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 ? ? ?遠(yuǎn)方如墨的夜空中透出一縷縷紅煙，如霧一般盡數(shù)遮蔽了南城墻頭的近千個雉堞，漸漸漫入天幕中，不辨邊際。

? ??? ?畢止王城外的風(fēng)，格外冷。

? ? ???兩道黑影沿著城墻根飛快地移動，不過是彈指幾瞬的功夫，便已閃進(jìn)了墻角陰影中。

? ? ???夜色深沉，整座城門樓上毫無聲息。

? ? ???過了不知有多久，縮臥在墻角的一道黑影緩慢地向外移動了一下，停頓半瞬，又立即縮了回去。

? ? ? ?“少說也有三十個?！笔呗詾樯硢〉纳ひ粼诤诎抵许懫?，右手拇指向上頂了頂，“硬拼必定不成?！?/p>

? ? ? ?許閎半蹲著，背抵墻磚，身體前屈的曲線如豹子般凌厲。他雙眼緊緊盯住城門樓上方，低聲問道：“累不累？”

? ? ? ?石催微有遲疑，然后搖了一下頭。

? ? ? ?許閎一扯嘴角，“連馳六夜、血戰(zhàn)一日，不累的是神仙?！彼佳垡幻C，“辦完今夜這一差，葉將軍定會讓弟兄們睡個安穩(wěn)覺。”

? ? ? ?他說著，伸手從地上抓起把沙土，朝臉上隨便一抹，然后將手中余沙用力向上空拋出去。

? ? ? ?細(xì)細(xì)的沙霧彌蕩在夜色中，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 ? ? ?城門樓上頓時亮起火把，一陣急烈的箭雨迎頭而下，白羽箭尾將夜色劃出條條晝亮。

? ? ? ?“何人在下！”城門樓上有人放聲喝吼道。

? ? ? ?許閎迎聲竄了出去，直身立在火把高照的光影里。

? ? ? ?城門樓上的守兵探出半個身子，向下張望一番，就見許閎從頭到腳一身控鶴軍披掛，甲胄染血，臉上雖是煙塵覆面、不辨五官，可左胸前那塊可彰示將校品階的拳頭大小的獸騰卻在火把光線下映出暗淡的光。

? ? ???守兵下意識地一愣，再向下喊話時語氣也透著絲顧忌，“你是何人？！夜深……”

? ? ???還未等他說完，許閎便已抬頭，張口便沖王城上方高聲叫罵，一連串道地的畢止官話萬分流暢地從他口中吐出——

? ? ? ?“操你祖宗的，敢沖老子放箭？！爺爺們在外城南門血戰(zhàn)一日，你們這幫孫子龜縮在此，不敢出城奮身殺敵，卻敢來質(zhì)問老子何人？！老子這一身的血你是眼瞎了沒見著？！眼下外城南門叫葉增麾下的那幫雜種玩意兒們一把火燒了，弟兄們雖然退守內(nèi)城南門，可河南兵馬勢如虎狼，老子縱有三頭六臂也守它不?。〉苄謧?nèi)氯轮写蟮钕孪劝殉兄Z的加晌給兌了，否則便撤！”

? ? ? ?守兵被他這一番吼罵震得一驚，當(dāng)下便以為他是控鶴軍中奉令固守南城的哪個將校，再看他一臉兇相滿身血色，不由后退半步，卻仍是厲色道：“大殿下軍令在上，將軍這是想要造反？”

? ? ? ?“呸！”許閎怒瞪著雙眼，繼續(xù)大罵：“造反的是勒兵在外的葉增！老子正經(jīng)八百的上軍之將，倒擦擦你的狗眼看清楚！”他神色囂張，“老子手下的弟兄們要是撤了，外城其余三面城墻上的弟兄們還能固守不成？！速入宮去告稟大殿下，要么出內(nèi)宮珍寶以慰在外死守的弟兄們，要么便等著老子們從內(nèi)城墻頭上撤兵！”

? ? ? ?守兵猶疑片刻，突然回身抬臂向下一劃。

? ? ? ?城門樓上瞬間響起一片長弓開弦的聲音，一排利鏃從垛口之間向下對準(zhǔn)許閎。

? ? ? ?守兵冷冷道：“還請將軍速回南城！”

? ? ? ?許閎紋絲不動，臉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威脅老子？老子今日在南城墻頭已是九死一生，還會怕你？你若在這兒亂箭射死老子，老子的弟兄們拿不到錢，照樣會從南城撤兵！”

? ? ? ?守兵僵站著不動，身后一排利鏃也僵著未發(fā)。

? ? ? ?許閎抬手揩了揩下巴上的臟血，“你若不敢入宮去向大殿下稟告，便讓老子進(jìn)去，老子自個兒去說——到時候大殿下是賜錢還是賜死，都同你無關(guān)！”

