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街的女人

文/清風(fēng)（辛淑英）

我們的村子不大，東西長街，幾條小巷，沒有奇特建筑，民風(fēng)還算淳樸，但也有流傳下來的不好習(xí)俗——罵街。

罵街起因，是少了東西，受了不明的委屈，吃了沒頭臉的暗虧。罵街者當(dāng)屬潑辣的媳婦，個性靦腆者是罵不出口。村里罵街出了名的是大菊她娘。

話從靜謐安詳?shù)那宄空f起。男人們一早去田里干活了，女人們洗刷鍋盆開始燒飯，開鍋后，趁鍋底下的火慢慢燃著的功夫，去家東，家西，家南，家北的菜園摘菜。那些像我這樣頭天玩耍成性，昨夜一夜噩夢的野孩子們還在流涎酣睡，忽然，尖長，刺耳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劃破晨空，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那是村里罵街女人的吼叫。

不用說，那高昂著頭，出地頭就叫罵的一準(zhǔn)是大菊她娘。我們跟在她后頭看，就見她沿村里的大路小巷一直罵下去，聲音時而高亢，時而感傷，語氣里帶有怒殺之氣，仿佛偷走的不是地里的瓜果、幾根蔥或幾頭蒜，而是她家的金豆子，能把人絆倒，磕掉大門牙的大銀錁子，其損失是浩大的，怎么罵也解不了心頭之恨。當(dāng)她走至重點懷疑的人家門口時，就住腳多待一會，朝著人家的門和后窗口叫罵，唾沫星子無休止地噴灑，直罵到人家快被她的唾沫星子淹死，那小偷開始做賊心虛了，憋在家里跟個抱窩雞似得臉紅脖子粗，想知道她走沒有？又不敢大膽出門，于是瑟縮著身子探頭探腦地向門外張望，算是暫時透點口氣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看大菊娘罵街的本事絕了，我懷疑她不是無師自通，就是在娘家時學(xué)過表演，要不怎會把小偷的心理揣摩得那么透徹？嗓門一開，罵上三天，也不帶重樣的。有些不堪入耳的罵話叫人聽著厭煩，又沒適當(dāng)理由阻止她罵，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嗓子罵啞打道回府，整個村子里才算安寧了。

大菊爹倒是看得開，反正偷去的東西人家吃了不會再吐出來，縱使罵上千句萬句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女人想罵，就由她罵吧。

大菊娘毫不含糊，這重任擔(dān)當(dāng)?shù)梅€(wěn)妥。再說村里愛罵街的女人不少，可其她人都不如她會罵，人家罵一會，氣喘吁吁，接不上茬了，她罵起來唱歌一樣吐吶換氣自如，其聲從村東遠播到村西。

村里也不只是大菊家，誰家都把自家的東西看成寶，別人家若比自家多或好會嫉妒。那些愛找樂子熱衷友好的雞鴨鵝狗卻不管不顧，就愛串門子，一不留神就給人逮住暪起來了，你就聽吧，村里別想有幾天安生日子過了。

愛偷偷摸摸的不只是個別女人，有的男人也擅手長。他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又受不得女人的嘟囔，趁下晌或打豬草的功夫，貓身鉆進人家地里，咔嚓咔嚓掰幾個水靈棒子，擼一些毛豆，扒幾個地瓜，拔幾棵花生，這些不菲的收獲瞬間裝滿了筐頭，上面掩蓋上柴草，趔趄地背著回家。村里人都不實憨，光柴草哪有那么重？可誰又沒抓住人把柄，街巷四鄰的，面子上得過得去。

男人把那些不菲的收獲往女人跟前一撂，女人先是一驚，之后竊喜，連夜洗吧洗吧下鍋蒸煮，和孩子們吃個肚子圓方才睡去，熟睡后打出的嗝兒都是鮮潤香甜味兒，也就原諒了自家沒本事的男人。

