信，就這樣等啊等啊，一等就是五年。

我時常在夜里夢到你回來了，傻乎乎地看著我說：“露露，你真好看?！蔽耶?dāng)這個時候，我會幸福的笑醒，可是醒來后去發(fā)現(xiàn)，周圍漆黑一片，徹骨的寒冷，我一個人縮在角落里哭泣眼淚無聲地劃落。

今天，我終于看到大海了。我好高興，坐在沙灘上，看潮漲潮落，藍(lán)色的海鳥自由的飛翔，我想起了海子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惜我如今的心境只有面朝大海，不見春暖花開，有的只是傷心和絕望。張山，我恨你。

太陽快要落山了，就寫到這里吧。我將它寄給程小剛，希望有一天你會看見。

小三，再見。

小三，再見。

韓露

1995年10月16日

小川，你知道嗎？那天夜里我遇見韓露了呢。

我在墓地哭了一個下午，哭累了，我就靠著韓露的墓碑睡著了。

傍晚，一陳風(fēng)將我吹醒，我看見我身邊坐著一個姑娘，我揉揉眼睛，天啊，是韓露。

韓露撲哧一下笑了，她說：“小三，你睡的真香，我看你半天了?！?/p>

我嚇得目瞪口呆，不敢說一句話。

韓露說：“小三，你瘦了，也黑了，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陪我去海邊看夕陽，你終于來了?！?/p>

我壯著膽子說：“對不起，我——。”

韓露說：“沒關(guān)系，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只是奇怪，為什么你一直不和我聯(lián)系?！?/p>

我說：“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我怕，怕你傷心，怕失去你。”

韓露說：“那你這樣走了，我就不傷心了嗎，我更加傷心啊?！?/p>

我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在懷里，她靠著我的肩膀說：“在你懷里真暖和，我常常夢見你拉著我的手奔跑在有蝴蝶飛來飛去的田間小徑上，我多么高興啊。”

我說：“我也常夢見你。”

太陽落下山崗，余睴將天邊的云朵染成一抹紫紅色。

韓露輕輕呤道：“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小三，我該走了，今生你能來陪我看夕陽，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我忙說：“露露，別走！”

韓露說：“小三，我該回家了，再見?！?/p>

“露露，別走”，我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可是什么也沒有拽到，韓露走了。

我的耳邊回蕩著她甜美的，有一點哀怨的聲音：“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結(jié)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小三再見，小三，再見……”

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如果上天再人我一次機(jī)會的話，我一定會對韓露說：我愛你，如果非要給這三個字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小川，“這樣一個故事你相信嗎？”

我暈，朋友們，我該怎樣理解這個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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