? ? ? ?夜色似也被他的聲音震得晃了晃。

? ? ? ?光影外，石催緊攥的拳頭中滿是汗水。

? ? ? ?守兵終于低頭，叫人從城墻外丟下兩根粗長麻繩來，意不開門，而叫許閎二人攀墻而上。

? ? ? ?夜里起霧，長長的宮磚石道如無盡頭。

? ??? ?石催緊跟在許閎左后方，快步向前。

? ? ???送他二人入宮的士兵不曾點燈，右手一刻不離腰間劍柄。

? ? ? ?行不多時，士兵似乎是有些忍不住，開口問道：“將軍自城南而來，可見葉增麾下當(dāng)真兇猛如虎？連畢止外城南門都敢燒——膽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 ? ? ?許閎哼哼著，突然打了一個噴嚏，“你是沒見那些河南兵馬，因急著北上，一路輕裝，連攻城器械都沒帶多少，見城外壕深數(shù)丈，也不顧沒有壕橋鋪路，便連人帶甲地?fù)溥M(jìn)水中游近城下；城頭有弟兄想要槌城而下、戰(zhàn)其于城外平地，卻不料被他們瘋子一樣地?fù)屃塑浱?，頂著箭雨便蟻附墻磚而上，好似不曾怕死一般！老子在軍中這么多年，還從未見過這般剛勇迅猛、悍不畏死的人馬！”

? ? ? ?石催聽著，默默地低眼，心道……你還真是一抓住機(jī)會便不忘給弟兄們臉上貼金。

? ? ? ?士兵聽得倒是臉露懼色，“若如此，將軍能夠率眾固守南城、血戰(zhàn)一日，是亦英雄！待一會兒見了大殿下，殿下必有嘉賞。”

? ? ? ?許閎心中冷笑，想起那個早已在傍晚時分便命絕于葉增長槍之下的控鶴軍南城守將，不由抬手摸了摸身上這件將甲，表情略有嫌惡道：“老子倒是羨慕你們這幫能守王城的孫子們！”

? ? ? ?士兵不敢多言，走在前面轉(zhuǎn)了個彎，卻聽許閎在后叫：“這路還要他娘的走多久？”

? ? ? ?他回頭欲答，卻不料迎面而來一記重拳，痛呼未出便被人一掌扼住喉頭，緊接著左胸傳來一陣刺熱，是利刃掠過肌骨的滋味。

? ? ? ?無聲而倒。

? ? ? ?石催一聲不吭地拔出短柄匕首，將血在靴底擦了擦。

? ? ? ?許閎飛快地將尸體拖去一邊墻根下，口中低聲問：“還有多少時間？”

? ? ? ?石催抬頭望一眼越來越黑的天色，估摸道：“三刻左右?！?/p>

? ? ? ?許閎抬身，吁了口氣，大致一辨方位，便熟門熟路地閃入側(cè)前方的窄小宮巷，“跟我來！”

? ? ? ?他自幼隨侍孟守文，對這王城中的殿闕可說是再了解不過。

? ? ? ?石催跟著他輕步向王城西北角跑去，道：“葉將軍派你來辦此差，可真是選對人了。”

? ? ? ?殿門被人從外輕緩地推開，又迅速關(guān)上。

? ??? ?秦一聞聲抬頭。

? ? ???待看清這兩個衣甲上沾滿了血的控鶴軍將校，她身子一僵，眉眼也冷了，“眼下連敗軍之將都可隨意出入此殿了么？大殿下未免辱我過甚?！?/p>

? ? ???許閎輕手輕腳地走近她，恭敬地行禮，低頭道：“秦姑娘，我二人乃屬葉將軍麾下，身上這一襲甲胄不過是幌子。”

? ? ???石催站在后面，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坐在木椅上的女子，只見她臉色素白，容色雖是疲倦萬分，可眼底的敵意卻極凜冽。

? ? ???秦一不肯信，手緊緊攥著裙側(cè)，盯著他們。

? ? ???許閎二話不說，從胸前摸出一枚銅制箭鏃，遞上去，不敢輕犯，只道：“葉將軍計于谷時發(fā)兵進(jìn)擊王城，因慮介時大殿下會以秦姑娘為質(zhì)以要挾將軍、使將軍令不得發(fā)，特遣我二人先行潛入，以解姑娘被囚之困?！?/p>

? ? ???秦一先是一怔，待看清那箭鏃，目光便漸漸地暖了，“二位將軍是如何知道我在此處的？”

? ? ???許閎道：“因不知秦姑娘委身何處，只得將王城西北角的內(nèi)眷寢殿一間間查探過來。所幸才找了三間，便尋到姑娘了?！?/p>

? ? ???秦一微微低眼。

? ? ???她因知葉增人在城外領(lǐng)兵作戰(zhàn)，所以對南城的戰(zhàn)況格外留神。雖早已知曉葉增火燒外城南門、逼退南城守軍、陳兵于外城墻下諸事，卻沒注意聽到他麾下已有將領(lǐng)夜入王城。

? ? ???她略一思忖，卻問：“殿外守兵數(shù)眾，你們?nèi)珰⒘?？?/p>

? ? ???許閎不置可否。

? ? ???石催卻是老實地點了一下頭，“雖有十二個人，可卻都沒什么本事——六個睡得像死豬，四個在湊著玩骨牌，余下兩個又在打諢聊天——著實拎上不臺面。”

? ? ???她輕輕地嘆，“葉將軍麾下果然銳將如云。”然后又抬眼，目光微灼：“只是二位將軍如此身手，眼下夜?jié)撊雽m，必不只是為了救我脫困罷。”

? ? ???許閎依舊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半晌咧了咧嘴：“秦姑娘果然聰慧。”

? ? ???秦一便不再多問，只起身道：“將軍欲讓我去何處？”

? ? ???許閎撓撓頭，“只怕要委屈一下秦姑娘了……馬場東面的御廄，還望秦姑娘暫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