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略方針”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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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來做治療的人，會迫切地希望去除癥狀，比如，低落的情緒、臉紅、口吃、內(nèi)向的性格、恐懼、焦慮及任何他不希望存在的問題。但有一句話說得好“問題因解決而存在”。有時，正是太過執(zhí)著于“癥狀”，才讓“癥狀”成為癥狀。

記得很多患者和我談起，如果沒有抑郁會如何，如果沒有缺點將怎樣，如果不再緊張將會如何受到他人歡迎。當我陷入抑郁之中的時候也有類似的幻想。后來，我終于意識到：問題不在于抑郁，而在于我一直把抑郁當成無法達成理想化自我的屏障，才陷入到了自設的漩渦當中。一位男性患者，他非常害怕被人傷害，甚至當別人多看他兩眼，或往地下吐一口痰都令他恐懼不安。為了不被人傷害，他在生活中會不自覺地表現(xiàn)得強勢，也會用憤怒的眼神去盯著那些“傷害”過他，或可能會“傷害”他的人。因此，他整日活在焦慮與憤怒之中。后來，他告訴我，當他意識到問題不在于他容易受到傷害，而在于自己為何如此敏感，開始尋找恐懼被傷害的原因時，改變才真正開始。

所以，當我們過于關注癥狀，就會忽視了問題的實質(zhì)；當我們急于想消滅癥狀,就會失去自我了解的可能。一些來求治的患者，非常關注癥狀本身，也急于尋找方法來消滅癥狀，但他們卻沒有反思：為何別人不擔憂的，自己會擔憂；為何別人不恐懼的，自己會恐懼；為何別人不關注的，自己會關注；為何別人不敏感的，自己會敏感；為何別人不自卑的，會讓自己自卑……其實，癥狀就好像是街邊販毒的毒販而已，好的警探是需要把他們繩之以法，但好的警探也知道“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往往會從這些細微的線索出發(fā)，找到幕后真兇。不然，今天抓了一個小毒販，明天又會出來新的一批。一位女性患者，在高中的時候因為母親說了她一句：“你的眼睛怎么不看人呢？”，從那以后她就非常關注自己的眼神，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有問題。參加工作后，周圍同事的和善消除了她的顧慮。之后她又開始擔心起自己的笑容是否正常，害怕自己笑起來是一副“苦瓜臉”，所以當她和同事一起吃飯的時候是最令她恐懼的，因為她害怕同事發(fā)現(xiàn)她的“苦瓜臉”,以為她小氣，怕花錢。另一位男性患者，因為一次驚恐發(fā)作的經(jīng)歷，之后就極其害怕死亡及暈倒，害怕一切會影響身體健康的東西，而且也以最快的速度戒了煙，之后還遠離了那些吸煙的朋友。他原以為做到這些就可以平安無事了，但有一天在醫(yī)院里，他聽別人說：焦慮的人會變成精神病。之后他就不害怕死亡了，開始害怕自己會變瘋……癥狀的轉(zhuǎn)移，說明問題的根源沒有找到，更沒有解決，所以我們需要進一步思考：為何自己會被“癥狀”所困。如果僅僅想消除一時的癥狀，那么總會有新的問題找上門來。

戰(zhàn)略方針的轉(zhuǎn)變：我們要從對癥狀的關注，轉(zhuǎn)移到對癥狀形成原因的思考。其實，癥狀僅僅是問題的一種表象，而其中隱含著更為重要的“內(nèi)容”。一位女性患者，她恐懼暈倒、恐懼死亡、恐懼睡眠。她恐懼睡眠的原因是，睡眠是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她害怕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她來治療的動機在于讓我?guī)椭鉀Q這些“癥狀”。但如果治療只停留在解決表面的恐懼，那么將無所得。睡眠、暈倒、死亡，都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事情，為何她對這種不可控的事件如此恐懼？為何別人不擔心她擔憂的這些問題？為何她無法面對生命的不確定性？這些是我們需要思考的一個疑點。從邏輯上我們可以知道，當一個人極其恐懼不確定性的時候，其實就反映出他想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追求”。正是現(xiàn)實無法滿足他掌控一切，遠離一切“壞東西”的需要，所以他才會恐懼現(xiàn)實，恐懼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她一直試圖追求一種絕對的安全感，但在現(xiàn)實中卻不存在她所要求的絕對安全，所以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要求。這時我們需要進一步思考，她的病態(tài)要求來自于哪里？為何她會對自己與生活提出如此“非人類”的要求，并且一直試圖讓自己活在幻想的安全的世界之中？分析到這里，我們就需要從一個“點”擴大到整個“面”，進一步了解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在生活中有著怎樣的“追求”。原來，當別人參加學習班的時候她就會焦慮，當別人獲得更好的學歷的時候她就會自卑，當別人找了一個好老公，她也會嫉妒，并發(fā)誓一定要找一個更好的，并且，她也不敢和別人深入交往，因為這樣別人就會了解她，她就無法給他人留下一個完美形象了……從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另一個病態(tài)要求：要超越所有的人，要給所有人留下好的印象。也正是因為這種病態(tài)要求的存在，她才會如此關注他人比自己強的地方，才只關注自己不如人之處（其實，她外貌及家境都很好，但她往往會忽略這些好的地方）。雖然她已經(jīng)成了“剩女”，但對待感情上依然挑三揀四，要么是對方和她不“門當戶對”，要么就是對方“人品”不夠好，再不就是長得不夠帥……總之，她已經(jīng)快對中國的男人失望了，因為她總是遇不上自己想要的。從中我們可以推測出一點：不是別人不夠好，而是她眼光足夠高，所以才會對身邊，甚至是中國的男人失望。把這些病態(tài)的要求集中起來，我們可以形成這樣的一幅畫面：她要一切不好的東西遠離自己，活在絕對安全的世界之中。一切不確定性，在她這里都需要變成確定，一切無法掌控的事情，在她這里都需要被掌控。并且，她還要超越所有的人，集所有人的優(yōu)點于一身，并給所有的人都留下好印象，還要找到一個足夠完美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