不等這家人醒來，從野地里回來的被偷了的村民告訴自家女人，女人一聽一下子火了，氣得沒走出院子就一蹦三尺高地叫罵。你聽吧，村頭巷尾，此起彼伏的罵街聲匯成了大合唱：“誰個壞種x他娘的偷掰俺家玉米了，也不怕吃了長噎食”，“吃了花生的叫你生個小孩沒屁眼”，“偷吃了俺家毛豆的，也不怕竄稀撐死你?！弊罡呖亨诹恋穆曇粢欢ㄊ谴缶漳铮捯擦R得更奇特：“吃了叫你屙血流膿，死了變成小鬼下油鍋煎你炸你，一家人出門叫車撞死?！边@一路罵下去，全村老少都聽見了。

倒是偷了人家東西，一夜沒睡好的男人被吵醒，站屋門口撫摸著吃了花生，毛豆，啃了玉米的肚子，打著飽嗝，側(cè)耳聽著傳過來的此起彼伏的叫罵聲，邊朝院子里喂雞鴨鵝的女人嘟囔：“這些女人嚎喪呢！老子想睡個好覺都不讓，這么大嗓門，是要把房頂震塌呀！”媳婦畢竟有些心虛，正低頭抿著嘴喂雞鴨鵝，忙轉(zhuǎn)身小聲訓(xùn)著男人：“嚷嚷啥，誰叫你沒本事！你就聽著吧，反正罵人不當(dāng)飯吃，有力氣讓騷貨們罵好啦”。

男人被訓(xùn)了，看似不悅，至少心里感到一絲安慰，隨之幫助媳婦咯、咯、咯地喂起雞來。

大菊娘喜歡喂一些生靈。羊和牛驢關(guān)圈里頭，早晚聽它們叫時心里安穩(wěn)。雞鴨鵝滿院子，喂它們時，都爭先恐后地向她奔跑，她就是個信心滿志的將軍，它們都是她的“士兵”下的蛋吃不了就拿集市上賣，換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洗臉胰子綽綽有余。牛驢幫家里干農(nóng)活，羊一年生一窩羊羔子，夏天打的羊毛還可以賣錢。大菊娘最鬧心的是，雞浪起來好打野，怕被人偷，就把雞毛染上黃綠和洋紅，這樣和別人家的雞就很容易區(qū)分。

大菊娘心眼多，你不服不行。

每天打開雞舍時數(shù)一遍，數(shù)的過程中抓住雞，挨個的將手指伸進雞屁股里摸探，估摸出在哪個時辰該下蛋。到時候沒發(fā)現(xiàn)雞蛋，她就心思著把蛋生到人家去了。那不是一個雞蛋的事，而是她的士兵在不守規(guī)矩，跑到院門外罵一陣不解氣，還要趁機逮住那雞數(shù)落沒完?？呻u有時愛捉弄她，放著好好的軟乎雞窩不下蛋，專找糧囤、隱蔽的草窩和旮旯偷偷下，往往下好幾個了才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大菊娘罵街罵錯的時候，也不知她心里是咋想的？

大菊娘和村里多數(shù)人一樣重男輕女。在生了大菊后，又來了二菊，家里兩個丫頭片子，讓大菊娘在村里女人們面前很沒面子。她偷偷跑到醫(yī)院找熟人把宮房里的環(huán)取出了，說話不及就懷上五六個月了，大家看她不怎么顯懷，說這回準(zhǔn)是個“帶把”的。大菊娘顯擺著在人群里走了走，剛好被路過的鎮(zhèn)計生辦主任發(fā)現(xiàn)。

一看事情不妙，為肚子里的這枚“金蛋”順利產(chǎn)下，而不是被拉進醫(yī)院里引產(chǎn)，不經(jīng)處理的小孩隨便扔進垃圾桶。想著這些時她不寒而栗，也顧不得她的雞鴨鵝狗和羊牛驢了，和婆婆交代幾句，趁月黑風(fēng)急的晚上兩口子收拾了些細軟跑了。第二天鎮(zhèn)計生辦的就上門了。至于跑哪里了，把不得添個孫子的大菊奶奶自然是守口如瓶，他們再怎么審問，就是一個“不知道”。

