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屋子有多大？

安妮不知道，她曾經(jīng)去過二層的一家大型購物中心，巨大的棚頂下零零散散分布著數(shù)以百計的攤位。形跡可疑的商人們出售各種東西，有烏冬面、關(guān)東煮、麩皮炒飯、裝滿亮片的紫色短裙、各色絲襪、拍立得、色情用品，還有眼球和機(jī)械手。那兒大極了，從市場一頭走到另一頭要十幾分鐘，一路都是充滿吸引力的小玩意，讓人挪不動腳步。

六層的公園也很大，有很多樹，清新的空氣仿佛帶著甜味，或許這就是植物的芬芳？相比之下，二層的公園小的可憐，幾顆稀疏的植物像老禿子頭上的毛，還用厚重的混凝土和鐵欄桿將其層層圍住，像是保險柜里的財寶。

而此時，安妮覺得自己正從某座更大的公園里穿行。

她夢游似的，跟在一名身著純黑色正裝的老人身后，踩過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石子有些硌腳，讓她有些想跳到一旁的草地上。但面前老人的腳步一絲不茍，讓她不敢妄動，只得咽了口口水，偷偷環(huán)顧周圍。視野所及之處，皆是青翠欲滴的草坪，綠色的大地和淡藍(lán)色的穹頂，由曲線曼妙的山丘分割開。有幾棵樹在山脊上搖曳枝條，樹上掛著紅彤彤的果子，好像是叫蘋果？遠(yuǎn)處，一座鏡子一樣的湖泊，簡直像是一塊平放的銀箔。小路蜿蜒著靠近湖泊，通往它邊上的一座涼亭。

安妮懷疑自己是被扔到了行星地表，要不哪兒會有這么大的草原、湖泊和森林？但身前的老人沒有回答她任何問題，只是溫柔地要求她跟著自己。

她起床時摸了摸口袋，預(yù)料之中的，身上的晶卡消失了，卡爾也消失了，這么說，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這兒就是那位‘安妮·海靈頓’小姐的居所。

但這也太大了！

很快，他們來到?jīng)鐾で?，老人鞠了個躬，掀開紗幔，示意安妮進(jìn)去。

透過掀開的一角，安妮看到一個漂亮的金發(fā)女孩，心臟不由自主的加速跳動。

安妮·海靈頓。

“你好，請坐。”金發(fā)的安妮站起身，微笑著示意安妮坐下，“聽阿尼說，你也叫安妮？謝謝你，幫我找回了霍頓叔叔送我的晶卡，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了呢。”

她美極了，讓安妮甚至都生不出嫉妒感，只有自卑。如此完美的面龐，不僅是精巧的眉眼，甚至連每一根睫毛和金色發(fā)絲都經(jīng)過精心打理，簡直像是陽光下的藝術(shù)品，熠熠生輝。

卡爾，或者說阿尼坐在她右手邊，面帶祥和的笑容，但安妮注意到，這名仿生人的雙手被一條銀色手銬綁住——她知道這個東西，警察們用過，一旦有異動，手銬會發(fā)出強(qiáng)大的電流，瞬間擊暈被縛者。

“海靈頓小姐?！卑材輿]敢坐下，站在門口，艱難地開口說道，“晶卡已經(jīng)還給您了，我可以走了么？”

“當(dāng)然可以。”金發(fā)的安妮按住裙角，坐了下來，“但我想先和你一起用個午餐，時候不早了。”

“不……不麻煩您了?！卑材輷u搖頭，“家里人還等我回去?！?/p>

她并沒有家人。

“你不想知道，阿尼為什么會掉進(jìn)底層垃圾山么？”

安妮內(nèi)心瘋狂搖頭，不想，根本不想，現(xiàn)在我只想趕緊離開這兒。

“坐吧。”金發(fā)的安妮笑道，“不會很久。來，試試這個，果園里新摘的蘋果，很棒。”

她遞給安妮一枚紅色的果子，安妮嗅了嗅，一股淡雅的香味，十分迷人，令人沉醉。

此時，金發(fā)的安妮開始講故事。

……

“她說，你想刺殺她？”

安妮撓了撓頭，身上這套整潔的衣裳讓她有點不適應(yīng)，尤其是過膝的長裙，她感覺自己雙腿涼涼的，像是沒穿褲子。

阿尼跟在她身后，沒有回答，表情有點呆。臨走前，海靈頓小姐將他的記憶板調(diào)成了閉環(huán)模式，距離他的退役日期還有三天，三天后，將有專人前來將其回收，而這三天里，他不會刻錄新的記憶，只會根據(jù)過去的記憶做出正常反應(yīng)。

安妮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將他帶出來，或許是海靈頓小姐的故事里，阿尼的行為和安妮對他的印象略有偏差，而且故事也沒提到那個所謂的禮物，讓安妮有些奇怪。

