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高祖本紀

作者：【漢】司馬遷

項梁再破秦軍，有驕色。宋義諫[1]，不聽。秦益章邯兵，夜銜枚擊項梁，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與項羽方攻陳留[2]，聞項梁死，引兵與呂將軍俱東[3]。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

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北擊趙，大破之。當是之時，趙歇為王[4]，秦將王離圍之巨鹿城[5]，此所謂河北之軍也。

秦二世三年[6]，楚懷王見項梁軍破，恐，徙盱臺都彭城[7]，并呂臣、項羽軍自將之。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封項羽為長安侯，號為魯公。呂臣為司徒[8]，其父呂青為令尹[9]。

趙數(shù)請救，懷王乃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10]，北救趙。令沛公西略地入關(guān)[11]。與諸將約，先入定關(guān)中者王之[12]。

注釋：

[1]宋義：項梁部將?！2]陳留：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開封東南。　[3]呂將軍：陳勝部將呂臣。　[4]趙歇：戰(zhàn)國時趙國后裔，秦末為趙王?！5]巨鹿：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北平鄉(xiāng)西南?！6]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　[7]彭城：即今江蘇徐州。　[8]司徒：官名，掌教化?！9]令尹：楚官名，即司丞相之職。　[10]范增：項梁謀士。事詳《項羽本紀》?！11]關(guān)：指函谷關(guān)，以及武關(guān)?！12]關(guān)中：西散關(guān)、東函谷、南武關(guān)、北蕭關(guān)，四關(guān)之中的地區(qū)史稱關(guān)中，秦腹地。

當是時，秦兵強，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guān)。獨項羽怨秦破項梁軍，奮[1]，愿與沛公西入關(guān)。懷王諸老將皆曰[2]：“項羽為人僄悍猾賊[3]。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4]，皆坑之，諸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shù)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5]，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項羽僄悍，今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可遣。”卒不許項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陳王、項梁散卒。乃道碭至成陽[6]，與杠里秦軍夾壁[7]，破秦二軍。楚軍出兵擊王離[8]，大破之。

注釋：

[1]奮：憤激?！2]諸老將：指楚舊時遺臣，他們妒忌項羽，慫恿懷王鉗制項羽，令項羽北救趙隸屬于宋義?！3]僄悍猾賊：勇猛兇殘?！4]無遺類：全部滅絕，沒留下一人?！5]不如更遣句：不如另派一位忠厚的人仗義向西進軍。扶義，仗義?！6]道：取道。成陽：即城陽?！7]杠里：秦縣名，縣治在今山東鄄城東南。夾壁：對壘?！8]楚軍出兵擊王離：指項羽的巨鹿之戰(zhàn)。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1]，因與俱攻秦軍，戰(zhàn)不利。還至栗[2]，遇剛武侯[3]，奪其軍，可四千余人，并之。與魏將皇欣、魏申徒武蒲之軍并攻昌邑[4]，昌邑未拔。西過高陽[5]。酈食其為監(jiān)門[6]，曰：“諸將過此者多，吾視沛公大人長者?！蹦饲笠娬f沛公。沛公方踞床[7]，使兩女子洗足。酈生不拜，長揖[8]，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庇谑桥婀穑瑪z衣謝之[9]，延上坐。食其說沛公襲陳留，得秦積粟。乃以酈食其為廣野君，酈商為將[10]，將陳留兵，與偕攻開封[11]，開封未拔。西與秦將楊熊戰(zhàn)白馬[12]，又戰(zhàn)曲遇東[13]，大破之。楊熊走之滎陽[14]，二世使使者斬以徇。南攻潁陽[15]，屠之。因張良遂略韓地轘轅[16]。

