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外是一片芭蕉林，一個朋友在旁邊租來的房子里做生意的幾年，我常在那兒品茗、閑坐，同一些學生和投緣的同事調(diào)侃人間事。但獨自時分的思索，滲透著不可避免的傷感，也不可避免地將晨昏和生命悲樂帶進段激情張揚的歲月里去。而要走進心靈的境界，不是件容易的事，軀殼的過往進出，于物質(zhì)世界是實在的，而對于靈魂卻是不值得一提的。我之所以老待在一張精致的小桌旁，蜷在一張極深的塑料椅子里，望著校門，將思緒之鎖打開，關(guān)閉，再打開，將它擬著索引，或讓自己成為它的索引，進去，更深地進去，就是因為那些時日正值我青春的進行時，我曾經(jīng)醉心地查找一個個關(guān)于生命與尊嚴的命題所必須的材料，一個個關(guān)于愛情與青春彼此矛盾又依賴著的現(xiàn)象所必有的結(jié)局，甚至，哪怕是一個人的天性，一個傳說的注釋，一個墮落的典型，一枚殘月的尾巴，一截枯木的雕刻，等等，都與里頭的情形相關(guān)。隱蔽在芭蕉林中源源不斷的目光，就這樣將那兩扇低俗的鐵門給一次次撞擊……

門里，一條筆直的大道直接通向一座巨大的、由石頭雕刻的校訓牌，上面書寫的文字與其蘊涵的意義顯得極端失調(diào)。好看的美物是路兩旁的塔松，在我并不以為然的春天，它們抽出的針尖似的嫩綠和尖塔一樣的氣色使我在匆匆行走或在逍遙中漫步時都能新平氣和地向它們行注目禮。它們的色彩很深很重很呆板，使人想起懸在畫布上滴著冷綠的畫筆過份的涂抹；它們的姿態(tài)從容、安靜，也機械，卻也使高高在上的浮云顯得輕佻，浮云原本是無根之物，即使凌駕于物體之上，發(fā)號施令，那般自以為是，也不會是本質(zhì)上的贏家。在右邊，大道的中段，是用本地精硬的條石精工而成的石級，石級坡度柔緩，每一級不高不低，卻極長，非常便于上下行走；風雨使它們變得灰黑，也更加堅硬。它們托載著一座叫圖書館的象征物，在草坪和石級的肩上佇立著。色彩冷暖的對比使這兒有了風景，恬然、對稱、愜意與和諧，惟有一座磁卡電話亭、兩側(cè)煞有介事的訓示牌和專做宣傳用的“戴著烏紗帽”的黑板破壞了這兒的靜美。我常想：什么時候，我們才不會在眼上涂上眼影來干擾心與心的凝眸，或者不再在眼上套上有色無心的鏡片來“過濾”審視環(huán)境與生活的力度？我經(jīng)常路過這里，或在夜深人靜時在石級上久坐，省略多余的心事，無視那幾處總那么顯擺的雜物（就像從不正眼看待那些招搖的人），把自己交給寧靜，從冷色到暖色，一一體味淳厚的生命景況，并讓自己保持著不可侵擾的莊嚴。