畫面越來越清晰了，從這些“癥狀”我們慢慢找到了她的需要，并且發(fā)現(xiàn)她的要求竟然如此“非人類”。所以“凡人”不擔憂的，她擔憂；“凡人”不敏感的，她敏感；“凡人”能接受的，她無法接受；“凡人”能面對的，她不能面對。那我們要繼續(xù)反思，她把自己當成什么人，才敢對自己提出如此“非人類”的要求，并還為此“鞠躬盡瘁”。其實，她并沒有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凡人”，所以才無法面對“凡人”都可以面對的現(xiàn)實和世界。分析到這里，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其實，她的睡眠并沒有問題，她也沒有那么容易暈倒或死亡，也不是她很無知、很失敗，真正的問題在于她病態(tài)的自負（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建立在幻想基礎上的‘自大’），及因此而產(chǎn)生的想控制一切與超越一切的病態(tài)要求（當一個人把自己當成‘孫悟空’，他就算是要求自己能‘七十二變’，也不會覺得這種要求過分）。所以，當在現(xiàn)實中無法達到她幻想中的完美自己與生活的時候，就會產(chǎn)生“癥狀”。如果她不放棄這種病態(tài)的自負及病態(tài)的要求，那么“癥狀”將無法緩解，就算緩解了，也會變換成另一種形式出現(xiàn)。如果病態(tài)的自負繼續(xù)存在，那么任何不是問題的問題，都會成為問題——只要遇到她無法掌控的事情，只要別人在某方面超越她，只要她做不到自己想象中的完美的時候，“癥狀”就會出現(xiàn)。只有放棄這種病態(tài)的自負，而不是把現(xiàn)實中的自己變成幻想中的“完美的人”，才是真正的解決之道。如果繼續(xù)受著病態(tài)自負的驅(qū)使，努力改造現(xiàn)實及現(xiàn)實中的自我，那么將永遠無法找到真正的快樂與自信。

再舉一個例子：一位男性患者，從研究生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明顯的社交恐懼癥狀，見到領導或漂亮開朗的女孩，及面對一些當眾講話的場合就會感到緊張不安，而且還能感覺到頭部輕微的抖動。就算和同學聚會的時候他也會非常緊張，并會覺得自己笑得不自然。這些問題他從來沒有和朋友及愛人講過，只是晚上會一個人偷偷地哭，而且還因此有過輕生的想法。他來做治療，當然是想讓我?guī)退コ@些癥狀，而且也希望我說出一些“高明”的方法，可以立竿見影地看到效果。但“治療”在“了解”之后，不深入了解他這個人，就不會真正理解他的癥狀，治療也只能停留于表面。

隨著治療的深入，我對他的了解慢慢多了起來。他的父母一共生了五個孩子，他最小，生他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45歲了。從小，父母對他非常疼愛，對他學習管教也不多。他還記得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讓他到臺上講演，但因為緊張而沒有說好，從此他就盡量回避當眾講話。不是因為不感興趣，而是因為恐懼——他害怕失敗，也害怕失敗的時候別人看他的眼神。從小到大，他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高考的時候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但他卻不開心，因為他在填報志愿的時候服從了調(diào)劑，所以上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后來為了不回到老家工作，所以他選擇了考研，本來他有機會重新選擇專業(yè)，但還是因為害怕失敗，最后他選擇了本專業(yè)。研究生期間他過得比較輕松，但快畢業(yè)的時候因為要入黨，結(jié)果當眾自我介紹的時候出現(xiàn)了緊張和出汗的情況，他認為很丟人，所以更加恐懼當眾說話。之后的幾年雖然他一直試圖淡化這個問題，但這依然是他心中的一道坎。后來，在一次同學的結(jié)婚典禮上，當大家開懷大笑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笑得不好看，之后就對笑容敏感，害怕別人覺得自己笑的不自然。

