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橋(長篇小說)(1)
簡介:劉東強作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從農村考來的一個商科大學生,畢業(yè)之際遇到學潮,并積極投身到學潮里,但并沒有什么目標,只是隨風逐流,以曾經(jīng)參加過學潮為榮。畢業(yè)分配到國有商業(yè)企業(yè)——懷鶴市百貨站之后,正是國退民進的地方國有商業(yè)企業(yè)改革風起云涌的時候,曾經(jīng)的香餑餑,地方國有商業(yè)企業(yè)一步步走向衰落,直至在市場上沉落消失。劉東強在公司里沒有什么根基,作為一個普通員工,勤懇耐勞,與人無掙,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既趕上了懷鶴市百貨站的最后輝煌,也見證了它逐漸滅落的結局。懷鶴市百貨站衰敗的原因很多,既有歷史包袱背負過重的原因,也有個人無法扭轉的天道,正所謂天道難以逆矣,這個天道就是地方國企改革是作為一個地方各級政府必須完成的改革任務而被強力推行的,連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在一定時期內都一律不接受因國企改革而引起的司法訴訟,一句話,非關系到國計民生的所有國企必須在一定期限內全部改制完畢,企業(yè)解散,員工買斷遣散,企業(yè)資產在支付員工微薄的遣散費后全部收歸各級地方政府財政,各級政府再轉手賣給各類私營企業(yè),實際就是一種變相的私有化運動,當然,有些資不抵債的企業(yè),懷鶴市各屆政府也不會主動去給這些企業(yè)改制,終究改制是要付出一定成本的,誰也不愿意在自己的任期內去花這個費力不討好的錢,且讓這些企業(yè)自生自滅。劉東強也曾為企業(yè)生存和像自己一樣為懷鶴市百貨站貢獻了大半輩子的工人的命運擔憂過,去政府有關部門上訪過,也去跟懷鶴市政府的副秘書長面對面的訴求過自己的權益,但這都像螳螂擋車一樣,結局注定只有一個:企業(yè)被注銷,全體員工下崗失業(yè)。而劉東強和一些住在太平橋的懷鶴市百貨站即后來改為懷鶴市百貨總公司的部分同事并沒有隨著企業(yè)的消亡而沉淪,而是以更加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勇敢面對,不等不靠,說實在的,也沒有什么可以靠的了,順勢而為,各自在不同領域闖出了一片別有洞天的新天地。
第一章
"哐當",“哐當當”的火車奔跑聲,讓坐了幾個小時的劉東強感覺到,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自己拖進魑魅魍魎的黑夜,火車窗外偶爾有一兩盞燈火也是一閃而過,很快就消失在外面黑黝黝的夜空。三年的大學生活終于結束了,按照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的畢業(yè)分配原則,劉東強被學校分配到老家懷鶴市工作。
劉東強從雪峰山深處的山村考上省城的大學之時,正是改革開放的春潮在神州大地風起云涌之時,農村的分田到戶政策激活了曾經(jīng)沉悶得有點窒息的山村。在老家,那個很普通的村子,大家終于有了屬于自家承包的耕地,糧食有了剩余,家禽養(yǎng)得比以前多了很多,那一片片綠色的田野上充滿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三年的大學深造,各種西方思潮,包括其哲學和經(jīng)濟學方面的理論讓劉東強的眼界大開。在大學的講堂上,各種西方思想學說做為一種時髦的東西,大受老師和學生們的追捧,似乎不講出尼采,凱恩斯和亞當斯密的名字,不說出他們一兩個思想觀點,就不算一個真真的大學生,也枉了此生來到這個象牙塔接受過幾年的高等教育。
