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即有寂寞歡喜——讀詩札記
蒙古族散文作家鮑爾吉?原野寫過一篇散文,名為《羊的樣子》。他在文中用動情的筆觸,懷著悲憫與良知描述了羊作為人類享用資源的悲慘宿命。羊是謙卑溫順的動物。他這樣寫道:“在鄉(xiāng)村的道上,羊整齊地站在一邊,給汽車馬車讓道?!毖蚝腿耸悄菢拥挠H近:“羊從遠方歸來,它們像孩子一樣。累了,進家先找水喝?!蔽蚁?,他一定是一位喜歡讀詩的作家,這篇散文,他用了一句詩句開篇——“泉水捧著鹿的嘴唇……”,這樣溫暖的詩句來自詩人張子先。
讀一部小說仿佛是看一場電影。燈熄滅,空曠的黑暗降臨,光線從身后射過來,照亮熒幕上演繹的故事,影像兀自地變幻莫測,觀者在最低處漸漸進入了光影制造的情境當中忘我,忘身處之地。而讀詩就像是在與知交對酌,起初還會動用視覺與味覺審視,到了酣處,就只任憑酒精施加給血液的化合作用了,無論醉意深淺,都心有回味。
中國曾經(jīng)是詩的國度,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其本質(zhì)都是詩。明清以后,詩不再是文學的主宰,但其放射的絢爛輝煌長久地映照著文學史和后人的情感。今天,我們有太多的文化載體空前地繁榮著,從文字發(fā)展到視聽甚至更高級的形式,它們并存著,無論哪一種都已不可能獨占鰲頭。此刻,詩就像羊那樣,謙遜地靠在路邊,看著過往一一經(jīng)過。只是,詩也從來就沒有像王朝更迭那樣被取代而泯滅在荒草的遺跡之中,它只是變得更沉靜了,它一直守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
詩歌的天空是被一群堅持理想、內(nèi)心憂患、敬畏萬物的詩人們支撐著的,但他們絲毫也沒有覺得辛苦,因為那是心甘情愿的,是對詩歌真誠的熱愛。他們是用文字歌唱的歌手,他們是用文字敲擊節(jié)奏的鼓師。他們是單純的、敏感的、智慧的、多情的。他們用眼睛觀察細微,用內(nèi)心體會感受,甚至用生命驗證,在無數(shù)礦石中提煉出砂金。我們有幸讀到是初遇也是重逢。
好的詩句一次又一次地如致盲的光,映照在眼前的景象上,光斑存留片刻又離去。好的詩句如面對空谷發(fā)出的呼喊,來到阻擋的地方又折返回去,但又不與原來的聲音重合。親近而又疏離。
我的手指輕輕翻閱著書頁,目光掠過那些詩句,沿著一行行漢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特別的留意那些很短的詩,不只是因為它們在書頁中留白過多而顯得很醒目,實在是我堅信只有幾行幾句的詩一定是詩人的最愛。那是源自一剎那間的靈感,是稍縱即逝的珍貴之物。而有的時候,真的是幾句就足矣,再無需言說,戛然而止才有冗長的回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美國詩人默溫的那本綠顏色裝幀的詩集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他的短短幾行的詩:“仲夏的黎明前一道桔黃色的光芒回到群山/如同巨大的重量壓下來,小鳥們高叫/又將它馱起”光線依次照過群山、鳥的鳴叫與飛翔。穿過黑暗的光雖有巨大的重量卻被飛行的小鳥承載了,明與暗、動與靜、凝重與輕盈濃縮在詩人的鏡頭里。這是一幅黎明前驚心動魄的景象。詩的題目《我們怎樣被展開》更是耐人尋味,那是在問:我們是怎樣被時光展開的嗎?生命的過程中什么是輕?什么是重?他的另一首短詩《節(jié)儉》:“無需打碎鏡子/這里有破碎的臉/能支持七年的悲傷”,歷經(jīng)了長達七年的悲傷之后,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已經(jīng)不必再擔心什么了,已經(jīng)破碎過了,就不怕再一次破碎。
詩人白瑪措木經(jīng)營一家小服飾店,小本生意,但自得其樂。她在《自愈》中寫道:“鯨魚航海,神的國度里鷹在秘密演習/我生來卑微,一無所長/只有受傷后自愈的天賦”,鯨魚和鷹們天生有奇異的本領(lǐng),它們分別是各自領(lǐng)域的高手,它們的能力是人類羨慕不已的內(nèi)容之一。而人在人群里遭遇到傷害往往是致命的,又何況卑微,缺少防衛(wèi)的鎧甲,但詩人依然在詩中表達了勇敢、自信、豁達。無獨有偶,納蘭容若的詩集《水帶恩光》第105頁有一首兩行的短詩《翠鳥》:“它有翅膀,金嗓子和一顆卑微之心/因此,它是完整的?!鄙眢w是行走、飛行與歌唱的基礎(chǔ),內(nèi)心決定行走的長度、決定飛行的高度、決定歌唱的亮度。兩首詩同樣都提及卑微,前者具備自愈的天賦,后者守護內(nèi)心的謙遜。卑微并不可恥,青草卑微卻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螞蟻卑微卻能戰(zhàn)勝強大無比的敵人,它們是偉大的,值得敬佩。