圖書館后面，是一片密密匝匝的樹林，被戲稱為“野豬林”，其間奇而亂的石堆在幾年前曾使我對攝影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那些和我一起在林間亂石中留下過青春底片的人，也隨那些早掉的樹葉，不知去了何處。龍眼樹依然在此得到了最佳的生存處所，它們繁復(fù)，穩(wěn)妥，神秘，悠遠，又那么貼近生活和感覺。更貼近現(xiàn)實的是一些渴望通過肉體來詮釋愛情的本?；蛲庑５膶W生，他們多半會選中這地方來發(fā)泄他們旺盛的精力和跟著感覺走的意志，至于被蛇咬了屁股或從巨大的石頭上摔下來折斷了細細的學生胳膊學生腿，那就是現(xiàn)實人生中有點浪漫色彩的笑料了。如今，樹林因為無人氣的烘托而彰顯更茂密的野氣和黑色的秘密，如見了天日卻又被重新投進去的一座博大而危險的宮殿，只有荒鳥、蟲蛇、風雨、枯葉、寂寞在此長久落腳。它被人遺忘，就有了這片大氣的綠，而正是這些遺忘，成全了它盎然的存在，回歸了屬于它的大碧大綠的時空。它是這塊與城市有些距離的土地之肺了，健康、清新而豐沛。某一日，我抑制不住欲望試探著進去，先年在樹上和石頭上的標記被時間之手擦去，一點痕跡也不留，連那些年為貪圖近便而踏出的路也沒有了。沒有路的地方，也許才是真正的大自然，我們會因此涌起尋找生命之坦途的豪氣，但當一條條路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又那么懶惰和挑剔，連走一走的氣力也丟了。人是要走路的，而人永遠是在學習中走路的，往往走到盡頭了，還不知曉路的含義；而大自然是從來就不需要這么笨拙而虛假的行為的，它心中的路萬千條，心靈到了，一切便已逡巡到了，而路是繩索，捆縛著大自然；路是鞭子，抽打著大自然；而有誰知道，人的愚蠢和霸道，不正是以這種強暴的、卻又給予其美名、強調(diào)其價值的行為，無恥地對待賦予我們無數(shù)恩德的大自然么？倘若人類單單是忘恩負義，那倒也罷了，可在享受了大自然恩賜時還要對其侵犯和破壞，而且仍然那么一副“這是應(yīng)該的”的自得性情，那人類真的是無恥之極了?！耙柏i林”這不雅的名分背后，卻有如此的靜謐和深遠，至少我感到存在的有福了。

在大道左側(cè)，是一座足球場，在本市大中專院校中，它應(yīng)該是最好的球場了，但實際的情形是，它幾乎在其誕生的那天起，就是一件擺設(shè)，除了鄰近的學校偶爾有足球隊來松活松活腳筋以外，它幾乎是閑置著的，它的安然其實就是對自己被廢棄的命運的默認與無奈。也許，球場上放上什么東西，你都見過，但你大概沒見過在一座足球場生長著一株蒼老的黃桷樹吧。當初我極力嘲笑它的存在和讓它存在于球場的人，絕對不是雞蛋里挑骨頭，只要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東西，人的嘲笑和批評的神經(jīng)是非常發(fā)達的，誰叫那些沒個性或沒氣質(zhì)的人偏偏這么低級地標新立異呢？據(jù)說是在這球場規(guī)劃時，就有一個官員發(fā)話，說要保護這棵巨大的、有悠久“歷史”的黃桷樹，不管它是生在水星還是養(yǎng)在廁所，該保護就得保護嘛，運動固然重要，環(huán)保也重要嘛，是不是??？呵呵呵呵，這老樹留在了球場上。時下，它幾近枯萎了，靠近工廠那側(cè)的枝條大多干裂了。踢球時，倘若是在靠近樹的一端發(fā)角球，冷不丁一大腳開去，那球唿地鉆進樹中，良久方才蹦跳著下來，若是對方守門員疏忽，球兒長了眼竄進球窩，那就得自認倒霉了。后來，它終于在寂寞中死去，那片圍繞它生長的綠苔、青草和被鏟出樹根后的凹坑，多么像一聲嘆息，也是一場冷眼寒睛的嘲諷。這樣，球場成了球場，盡管它已是“廢物”。但一個晨練的孩子和一對在黃昏時在跑道上散步的老人，使這空曠的所在也有了生動，也有了蘊涵。它是一個巨大的倉庫，孤獨和熱鬧，都是它必然的儲蓄。