劉東強求學的大學,地處省會長沙市的郊區(qū),學校的東邊是一大片有色金屬冶煉廠,煙窗林立,空氣混濁,污染嚴重,而與學校一墻之隔的那個造紙廠,經(jīng)常放出一股股刺鼻的嗆人味道。但學校的西邊就是郊區(qū)農村,以及省級重點文物北津古城墻,學校門口就是那條從湘南奔涌而來的湘江,對岸瀏陽河和湘江交匯之處,總是灰蒙蒙的。劉東強有幾次都想去中流擊一次水,游過滔滔湘江,去那里看一看英雄的瀏陽河。然而他終究是有點膽怯,想著只是在老家村子前邊,那條小溪里的鍋子水潭學過幾招狗刨式,面對這滔滔北去的江水,劉東強的心里還是有著幾許敬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外面一波強似一波的示威游行,通過收音機里的美國之音在宿舍里迅速地傳開來。實習回來,等待畢業(yè)分配的劉東強,正好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天天深更半夜,在宿舍里,跟室友一起圍著收音機聽美國之音,他感覺似乎只有美國之音報道的才是事實真相,才是真新聞。于是一顆顆躁動的心被煽動起來,反官僚,反官倒等等,甚至反一黨制的口號都被大家喊了出來。
劉東強本來膽子就大,碰到這么大的學潮,心里早就想躍躍欲試,到五一路去游行,去省委大院里面吶喊幾聲,在大街上去振臂高呼“打到官僚,打倒官倒,反一黨制,要民主”。去年的下半年,在抵制日貨的長沙高校學生大游行中,劉東強去晚了,沒有趕上,要是這次再不去,也許這一輩子再也趕不上學潮這個熱鬧事兒,更不用說,以為國家,為社會,為天下百姓的名義,去省政府門前示威游行一下,那自己人生將留下一個多么大的遺憾咯。
大學校長兼黨委書記賀施武帶著保衛(wèi)科的人,七點多鐘的時候,就守候在校門口,勸阻同學們不要出去,不要去街上游行。
“同學們,現(xiàn)在外面的游行,黨和政府都知道了。外面很亂,你們還年輕,是來學知識的,你們要相信我們的黨和政府,你們提出的問題都正在解決,反官僚,反官倒,黨和政府也一直在反,你們要尊重憲法,要尊重法律,你們去游行,解決不了問題?!?/p>
“就是要到街上去游行,你看看這個烏煙瘴氣的社會,官倒,一黨專制,沒有一點民主,一人當官,雞犬都能升天。憲法里面,公民有游行示威的權利,你賀校長有什么權利剝奪我的?走開,不要擋著,我們要游行,我們要示威。”劉東強大聲地喊著,接著就往大門擠去。
劉東強這么一帶頭,后面的人都一起喊著:“嗷,嗷,游行去,我們游行去?!?/p>
門口就校長賀施武和學校保衛(wèi)科的幾個人在做說服工作,有幾個老師站在旁邊,既不支持劉東強他們,也不去攔著,好像在看熱鬧一樣。這些老師,接觸的西方思想多,甚至就是教這些課程的,本來對現(xiàn)行制度就有自己的看法,只是身在體制內,不敢說出來而已。
門口聚集的學生越來越多,賀校長等幾個人被淹沒在人群之中,已經(jīng)聽不到他們的勸阻聲。只見劉東強把保衛(wèi)科長一拉,就拉了出來,接著從他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鑰匙,幾下就把大門的鎖打開,鐵門被大家擠得“哐哐”一聲大開,只聽得大家亂紛紛地喊著:“嗷,嗷,我們游行去!”