海靈頓小姐并不介意安妮將仿生人帶走，程序已經(jīng)設(shè)定好，三天之后，阿尼會自己返回仿生人工廠。

這會兒，他們又回到那座公園邊，有了海靈頓小姐的許可，公園的機(jī)器人保安沒有阻攔，任由他們進(jìn)入。

公園不大，植被茂密，幽深安靜，雖沒有海靈頓家那么廣闊的草坪，但也是安妮從未見過的景色，此時她卻沒有心思考慮這些。跟著阿尼的指引，他們很快來到一座儲存物品的小亭子邊。里面是數(shù)百個小儲存柜，似乎是給前來休憩的游客臨時放置東西使用。

“在這兒?！卑⒛嵝老驳厣斐鍪郑诘诙庞覕?shù)第三格的儲存柜上按了一下，隨著叮的一聲，柜門彈開，露出里面的東西。

一個精巧的首飾盒。

阿尼小心翼翼的將盒子捧出來，輕輕吹去上面的些許灰塵。他看向安妮，語氣十分溫柔，“來看看吧。”

這盒子很值錢，這是安妮的第一反應(yīng)，拿去典當(dāng)行，最少可以換到八十個貝納，是一大筆錢。她欣喜起來，此行不僅安然無恙，既解決了這個仿生人的事，又拿到一筆錢，甚至還在海靈頓小姐家吃了個午飯，那些食物簡直讓人想把桌子都吃下去，就是太少了點。就憑這些事，她可以在垃圾山吹噓半輩子，小拾荒者里，誰見過那么大的公園？誰見過那么大的草坪？

阿尼打開盒子，將其展開，捧在手里，展示給安妮看。

安妮愣住了。

里面擺著一疊照片，還有一堆雜亂的小東西。

“這是你一周歲的時候?！卑⒛崮闷鹨粡堈掌厦媸且粋€哇哇大哭的小孩，他低聲說道，“夫人說你總是喜歡半夜哭，不讓你住在主臥室里，讓我負(fù)責(zé)照料，但在我眼里，你像個小天使一樣，不過你肯定不記得了，看，這是你用過的小梳子，那會兒啊，你的頭發(fā)只有那么一點，卻已經(jīng)好看極了?！?/span>

“兩周歲的時候，你開開心心喊著爸媽，喊著爺爺奶奶，然后你又學(xué)會了喊我哥哥，我很開心，你咯咯笑著，和我一起拼識字方格，將房間的墻角畫滿線條，老漢斯花了好久才把它們清理干凈，他提起退休肯定有你出的一份力。”

阿尼的嘴角揚(yáng)起笑容。

“三周歲的時候，你已經(jīng)可以跑得很快，最喜歡在后院追著蝴蝶跑。那會兒你就已經(jīng)很喜歡笑，跑累了，你喜歡坐在我肩膀上，我們會越過山丘，來到庭院邊緣，那兒偶爾可以看到穹頂打開，外面是宇宙，你驚訝的樣子好看極了，眨著眼，聚精會神的盯著外面的星辰。”

“四周歲的時候，你開始上學(xué)讀書，卻不讓我?guī)湍隳脮Ｃ刻焱砩?，你總會問我很多事。有些是老師教你的，有些是同學(xué)告訴你的。我也不是全都知道，但你會和我一起去尋找答案，偷偷跑到老爺?shù)臅坷飭柲獱栴D先生。你說，莫爾頓先生肯定是最厲害的仿生人。沒錯，他是當(dāng)時檢索功能最強(qiáng)的顧問系列仿生人，具有浩瀚的數(shù)據(jù)庫和處理芯片。我呢，只是一名小小的家政服務(wù)仿生人，但你拉著我的手，說我是你最好的哥哥，這就夠了，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比莫爾頓先生要更加厲害。”

安妮呆呆地聽著這一切，看著阿尼手上的照片。就如海靈頓小姐所說，阿尼是為了照料年幼的她而特地購買回來的家政仿生人，系列編號為家政-V1-0092，他們溫柔且有耐心，是每個孩子的最佳朋友。

這時，阿尼拿起一張照片，這是第一張兩人的合照，他們在一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八歲的海靈頓小姐已經(jīng)有了傲人的美貌，及肩長發(fā)和她母親一樣在末端稍稍蜷曲，披散在肩頭，如黃金般燦爛。

海靈頓小姐的手里抱著一個大盒子，就是兩人面前的梳妝盒。

“那時你剛滿八周歲，非要讓我?guī)闳ハ聦涌纯?，拗不過你，我們偷偷溜進(jìn)了電梯，來到了第三層的自由市場。你歡呼著在一個個店鋪前駐足，嘗試各種新奇的食物。臨走前，你買了個大盒子，告訴我這是神奇的時光匣，每一年都記一件事情，以后打開時，就能穿越時空，再次回到那些日子。”阿尼頓了頓，“結(jié)果那天你吃壞了肚子，在房間和廁所間跑了半宿，還苦兮兮的讓我不要告訴老爺夫人，那個盒子也沒敢?guī)Щ貋?，丟到我們常去的公園里。”

這就是盒子的來歷么，安妮想。顯然，自從那天開始，阿尼就真的把這個盒子當(dāng)成了時光匣，將他和海靈頓小姐的記憶丟在里面。

接下來又是幾段小故事，安妮靜靜聽著。對于這名仿生人來說，過去十五年的時間就是他的一生，而他將這一生毫無保留的傾注在海靈頓小姐身邊，在他的敘述中，安妮能感受到那沉靜的愛和關(guān)懷，那么多的情感緩緩積累著、壓抑著，讓她有點鼻子發(fā)酸。