教學樓永遠是以威嚴肅穆不可欺辱形象屹立于高校的，正如高校永遠必須有具有權(quán)威性的老學究或某某馳名中外的專家作為“鎮(zhèn)校之寶”一樣，兩者都不可或缺，都是知識與道德、學術(shù)與精神的象征，任何人在高校的概念和實際情形中都不能，也不敢造次。所以教學樓的大模樣總是得費思量，總是講究得不行的，總是佇立于極其顯目的地段，即使毫無美德可言的人，經(jīng)常出入于大樓，也會理弄出高校氣色，學者氣味，知識氣息。但如果真的“切入”了，進入其內(nèi)核，實際情形是否與外在表現(xiàn)一致，那就很難說了。時下，聳立在眼前的這幢教學樓，像一個剛剛經(jīng)歷過更年期的人，在壞脾性和古怪行為之后對人生頓有徹悟，頓地進入思想者的境地，莊嚴卻包不住濃濃的滄桑和被遺棄的無奈。我知道之前的一切時光除了被一些文字、墻上用鵝卵石粘貼的圖畫和一些垃圾保存以外，幾乎找不到其他痕跡。我之所以不明白我能否再度進去，或者輕快地出來的原因，究其實質(zhì)，里頭沉淀的人事有時并不是財富，也不光亮，盡管我的青春大多是在粉筆灰、語言的張狂和一茬又一茬的學生共同度過的，但過去了的東西，一俟在心平氣和的回憶中咀嚼，咸淡甘苦，委實難以道個明白。書本里有黃金屋，也有包裝得那么文明和系統(tǒng)的謊言；講解書本和闡述自我見解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誰在重復(fù)誰，而誰又在嘲笑或推翻誰；所有編寫書本的先生，也許都把自己當成了知識的權(quán)威和代言人，是真理的化身，是學術(shù)的精髓，但他們良好的修養(yǎng)和高尚的情懷始終不能改變越來越勢利和功利的現(xiàn)狀，除了考試，書本確實只是附屬品了。這當然便令以靈魂和精神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的先生們唏噓了。但那些歡樂畢竟是歡樂，連同大動肝火時原子彈一樣的詞匯和某些實在遺憾的人事，連同青春期必然的歌聲和憂愁，連同三尺講臺壘起的不可褻瀆的神圣，都會讓曾經(jīng)在教學樓里進出的人回首，凝眸。如果再看看周圍的綠蔭，秋天吐香的月桂，你若有詩心，自然會十二分愉悅地取得這份詩意，盡管在教學樓空空如也之后，彌漫著一股感傷的調(diào)子。

教學樓上，你可極目遠眺，看見金沙江的尾巴如何被一座城市咬斷，同岷江匯聚成長江，領(lǐng)會一番萬里長江第一城的氣度。但我在樓上看得最多的，依舊是在足球場下面那座全世界最簡易和坎坷的排球場，吉尼斯紀錄的審定者們?nèi)绻醒排d來調(diào)研調(diào)研一番這塊被我和一批學生共同滾打摸爬過的泥巴場地，并容許我提出申請的話，那被載入被人稱頌的紀錄，應(yīng)該是沒任何疑點的（呵呵！哈哈?。?。后來，這兒修起了幾座水泥的乒乓球臺，排球場就徹底消失。但毫無疑問，一個已經(jīng)進入內(nèi)心的地方，即使成了廢墟，那也是性靈世界的宮殿，或者說，內(nèi)心的宮殿在現(xiàn)實世界里往往是一座廢墟，甚至連廢墟的造型也不存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務(wù)實的人渴望著城市和它的灰塵，那些敗家子的理由永遠不可能有審美情調(diào)。多少人走過路過，渴望自己千萬不要錯過，可還是那么不經(jīng)意地錯失了；頤養(yǎng)天年的人，在簡潔和人生最忠厚的伴侶——寂寞——的長相守中，也走過路過，還是千萬千萬地錯過了；剩下那么多芳草嘉樹，剩下金沙江也帶不走的晨昏和冷暖，卻讓人冷不丁收拾了自己的足跡，看走過路過時的錯過，長嘆息，短嗟呀，猛一個鏡子前的捉目反照，咦，青絲錯過了青春，銀發(fā)正值當頭。那大模大樣的綠見證了鉛華，也在輪回的凋敝中歸順了荒蕪的歲月，而來年更加大塊大塊的碧綠，直接武裝了更莊嚴的寂寞，廢墟正往它墜落的地方而去。

轉(zhuǎn)過頭去，時間蹭下一具模糊的背影，再也趕不上了。但見一江逝水，慢悠悠地從身邊流去；天光日月，比任何時候都那么陌生，也那么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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