真是巧得很,離大門不遠處的停車坪停著兩輛公交車,作為學校通往市區(qū)的唯一公交車18路車,是最近半年才從兩里路之外的三叉磯延伸到校門口。司機看到一下出來這么多學生,有的還手里拿著橫幅,就知道劉東強他們是去市區(qū)游行的,趕忙把車門打開,很熱情的招呼他們上車,兩臺公交車被擠得滿滿的,售票員還像平時一樣,擠在里面準備收錢售票,只見司機在前面大喊:“今天你還賣什么票咯,咯些學生都是為大家去游行的,我們累死累活,一個月掙得個三四十元錢,你看那些有權有路子的官倒,隨便倒騰一個緊俏物資的指標,就夠我們老百姓干一輩子的,今天不要售票,只有這些學生才奈得他們何,我其它忙幫不上,但今天你們上街去游行的車我負責開!公司那些當官的天天呆在辦公室,這么亂,賣不賣票,他曉得個鬼。你不要買票了,下車休息去,等我們回來?!?/p>
“那怎么行呢,要是公司領導知道了,要扣我們的工資,到時候我們的獎金也會全泡湯?!?/p>
“所以說你們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現(xiàn)在滿街都是學生游行,他們又為個什么呢?你難道不看到,在省政府門前靜坐的學生,每天都有街坊上的老婆婆們去送飯,送水,你就只曉得錢,錢,錢!別人只要搞個指標過來倒到,你能倒嗎?我是司機,聽我的,好久沒看到這些熱血沸騰的熱鬧了,你快下去!”
“還是司機師傅懂我們,你今天就是賣票,我們也沒有錢,我們是為誰去游行,還不是為大家,聽說,北京那些地方,很多人都支持學生上街游行,現(xiàn)在全國到處都在鬧學潮,這么大的事情,我們也不能無動于衷,不去參加吧,師傅,你說是不是?走,不要耽誤我們的時間了?!眲|強邊用手擦臉上的汗,邊催著司機師傅開車。
“你快下去,我要開車了。”司機有點不耐煩地喊售票員下去。
“好好,隨你,我也不賣票了,我坐到家門口那個毛紡廠站下,回家去,你們這么鬧有個屁用,難道螞蟻還能頂翻青石板?隨你了,走,走,走,今天正好可以早點回家休息咯?!笔燮眴T拖著長長的聲音嘟噥著。
被學生擠得滿滿的公交車終于開動,劉東強被擠在駕駛室旁邊。鼻子有點尖,寬寬的額頭,臉色較黑,身高一米七不到,臉型卻又點尖瘦,上著一件白色短袖的確良襯衣,下面穿一個草綠色的軍褲,但有點褪色。那是三年以前入學時,學校軍訓免費發(fā)的衣服,肚子瘦癟癟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著都是松垮垮的,腳上是一雙灰不籠統(tǒng)的回力牌球鞋,看來也是穿了一年以上的。
公交車除了在毛紡廠站停了讓售票員下車,就一路不停地直開到終點站——榮灣鎮(zhèn),去往市區(qū)的湘江一橋至岳麓山的馬路上,已經(jīng)走滿了長長的游行隊伍,打著橫幅,舉著各個大學校名的旗幟,五顏六色,喊著整齊的口號,可以說是氣勢恢宏,隊伍外面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有鼓掌的,有豎起大拇指的。岳麓山下的幾所大學才是這次長沙學潮的主要發(fā)起地,因為里面高校集中,學生多,容易組織集結,因而長沙的每次學潮都是從岳麓山腳下發(fā)起的。
劉東強看到這個場景,頓時感到熱血沸騰,一股急速膨脹的血氣直沖腦門。立即把早已準備好的橫幅拉出來,游行隊伍里的人看到他們來了,馬上讓他們加入進來,終究劉東強他們人數(shù)不多,不一會兒就融入到長長的游行隊伍里。游行隊伍的兩邊,由帶著紅袖章的糾察隊員維持著次序,防止無關社會人員進入搗亂。
劉東強也跟著別人喊著口號,如“打倒官倒”,“要民主”,“廢除老人政治”,“打倒官僚”“總理,我活得好累”等等,反正是別人喊什么,他也就喊什么。此時此刻,劉東強仿佛感到自己就像站在世紀之初的北平街上,揮著握緊拳頭的手,在人群前面,慷慨激揚的演說著,吶喊著,喚醒著沉睡的人民,歷史上新的一頁翻開,自己終于有機會參與了,嘿嘿,好自豪啊!