那個時候通訊不發(fā)達，計生辦的縱有渾身解數(shù)去找個人，也是大海撈針。任由大菊娘兩口子在外東躲西藏，等待有朝分娩的一天。

大菊家的院子沒人料理，很快就荒蕪了。也是，大菊奶奶顧得了孩子，就顧不得那些生靈，她早晚的去喂一下孤獨的它們，把撿的雞蛋，鵝蛋，鴨蛋鹽水淹起來，再給牛羊驢添足草料，鎖門走了。

計生辦的一伙人搞突襲，早把門踹開過幾回了。因大菊娘超生，即便不去引產(chǎn)，也得罰款。不見人并不等于放過，他們把大菊家值錢的物件都裝上車，房子也扒了頂，包括那滿滿一壇子淹得淌黃油的雞鴨鵝蛋，也無以幸免。至于那些雞鴨鵝和牛羊驢活物，得吃喝拉撒，自然無法捉去當(dāng)“人質(zhì)”。留它們照樣在院子里談情說愛，歡樂追逐。

大菊家隔壁是二柱子家，他家是沒院墻的敞院，在我和大菊上學(xué)或放學(xué)的時候，抄近路走過他家院子，有時見他在敞院里活動，有時因找雞，翹起腳扒著大菊家的墻頭往里看。我把這秘密告訴給我娘，娘訓(xùn)我：“別瞎說，是你看花眼了”。

又過了不多長時間，大菊家的兩只羊突然少了。一大早，大菊奶奶和以往一樣打開院門來喂雞鴨鵝，給牛驢添了草，進了羊圈，瞬間整個人就懵了——羊不見了！大門鎖好好的，羊會飛出去？她再折回羊圈一瞅，了不得了，靠院墻的一面掏了個大洞，剛進來時，里面暗沒看清。

無需細想，羊是從那洞洞里托出去的，牛驢的身子大，自然無以屈從。大菊奶奶驚覺地跑出院門，也學(xué)大菊娘的架勢，又跺腳 又搖晃胳膊地大罵開了。她先圍著村子罵了一遭，以便讓村里人都知道她兒子家的羊被黑心賊手偷了。造完聲勢后，在人們的議論紛紛中她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兒子媳婦吩咐的照看好家，這羊沒了，回頭和他們咋交代？越想心里越難受，就哭，開始哽哽咽咽，后來可能又想到傷心事上了，哭得是鼻抽不止，一邊哭一邊罵那黑心肝的賊，死幾回都不為過，趁人之危下黑手，欺負我們祖孫老小，你個挨千刀萬剮的，嗚嗚……

在大菊奶奶圍著村子罵的時候，就見二柱子家的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明見人早猜個八九不離十，沒家賊，引不來外賊，引線往往是外人偷東西的捷徑。

沒人敢把這些猜疑告訴大菊奶奶，老太太不傻，看別人相互交換的眼神，明白了不少，可沒抓住人把柄，不便直說，只好指桑罵槐，把二柱子家的老老少少大罵了幾天。罵得嗓子發(fā)炎，再也罵不動了。全村人也都聽膩歪了，紛紛背后都說：“這老太太總算安靜下來了”。

開春后，大菊娘和她男人懷里抱著他們的大胖兒子凱旋回來了。在親戚們的幫助下，把房頂筑好，不久雞鴨鵝狗又滿院子追逐了。隔墻傳出震天響的嬰兒啼哭聲里，是大菊娘一聲一個寶貝兒的嘖叫聲。

我心想，這罵街的女人是否要改常性了？。

2018、5。12日修改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one124.com/sanwen/vghdr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