他不僅對自己在人前的表現(xiàn)敏感，而且他做事的標準也很高，比如，打掃衛(wèi)生，他一定要打掃得一塵不染，一點灰塵都不會放過。并且他對孩子的教育更是“認真”，容不得孩子的一點不好，只要孩子犯了一點小錯誤就會把孩子打一頓。假期的時候，如果他玩了兩天游戲，而沒有鉆研工作，就會因此內(nèi)疚和自責。當他在給別人講課的時候，就因為自己沒有在講課前和聽眾點頭示意，他都會焦慮好久……總之，他做事情不能有一點瑕疵及不完美之處，如果達不到，就會讓他焦慮很久。

他非常害怕不如人的感覺，就算是為了孩子上學的問題去求長輩幫忙，都讓他極其恐懼，因為求人就顯得他低人一等。而當他得到別人的肯定和表揚的時候又會因此有些飄飄然。他身邊的人和他的關系越好，他越見不得別人比他強。就算是買一輛汽車，他也要和別人比，一定要買一輛比身邊人更好的。其實他也能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有些不對頭，但就是無法放棄，因為他害怕因此就變得 “墮落”，怕變得沒有“追求”。

小時候他經(jīng)常做的夢是：自己被人追趕，很恐懼，但就算被追上了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他還會夢到一些自己會飛的夢，在夢中他扇扇手就能飛起來。

在生活中他也存在一些幻想，比如，自己在人際中非常放松和從容，而且自己的表現(xiàn)與狀態(tài)也非常好。有時，他也會幻想自己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比如，他崇拜的愛因斯坦。

到這里，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一些規(guī)律：他害怕被他人超越，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不完美之處，所以他會力圖把事情做到盡善盡美，不是出于對事情本身的熱愛，而是出于害怕被他人超越及被人輕視的恐懼。并且，就算是和最親近的人，他都會把自己偽裝得很好，不想讓他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瑕疵”及“脆弱”。他的夢及幻想，正反映了他的“需要”與“追求”：扇扇手就飛了起來，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

這時，我們就可以大致理解他的癥狀。其實，他在人前的緊張，來自于害怕被他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瑕疵”。他的癥狀，僅僅是他“追求”的“攔路虎”，而非真的有多糟糕。他做事情非同一般的“認真”，僅僅是一種超越他人的努力……其實，真正的問題不在于他在人前的表現(xiàn)有多糟糕，而在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病態(tài)要求。他正是一直試圖在他人面前表現(xiàn)得完美無缺，正是一直試圖超越所有的人，所以他才無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之處，才無法面對自己不如人之時。凡是阻礙他“追求”的東西，都會令他恐懼，凡是達不到他期望中完美的方面，都會成為癥狀。所以，只有放棄內(nèi)心中病態(tài)的追求，他才能接納“癥狀”，進而活得真實。

好像我們可以“結(jié)案”了，但還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我們關注：患者也能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有些不對頭，但他就是無法放棄，因為他害怕因此就變得“墮落”，及沒有“追求”。其實，他也意識到了自己追求的非理性，也意識到了只有放棄這種追求，才能平和地生活，但他就是無法放棄自己的“貪念”。這時，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思考這些病態(tài)追求的來源，為何他會對自己提出如此“非人類”的要求，還一直“鍥而不舍”。在上一個案例中我們談到了，當一個人把自己當成“孫悟空”的時候，也不會覺得要求自己會“七十二變”很過分，所以當一個人把自己當成“超人”的時候，也自然地會認為表現(xiàn)得完美無缺，并超越所有的人，這種追求很正當。由此可見，病態(tài)追求與要求，產(chǎn)生于病態(tài)的自負。當一個人自大到極點，并把這種自我膨脹的幻想當成一種現(xiàn)實的時候，就會無視客觀現(xiàn)實與人類的局限性，進而對自己提出各種“非人類”的要求。到此，我們可知，他不能放棄病態(tài)追求，是因為他不愿放棄自負的幻想，他不愿“墮落”到和周圍人的“凡人”一樣，他不愿意面對自己僅僅是“一個人”的現(xiàn)實……所以“真兇”并不是看得見的“癥狀”，而是他理想化的自我。正是他把幻想中的自己，當成了真實的自己，并要求現(xiàn)實中的自己在各個方面都達到自己想象中的樣子，才會對自己小的缺點及錯誤如此耿耿于懷。對癥狀的糾結(jié)，正反映出他內(nèi)心的掙扎——理想化自我與真實自我的戰(zhàn)爭。

從這兩個案例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癥狀僅僅是一種表象，所以不能一味地尋找方法去克服。我們要反思，為何自己會把這一切當成癥狀。當我們試圖去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需要，并因此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深處的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的時候，才能真正地理解、真正地接納癥狀，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真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