就這么亂紛紛地度過了一個多月,學潮的方向也隨著美國之音的持續(xù)煽動,以及國內外各種勢力的參與而發(fā)生改變,和平示威最后演變成暴亂。劉東強當初也是懷著一顆改變一些不合理社會現(xiàn)狀的初心而去積極參與的,時間久了,也就沒有那個熱心,以后一些到省政府門口靜坐,絕食等極端行為他也懶得去參加,只是偶爾去看看熱鬧。那一段時間,去市里只要說是學生,乘公交車都是免費,有時碰到吃飯時間,還可以在省政府門口吃個盒飯,都是別人免費送來的。在畢業(yè)分配前的最后一個月,劉東強還學會打麻將,很多人都說,要進入社會了,什么都要會,見什么人說什么話,見到鬼就要會說鬼話,不然你怎么融入那個復雜的社會咯。
劉東強的畢業(yè)論文早就交到輔導老師那里,記得剛到學校,語文董老師是一個六十年代的北大畢業(yè)生,文革開始后一直下方在農村改造,文革結束后,又重新站在講堂上。董老師的國文底子厚,課堂上,之乎者也的蠻有古時候老先生氣派。但作為右派在農村里待了那么多年,似乎是看透了社會上的一切,也參悟出很多自己的理。講話也很有風趣,尤其對時下寫文著書的狂熱是看透了,曾在課堂上開玩笑說:“文章沒有什么巧的,誰都可以寫出來,自古以來是天下文章一把抄,都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唐詩拉長一點就是宋詞,宋詞再拉長一點,就變成散文,詩詞散文加上幾個講鬼話的人,就變成一部小說。”劉東強對此記得最牢,所以在寫畢業(yè)論文的時候,是在學校圖書館查找一個星期的資料才完成的,雖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但也引用了亞當斯密和凱恩斯的經(jīng)濟學派很多觀點,一篇上好的畢業(yè)論文就完成。
畢業(yè)分配也沒有受學潮的影響,學校也沒有追究上街參加游行示威那部分學生的責任,終究這些學生還年輕,他們在本校也沒有成立什么高自聯(lián)一類的組織,都好像是憑自己那一腔熱血去參加的,也可以說是湊熱鬧的,就正如劉東強一樣,不去大街上游一下行,不去喊幾句口號,就枉到大學里走過一遭似得。
劉東強是學商業(yè)企業(yè)管理的,在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初,還是比較羨慕的專業(yè)?;疖嚱?jīng)過十多個小時夜間行駛,于第二天上午十時終于到達懷鶴火車站,比正點時間晚點二個小時,綠皮車是逢站就停,見車就讓,晚點是很正常的事情。懷鶴市是一個火車拖來的城市,是一個縣級市,只是作為懷鶴地區(qū)行政公署的所在地,而成為雪峰山里一個璀璨的新明珠。
剛下火車出了站門口,他就被火車站廣場的一個拉客的中年婦女拖著,要他去旅館住宿休息,很便宜,五元錢一晚,還免費吃一餐晚飯。但他哪有多余的錢呢?就一路回絕著不要住,一路往廣場走去,那個中年婦女還跟了他幾十米。他記得自己村里有個老鄉(xiāng)去年畢業(yè)分配在懷鶴市勞動局工作,去年回家過年的時候,見過面一起聊過天,一再吩咐他畢業(yè)到懷鶴市后找他,并且還給了他的辦公室電話。于是他到車站廣場附近的國有旅館——雪峰大夏的住宿登記臺,花五角錢打了個電話,正好老鄉(xiāng)在辦公室,老鄉(xiāng)接到他的電話,很是熱情,要他在雪峰大夏不要走開,一會兒就過來接他。
盛夏的火車站廣場,瓦藍藍的天空上,孤懸著一輪白亮刺眼的太陽,廣場上除了匆匆的行客,再無其他人逗留,連一些拉客住宿的女人都被灼人的陽光趕在車站口和廣場周圍店子的屋檐雨陽棚下,拿著一個紙片或一張報紙,快速地扇著,還是不能止住臉頰上的汗水往下流。劉東強呆在雪峰大夏的門口,也感到了水泥板面的火車站廣場一陣陣襲人的熱氣,眼睛始終盯著迎豐路方向的廣場出口。(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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