注釋：

[1]彭越：反秦將領(lǐng)之一。事詳《彭越列傳》。昌邑：秦縣名，縣治在今山東巨野東南?！2]栗：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夏邑?！3]剛武侯：史失其名。　[4]申徒：即司徒?！5]高陽：古邑名，在今河南杞縣西南?！6]酈食（yì）其（jī）：劉邦的謀士和說客。事詳《酈生陸賈列傳》。監(jiān)門：即監(jiān)門吏，秦代基層役吏?！7]踞床：坐在床上。床，類似板凳一類的坐具?！8]長揖（yī）：深深地拱手行禮?！9]攝衣謝之：整頓一下衣服，向酈生表示歉意?！10]酈商：酈食其之弟。事詳《樊酈滕灌列傳》?！11]開封：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開封南?！12]白馬：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舊滑城東?！13]曲遇：古邑名，在今河南中牟境內(nèi)。　[14]滎陽：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滎陽東北?！15]潁陽：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許昌西南。按，《漢書·高帝紀》作“南攻潁川”。潁陽為潁川郡屬縣?！16]轘（huán）轅：關(guān)名，在今河南偃師東南轘轅山中。

當是時，趙別將司馬卬方欲渡河入關(guān)[1]，沛公乃北攻平陰[2]，絕河津[3]。南，戰(zhàn)雒陽東，軍不利，還至陽城[4]，收軍中馬騎，與南陽守齮戰(zhàn)犨東[5]，破之。略南陽郡，南陽守齮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過而西。張良諫曰：“沛公雖欲急入關(guān)，秦兵尚眾，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后擊，強秦在前，此危道也?！庇谑桥婀艘挂鴱乃肋€，更旗幟[6]，黎明，圍宛城三匝[7]。南陽守欲自剄。其舍人陳恢曰：“死未晚也?！蹦擞獬且娕婀?，曰：“臣聞足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連城數(shù)十，人民眾，積蓄多，吏人自以為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8]。今足下盡日止攻[9]，士死傷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隨足下后：足下前則失咸陽之約，后又有強宛之患。為足下計，莫若約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與之西。諸城未下者，聞聲爭開門而待，足下通行無所累?！迸婀唬骸吧?。”乃以宛守為殷侯，封陳恢千戶。引兵西，無不下者。至丹水[10]，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降西陵[11]。還攻胡陽[12]，遇番君別將梅鋗[13]，與皆[14]，降析、酈[15]。遣魏人甯昌使秦[16]，使者未來。是時章邯已以軍降項羽于趙矣。

注釋：

[1]司馬卬：反秦將領(lǐng)之一，因功被項羽封為殷王，后降漢?！2]平陰：古渡口名，在今河南孟津東北?！3]絕河津：封鎖黃河渡口。　[4]陽城：古邑名，在今河南登封告城鎮(zhèn)?！5]南陽：秦郡名，郡治宛城在今河南南陽。齮，郡守名。犨（chōu），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魯山東南?！6]更旗幟：更換旗號?！7]三匝：三重?！8]堅守乘城：登城堅守。乘，登。　[9]止攻：留下來攻城?！10]丹水：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淅川?！11]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顏師古認為此二人非《高祖功臣侯表》中臨轅侯戚鰓、安國侯王陵，別為二人，師古說是。西陵：《漢書》無此兩字，疑為衍文?！12]胡陽：漢縣名，在今河南唐河南?！13]番（pó）君：即吳芮。　[14]皆：同“偕”。　[15]析：秦縣名，即今河南西峽。酈：秦縣名，縣治在今河南鎮(zhèn)平東北?！16]使秦：據(jù)《秦始皇本紀》，劉邦破武關(guān)后，使人私與趙高通謀，即指此。

初，項羽與宋義北救趙，及項羽殺宋義，代為上將軍，諸將黥布皆屬；破秦將王離軍，降章邯，諸侯皆附。及趙高已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guān)中。沛公以為詐，乃用張良計，使酈生、陸賈往說秦將[1]，啖以利[2]，因襲攻武關(guān)[3]，破之。又與秦軍戰(zhàn)于藍田南[4]，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5]，秦人喜。秦軍解[6]，因大破之。又戰(zhàn)其北，大破之。乘勝，遂破之。

注釋：

[1]酈生：即酈食其。陸賈：劉邦謀士，與酈生同傳?！2]啖（dàn）以利：誘之以利。啖，以食喂人?！3]武關(guān)：關(guān)名，在今陜西丹鳳東南?！4]藍田：秦縣名，即今陜西藍田?！5]鹵：同“擄”?！6]解：同“懈”。