垃圾山?jīng)]有溫柔，只有你死我活，溫柔是會死的，而且會死的很快，但這不妨礙安妮向往溫柔，她也想平靜的度過一生，享受別人的關(guān)愛，她感到自己有些嫉妒那位金發(fā)的安妮。

如此溫柔的家伙，究竟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行為？

隨著一張張照片翻過，海靈頓小姐逐漸長大。最后一張照片是拍攝于一個禮堂，海靈頓公爵和公爵夫人站在她身邊，面前是一名高大的黑發(fā)中年人，他拿著一枚精巧的公主王冠式發(fā)箍，正要給她戴上。照片里的海靈頓小姐身著華麗長裙，金發(fā)璀璨奪目，美麗動人，無疑是萬眾矚目的焦點。

看著這張照片，阿尼的目光蘊(yùn)含著無限的溫柔，低聲說道，“這是你成年的日子，也是我即將退役的日子，你很快就要看不到我了，走之前，我會將這個時光匣送給你，它們不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那是你的美好回憶，你的過去，而我將永遠(yuǎn)陪伴著你?！?/span>

“再見，安妮?！彼讣廨p輕觸摸著那張照片，仿佛在輕撫少女的臉頰。

“走吧，卡爾。”安妮將桌上的東西收拾進(jìn)盒內(nèi)，抱著它站起身，“我們?nèi)ズｌ`頓家。我相信，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會傷害海靈頓小姐，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p>

該死，有誤會關(guān)我什么事，安妮在心中罵道，我為什么要管這個閑事，這家伙就要死了，三天之后他就會被收回仿生人工廠，我為什么要為了這件事再去一趟海靈頓家，萬一……萬一惹怒了他們，回不去怎么辦？真傻，我真傻！

她說不清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對是錯，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要去，反正垃圾蟲的性命也不值錢，死也就死了，不當(dāng)面問一問，活得都不爽快。

安妮回頭看了眼仿生人，就當(dāng)為‘卡爾’做點事，她這么想著。

仿生人沒有反對，跟在安妮身后。

……

看到梳妝盒和里面照片時，海靈頓小姐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瓷杯，將照片拿在手里，一張張看著。

“我大概記得一部分?！彼f，“沒想到阿尼將他們都保存了下來，看，這是我六歲時換的乳牙，這是小時候在院子里撿到的大理石，這是我自己縫的第一塊手帕……”她猛地停了下來，看向仿生人，“阿尼，你剪了我一撮頭發(fā)，就是為了放在這兒？”

仿生人沒有回答。

安妮鼓起勇氣，問道：“海靈頓小姐，阿尼先生襲擊你，是你親眼所見，還是聽別人說的？”

安妮·海靈頓搖搖頭，“是我父親說的。那天早上，我聽到外面?zhèn)鱽砹藰屄?，出去看時，父親和我說阿尼的控制芯片出了問題，想要襲擊我，已經(jīng)被帶走檢查，我看了監(jiān)控視頻，看到他拿著剪刀在我房門口。當(dāng)時的我非常傷心，以為真的像父親說的那樣，要不是太老了系統(tǒng)出錯，要不是有人惡意篡改的他的程序。”

“這么說，阿尼先生其實……”

海靈頓小姐嘆息一聲，“大概是了，我知道阿尼一直很喜歡我的頭發(fā)，小時候，都是他幫我修剪。但在成人禮前，因為儀式需要，父親帶我去了一家專業(yè)的發(fā)型設(shè)計店家，沒帶阿尼，他好像因此消沉了幾天，但后來就好了，直到成人禮后的第二天，他突然拿著剪刀來到我的房門口?！?/p>

“我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了。按照退役時間，當(dāng)時他只剩下五天就要被退役，而五天時間我肯定不會理發(fā)，他想留下的最珍貴的記憶，那對他來說，就是我的一些頭發(fā)。”海靈頓小姐繼續(xù)說道，抬頭看向仿生人，“對不起，阿尼?！?/p>

但此時的仿生人已經(jīng)不會儲存新的記憶，他永遠(yuǎn)無法收到這個道歉。

注意到海靈頓小姐的目光，仿生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將梳妝盒推到她面前，說道：“送給你的，安妮?！?/p>

“謝謝你，阿尼?！?/p>

“這個時光匣記了很多東西，都是屬于你的，安妮?！?/p>

“謝謝你，阿尼。”

海靈頓小姐站起身，將阿尼擁入懷中。

屋外的穹頂恰在此時打開，一絲陽光落在兩人身上，安妮·海靈頓燦爛奪目的金發(fā)仿佛發(fā)著光，將兩人籠罩在一圈光暈之內(nèi)。

“安妮，我快要離開了，快要見不到你了。”

“我會記得你的，阿尼?！苯鸢l(fā)的安妮閉著眼，輕輕說。

“我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狈律税察o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