“只有你敢愛那刀鋒,敢愛刀鋒上的缺口/只有你敢把我折起來,隨身攜帶”,女詩人唐小米用直接擊打的語言述說愛情或者其他。愛得多么殘酷,愛得不由分說,這是赴湯蹈火,是毅然決然,甚至有些霸道。包容了缺點的愛是寬厚的,是奉獻。這樣的詩句讓人一見就難以忘懷,如同這樣刻骨銘心的愛情。
“一片堅持不落的葉子/懸在秋風里,像是等著紋絡(luò)相同的另一片/像一個人走在深秋的夜里” 這是查文瑾的《執(zhí)》,可遇不可求的除了愛人還道同者。這是一個關(guān)于獨孤的命題。
人對于生命的思考從未間斷,這種思考有助于自身的完善。詩人楊輝騰的短詩《火 柴》:“一只火柴盒里裝著很多根火柴/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其中一根/點燃夜/很多年以后,發(fā)覺要點燃的不是夜/而是自己的骨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多年以前是烈火青春,舞動理想的大旗,多年以后才發(fā)覺:“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钡谏芯`放過火花就不會遺憾。
詩人東蕩子2013年10月49歲時辭世。他的夫人聶小雨說他是去天堂修理柵欄,他有一首詩取名為《讓他們?nèi)ヌ焯眯蘩頄艡凇贰K袷悄莻€夜里起身去巡更的更夫,走到暗處,把馬燈高高地提起,走到亮處,把馬燈按下去。他曾經(jīng)說他愿在詩歌之中消除自身的黑暗,從而獲得完整性。在詩中他寫道:“不必試圖安慰/一個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人。/對于勝利者/也不要把你的鮮花敬獻/一個站在高高的城樓,一個俯身抱著斷墻/他們各自回到營寨/都在瞭望,心系對方”,這是詩人超越狹隘從高空俯視,勝敗從來不是絕對的,都應(yīng)放置到尊重的天平上。讀這樣的詩,會提醒我們在失意的時候不頹然,在患得患失的時候不糾結(jié),消除自身的黑暗,才能越行走越明亮,越走越開闊。
“我們一定要安詳?shù)?對心愛的談起愛/我們一定要從容地/向光榮者說到光榮”,詩人駱一禾寫在《先鋒》中的詩句,傳達給人的是一種冷靜的溫暖,這是現(xiàn)實中幾乎無法達到的。記住這樣的詩句,我覺得安詳和從容隸屬于世上最美的詞匯。
離開沉重的詩里文字,也讓我們?nèi)ひ捲姷脑尽娨獍伞T娙撕稳碌摹?a target="_blank">月光》:“你提著裙子從后山上下來/樹葉們在晚風中浮起/月光在木門上涌動”,這仿佛是一首唐詩,不過它是用現(xiàn)代的語言寫成的。有山、有樹、有風、有木屋、有月光,都是詩意的元素。提著裙子的你是指女子還是指月光?無從得知,也不重要。詩句讓人遠離塵囂,抵達清幽。這就足夠了。
這里還有充滿趣味的詩句:“麻雀沒什么可舉的,它舉著一對翅膀,又跑到雨里去?!眮碜栽娙烁迪U的詩,詩的前面幾句是在描寫人如何舉著用傘、公文包、甚至報紙遮雨,略顯狼狽,看來這只可愛的麻雀很勇敢。這是一個司空見慣的景象,但如此講述雨中的雨中麻雀絕對的唯一的。
詩人的筆有魔力,他們是魔法師,最平常的文字放進那只魔桶,輕輕晃動、施咒、停住,一點點抖出來,攤開,果然變出了五光十色的寶貝。我在紙上記著這些句子并試圖尋找它的出處: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當我寫下永恒,我就是在目睹鉆石的溶化”、“我們相愛 卻是如此的遠離正義”、“聽說幸福可恥 它不會放過你我” 、“你不是模仿我破碎,就是默不作聲”、“玻璃晴朗/桔子輝煌”、“我們最后一次收割對方,從此仇深似?!?、“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其實,對于詩任何解讀其實都是蒼白的,甚至是臆斷的。這讓我想起詩人趙麗華的詩句:
你非要看看白楊葉子的背面
不錯
它是銀色的
這并不妨礙我們喜愛詩歌,即使有時候這種喜愛是寂寞的。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one124.com/subject/3660474/