漢元年十月[1]，沛公兵遂先諸侯至霸上[2]。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3]，封皇帝璽、符、節(jié)[4]，降軹道旁[5]。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蹦艘郧赝鯇倮鬧6]，遂西入咸陽。欲止宮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召諸縣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7]。吾與諸侯約，先入關(guān)者王之，吾當王關(guān)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8]。余悉除去秦法。諸吏人皆案堵如故[9]。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10]?！蹦耸谷伺c秦吏行縣鄉(xiāng)邑，告諭之。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比擞忠嫦?，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注釋：

[1]漢元年：公元前206年，劉邦為漢王，為漢紀年之始。十月：陰歷十月。秦以十月為歲首，漢初承之?！2]霸上：即白鹿原，在今陜西西安東南。　[3]系頸以組：用絲帶系著脖子。這是亡國的國君向別人投降時表示服罪的樣子。組，絲帶?！4]璽：天子印。符：銅質(zhì)虎符，命將時所用。節(jié)：竹節(jié)狀物，上加旄飾，使者持以為信物?！5]軹（zhǐ）道：即軹道亭，在今陜西西安東北?！6]屬吏：交給司法官員看管?！7]偶語者棄市：幾個人在一起相對聚談的，就處死。偶語，相對而語。棄市，斬于市曹?！8]傷人及盜抵罪：傷害人及盜竊財物的要按情節(jié)輕重判罪?！9]皆案堵如故：各安其位，一切如故。案堵，即安堵，沒有變動?！10]待諸侯至而定約束：等各路諸侯的軍隊來到，再決定如何處置。

點評：

司馬遷寫高祖入關(guān)，在敘述史事的同時，還寫出了劉邦獲得成功的一些客觀和主觀原因?？陀^原因，秦政暴虐，人民起義風起云涌，劉邦審時度勢，勇敢地加入了起義軍行列。劉邦在西征途中避實擊虛，項羽承擔了主戰(zhàn)場抗擊秦軍的重任，所以行文中時時插入對項羽的描寫。主觀原因，司馬遷通過大量歷史事實告訴讀者，劉邦的成功緣自他個人的性格、才能和主觀努力。劉邦秉性“仁而愛人”，在秦末嚴酷少恩的政治環(huán)境中，劉邦的性格很能得到群眾的擁護。劉邦押送囚徒去驪山，由于途中有很多囚徒逃亡，他索性全部釋放，反而贏得了一批“徒中壯士”的擁護，拉起了起義隊伍。劉邦能當西路軍統(tǒng)帥，也得益于他“仁而愛人”，楚懷王的諸老將都擁護劉邦。劉邦機敏過人，善于學(xué)習，能識人、用人。他當泗水亭長，并無出眾的才能。他拉起隊伍起義，形勢迫使他博采眾長，集思廣益。這樣，他在斗爭中迅速地增長才干。善謀的張良，外交才干突出的酈食其等都佩服劉邦。韓信、陳平這樣的智能之士，都是從項羽陣營投奔劉邦的。劉邦自己總結(jié)成功的經(jīng)驗時也說：“說到在帷帳中籌謀策劃，就能在千里之外決定勝利，我比不上子房；安定國家，撫慰百姓，供給糧餉，使糧道通順，我比不上蕭何；統(tǒng)率百萬軍隊，每戰(zhàn)必勝，每攻必取，我比不上韓信。這三個人，都是人中的豪杰，我能任用他們，這是我能奪取天下的原因。項羽有一個范增卻不能信任他，這是他被我消滅的原因?！眲钐貏e強調(diào)這一點，說明他重視人才、善用人才，這也是他主觀努力發(fā)揮到極致的表現(xiàn)。總之，司馬遷寫高祖入關(guān)，寫劉邦取天下，不是把他作為“神”來寫，而是作為一個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來寫，如他怎樣爭取民心、怎樣重視人才等。劉邦的成功帶給了后人許多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